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六夜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violetta以为时间已经接近清晨,实际上午夜方才过去不久。她还可以再安心多躺一会儿。感到身体还没有完全醒过来,思绪也不清晰。温暖的空气里浮动着繁杂的香味,那幽暗的烛光依然在闪烁,好像夜晚的眼睛。
她昏沉中想到,自从冬日里在市中心那一夜之后,没有再服用过短效避孕药,接受这次的约会之后才恢复,恐怕药效不起作用。好在,michele没有让她一个人承担。想到这儿,她不禁悄悄地微笑起来。
几个小时以前,准确来讲,是昨天的夜晚,他们从餐馆里出来,michele带她沿着街巷来到湖边。这很令她高兴,之前本来想提出来:“能不能到湖边走一走。”
湖边本来有许多商店,淡季的晚上只有少数的酒馆和餐厅营业。偶尔也有附近的居民在带着狗散步。violetta很羡慕住在这一带的人。不过现在也很好,一整晚都会在这里,不必担心回到住处的末班车。或许此时身侧有人陪伴,也令她感到珍惜。
“这里在夏天会很热闹。”他说。
她当然知道,只是不曾见过,“我想也是。”
“上一次和matteo在一起的时候,那支《hollywood》您真的喜欢?”
“那可是真心话。”
“本以为您不会喜欢。”
“恰好喜欢那一首。”
“您也是真的喜欢摩托车?”
“只是喜欢看。”
他们时不时可以听见主干道和环山路上摩托车的声音。周末的晚上,很多年轻人会到这附近练习。曾经高中时代的alessio就是这样,他会在每个星期五晚餐之后外出。到了10:30,教堂响起最后一次晚钟的时候就回来了。他的妈妈会等待他。
记得有一次,房东爸爸也恰好要去朋友家。待他们出了门之后,房东妈妈对violetta说:“好啦,男人们都走了。”
这让她感到很温馨。
“以前我也经常这个时间来练习。”听着那些远处摩托车的声音,他说,“如果是四月的时候,在回去之前,还会和朋友们摘一些野樱桃。”
“难道,教堂旁边那棵樱桃树都是你们摘的?”
“应该也不全是。”他低下头笑着说。
“我曾经也很想摘一颗。却发现枝叶间只有生的,而树下一地果核。”
“可真是抱歉。您可以等一等今年。”
“其实更想看樱桃花。记得那时第一次见到,满树珠光宝玉。得知那是樱桃花。”
“那么,您觉得他怎么样?”
“您指的是哪一位?”她反问着,心中出现了几个答案。
“当然是alessio。”依然让她心中一惊。
“比起我,您应该对他更为了解,是不是?”她说,“倒是我,也不知那时给人家留下多不好的印象。”
她永远记得那个午后,第一次在他家见面的时候。她还穿着飞机上的衣服,对于年轻人好奇的目光从心底里感到毫不在意。
大约一个星期之后,那位年轻人带她外出摘紫花野芝麻,那是她第一次来到意大利的山野林间,草木上沾染着雨露的气息。正是野生葡萄风信子的季节,一串串的花蕾竟然带着甜香。在林中的山坡下忽然出现一株绚丽的花树,粉白色的花瓣飘飘摇摇落下来。他告诉她,那是樱桃树。
现在他应该正在特伦托的大学里,也不知变成了什么样子。
此时身侧的湖中波浪摇曳,好像在海边漫步,只是夜幕中没有星光。
“如果请您喝一杯柠檬酒,您是不是不会同意?”michele问她。
“为什么不呢。”她答道。
却是这时,周围忽然响起了雷声,好像是从湖水深处升起,在天空中裂开。
“我们可以回去喝,”她抚慰地笑了笑,“喝柠檬水也不错。”
他们走得并不快,只比散步的时候快了一点。回到旅店的时候雨还没有下起来。在大堂值夜的是一位中年男店员,将钥匙交给了他们:“看来要下雨了啊。晚安。”
“晚安。”他们说。
待回到房间之后,就听到雨点急匆匆地落下来,一下下打在木制百叶窗上,就好像有人在外面敲着窗。如果是violetta自己一个人的话,说不定会感到害怕。
“您可以等一下么?”michele说,“我下楼去要一些伏特加和柠檬汁,兑在一起可以充当柠檬酒。”
“不必了,这里恰好有安眠茶。”她站在窗边的茶点桌旁,店家在那里准备了茶具与各种茶包,“我来沏茶。一直以来都是您在待我好,请让我也为您做点什么。”
那是一种舒缓放松的草药茶,含有洋甘菊、甜橙皮、柠檬叶、西番莲和缬草根,闻起来是一股中药味。曾经住在alessio家的时候,他的妈妈会在晚上给她喝一杯晚安茶,也是这样的苦味,需要放糖。alessio和他的妹妹从来不肯喝。
violetta把煮好的热水慢慢倒入茶杯,让草药的味道升起来。
“这里没有糖,”她把茶递了过去,“您会讨厌这味道么?”
