第5章 赤符文
尤舍拉住薛漫天，将她护在身后。
他压低声音道：“此处的物灵怨怼颇深。”
滔天恨意从四面八方袭来，挤压着心脏，二人被面前的虚空绊住脚步，无法向前。
尤舍解开身上的包裹，赤红色符文争先恐后地从里涌出，纸笺随空气中的疾风卷成血色巨浪。须臾，它们又散开来了，像一尾尾红鲤游弋于长夜。
物灵之间能够相互影响，这些符文是灵物铺炼制的物灵，专程用来对付强大的怨灵。束师父料到姜氏夫妻的屋舍是被怨灵所纠缠，早有此准备。
风声吼声倏然间消失，眼前的庞然大物又回归沉寂。
薛漫天伸出手，从空中扯下几张悬浮着的符文，塞进袖口。她和尤舍兵分两路，相向绕着倒塌的屋舍走了一圈，直到在屋后会合。
两人大眼瞪小眼，都没发现废墟中有什么异样。
束师父还同姜氏夫妻一起坐在外头，细听他们说起事情的原委。
尤舍把师父拉到一旁，悄声说：“怨灵好像藏起来了。”
束师父微眯起眼，眼角的纹路在颊边蔓延。他朝姜氏夫妻欠身，随尤舍来到废墟前。
师徒三人再次朝废墟深处走去。
束师父摩挲着手里的符文，在一片凋敝中踱步，惬意地像在清香茶园里散心。行至屋后，他手心的动作凝滞了会，随即抬脚朝屋后的园子走去。
薛漫天和尤舍紧随其后。
园子里早已杂草遍生，入口处蛮狠的野草甚至长成齐腰高，卫兵似的将人拒于其外。
就在薛漫天前方，她瞧见一小片寸草不生之地，在葱茏杂园里颇为显眼。像是收到了感应，她朝前走去。
薛漫天凑近了，低头打量，只见得黑洞似的巨口镶在地面——原来是一口井。
黑暗沿着井口向下爬行，看不清井底。
她回首朝师父汇报，边收起步伐，朝后退。
“师父！找到了，在这——”
话音未落，黑影在余光中骤然攀高，与地面拉开距离，似有怨鬼从井底扑出，直冲她面门。
视线被丝丝黑絮覆盖，薛漫天惊得话都吞了。她把符文从袖间甩出，抓住几张衔在指间，剩余的符文飞散入黑影中。
随怒意卷起的风自井底而起，刮得整片园子沙沙作响。近距离的疾风扬起薛漫天的长发，墨色发丝混乱地糊在脸上，她几乎分辨不清方向。
那怨灵死死拽着她的手臂，浓黑气息快要嵌进皮肉中，不允许她撤开。
直到轻盈的符文“红鲤”复将薛漫天包裹住，腕上的重量骤然间抽离，她一时失去平衡，重重朝后栽去。
薛漫天心下默默感恩着满园子杂草。她的状况还算良好，只有与地面亲密接触的后背有些麻。
肩后传来令她安心的力量。束师父上前扶起薛漫天，另一只手在空中挥舞，让更多符文细密包裹住井口，不留丁点缝隙。
他轻拍薛漫天肩膀，手心温和，传来的声音也一样柔软：“不用怕，去外面歇着。”
薛漫天听话地朝马车走去。
直到她回到街边，方察觉刚才的动静竟是此般大。马车旁点燃的烛灯早已被吹灭，连路旁的巨树都不堪重负地倒下，压在周围原本完好的屋舍上。
姜氏夫妻颤抖着站在路中央，哪里也不敢靠近。
薛漫天赶忙钻进车里，拿出备用的灯芯点燃。
她来到姜氏夫妻身边，想带他们再回车马里坐着等候。
姜氏夫妻望见她也和见了鬼一样：“姑娘，你怎么浑身是血！”
痛意仿佛才席卷薛漫天的神经，她就着手里的烛火低头瞧，自肩膀而下的血迹已蔓延至腋下，方才被怨灵扒住的胳膊更加惨不忍睹，手腕的衣物被撕成碎裂的条状，线头处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胳膊上道道血痕□□地暴露在寒气中。
薛漫天看罢，也没忍住倒吸一口气，反而由姜氏夫妻架着她回车上歇着了。
自远处而来的人声渐近，打破深夜，夹杂着车马轰鸣。
在马车里等候的三人不经感到奇怪。深更半夜的，谁还来这鬼地方。
探出窗外一瞧，长串的灯火延着街道伸展，直冲此处而来。
竟是官府的兵马。
待官兵们在废墟前把薛漫天一行的车架团团包围在内，束师父终于满面春风地从后院走出。
于嘉越听见响动，随手掀起一角窗幔，望向车外模糊的废墟。
目光触及打头的束师父，他堪堪放下的手臂僵住。
摇晃的窗幔又被扯开。
这回他看清楚了。只有刘束波和另一位年轻男子，二人都毫发无损。
他又甩下窗幔，恢复木然的放空状态，和每位深夜子时被打搅的官员一样。
蒋喻笙下车朝束师父问话。
今日本是蒋衙内当值，他听得下官来府汇报，有人夜里状告城郊鬼神作乱，毁人财物，他立马顺道路过于府，带上了这方面的“专家”于嘉越。
于嘉越跟着下了车，恭敬地向束师父问好。
蒋喻笙斜他一眼，嘴上没停，延续被打断的对话。他搞不懂于嘉越大晚上搞什么幺蛾子。
薛漫天缩在马车里，束师父对面那人她看不真切。她眼见得那人不停问着，束师父没歇答着。
姜氏夫妻有些歉然，两人急忙下车，要去官人面前为师父说几句。薛漫天随其后，也下了车。
她四处打量，废墟周围的三间屋舍都惨遭厄运，被从地面连根拔起的大树压在脚底，断枝密叶，扑散一地，又将通往此处的街巷掩盖。
完了完了，看起来要赔不少钱。
她走近了才见得，穿着公服问话的衙内身旁还有一张熟面孔。
对面众人也都瞧着薛漫天，眼神惊恐。她方才已简单处理了伤口，只是淡色的衣裳染着大块血色，在灯火下格外显眼，也格外瘆人。
“怎么回事。”于嘉越微拧眉梢，视线绕在她周身审度。
薛漫天扯起嘴角，勉力笑了下：“不小心摔到罢了。”
既看不惯灵鬼，何必热衷于次次趟浑水，真是脚伸得太长，唯恐天下不乱。薛漫天不敢多说，怕天降小帽扣师父头上。
“你跟我过来。”于嘉越朝她一扬下巴。
薛漫天面色僵住，立马漾起个更大的笑容，脚下仍是不动。如若她有尾巴，早也讨饶地摆起来了。
对面的人沉了语气：“车上有药，你先去包扎。”
“随我来。”
他直视薛漫天，目光锐利。直到薛漫天挪动步伐，他才转过身，领着她朝后面的车马走去。
车上备有药具，懂医的兵吏上车为薛漫天包扎。
于嘉越在车身旁抱臂站着，垂头盯着地面，等候里边那人。
“刘师父方才都说明白了”
薛漫天出声打断：“是束师父。”
“……”
于嘉越踢开脚下碎石，继续：“这案子白日里已经状告到衙门，还在查证，你们若发现任何有用的，随时到提刑司上报。”
手腕处的伤痕敷上了药水，凉意混杂着针织般的疼痛。薛漫天皱起脸小声抽气，忽想起外边那人，倏然噤了声。
一直到上药的小兵下了车，都没人再出声。
薛漫天来到于嘉越身旁，同他道别。两人的话头突兀地撞上。
于嘉越抢先说起来：“你且安心养伤，莫再招风惹雨。”
他回头朝倒塌得不成样子的废墟望了眼，复看向她：“灵鬼从不放过它们捕获的弱者，下次你可能不会这么幸运。”
他身量颇高，薛漫天不得不稍稍仰头看他，失去温度的话音逼压而下，如盆冰水兜脸浇灌，冷冷敲在她耳膜上。
薛漫天讨厌这种睥睨的姿态，还不如刚刚隔着窗幔同他说话。
“多谢好意，我是死是活自无需您过问，”薛漫天敛目，不再看他，只视若空气，“这案子落到于衙内手里，也是噩耗一桩。”
她越过于嘉越，颈背挺得笔直，朝束师父走去。
回去的路上，尤舍小心护着怀里的木牌，薛漫天听他们讲后来发生的事。
本以为怨灵附着于深井上，纠缠屋舍，不肯离开，束师父用符文探进井口才知，怨灵竟藏在深幽井底。二人将沉陷之物捞出，是块手掌大小的木牌，不过牌子已被青苔污染，尤舍将它擦净后才看清真面目。
怨灵仇恨深重，他们很难同它取得音讯。
不过，这回倒是不足为虑。木牌背面，刻着孤零零一个“梁”字，此类木牌是城中木匠铺常见的玩意，用以指明铺主人身份。
尤舍断定：“应是与梁姓木匠铺有关。”
他紧接着道：“怕是要先同衙门汇报了。灵物铺自不能与他们相比，当务之急是查明隐情，也好早给姜氏一个交代。”
束师父掀眼，瞧了眼面无表情的薛漫天。
他沉吟一声，以示赞许。
废墟那头，蒋喻笙打点完现场，已困得眼皮子打架。
可惜从城郊启程的车马一路颠簸，偏生不让他睡个好觉。
于嘉越拿着蒋衙内记录的文牍，细读着。
“黑天里的灵鬼更加难缠啊，既扰人清梦，还伤人皮肉，”蒋喻笙打着哈欠调侃，“那些方士也是没个消停的，都快和招人烦的灵鬼无异了。”
烛光随车摇晃，灯影绰绰，洒上书页。蒋喻笙想不通于嘉越能看清些什么。
他抢回于嘉越手中的纸笺：“别看啦，明日应卯，有得你受的。”
于嘉越回：“既是伤人皮肉，更要尽快查清，以免再生祸事。”
白日里，老妪奸邪的眼闯进他脑海。经由她测算后倾塌的屋舍，就是姜氏夫妻所住。
他揉着酸胀的眉梢，头疼欲裂。
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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