“不会。”michele轻声说,站起身来接过茶杯。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室内的温度很高,还有温热的茶伴随。violetta一直佯装大方的样子,实际上是在遮掩心中那点儿羞怯与不安。
“接下来要怎么做呢?”她心里想着,茶中的微苦也不觉得了,一点点喝得很慢。但总会喝完。
michele却将床边叠放的白色衬衣拿起来,捧到她面前。他什么也没说,只有平和的笑容,其中看不到任何寓意和暗示。这很好。此时的任何话语都会令她感到难堪,而明显的感情则像是冒犯。这些都没有。他好像很了解她一样,总是能够恰到好处地化解她的窘迫。
violetta的身上带着喜人的温湿感,和每日的睡前洗浴看似无异。她穿上那件白色的衬衣,上面有薰衣草的余香。她意识到,今天实在是非常疲惫,精神又一直紧绷,几乎没有一刻的放松。
打开浴室的门,发现房间内只剩下一盏壁灯亮着,却闪烁着曼妙的烛光,michele已经将香薰蜡烛都点燃了。
他看到了她,习惯性地垂睫,然后对她微笑:“您喜欢么?”
“嗯。”她轻轻应答道。
“那请您等一等吧。”
他走进浴室去。留下了她一个人。
这种时候的等待最为熬人,她感到无所适从。书本会是最好的伴侣,无论是不是真的能够看进去。可手边连杂志也没有。她在屋内的光影里慢慢地踱着步。来到窗前,将那百叶窗打开一道缝隙,夜雨的气息瞬间扑面而来。下面庭院里的灯在雨幕中发出缥缈的光芒,幽幽的,几乎看不清其它景物,却让人看不够。
她忽然想到,自己此时的装束也许并不十分妥帖,那衬衣的下摆只超过大腿的根部一点点。这个样子在房间里无所事事地乱转,简直像个焦急等待情人的女人……她拿自己当什么了?可是,又有什么不同?只是,他们或许并不是情人关系。
回到床上去,莫名的怅然若失。她抱住膝,脸轻轻地伏在上面,紧张的感觉依然存在。自从那个夏末的夜晚,已经不是第一次体验了,又是和同一个人,惶恐与不安却总是如影随形。
国内的家人自然不会知道她的经历。多年来,父母一直把她管束得那样严格,她清楚主要是因为担心她被欺骗。可如今身在异邦,家里想管也管不了。她凡事习惯了小心翼翼,却只有那件事情例外。迟到了多年的叛逆感,格外香醇快乐,是一种滑滑腻腻、甜丝丝的感情,是心底流出的花果浆液。
她也自觉没有什么值得那样的男生欺骗。过去经常听闻意大利男生很会甜言蜜语,擅于撩动女人的芳心。实际上倒也不见得。至少她在这北部一个也没见过。她接触到的男生格外内敛正经,至少在她的面前是这样,让她觉得看到的都是真心实意。群体性的描述本身就不一定可靠,泛泛性的认知总会在不同的人之间不断地颠覆。
外面的雨依然是那样急切,伴随着雷声,在室内也不觉得烦躁。偶尔闻到一段浮起的芳香,是许多种气味元素混合在。三盏蜡烛三个世界,有点复杂。
也许是真的累了,她很想躺下来闭一会儿眼睛,只是一小会儿。也不知真的睡过去会怎样。却是这时,她听到了门开的声音,抬起头看到michele。
她没有动,只是朝他微笑,或许仅仅是略微牵动起唇角。
他回应了她的笑容,说:“我想关上那盏灯,您介意么”
“一点也不。”
壁灯的光线暗了下去。她看着身侧的床单,感到只有烛光映照着这个房间。他来到身侧,一种温柔清凛的气息,像是夜露。让她想到厄洛斯,在深夜披星戴月而来。但是厄洛斯不会在烛光下密会。他不是那年轻的爱神,她也不是神明的妻子。
“现在也可以么?”看似多余的问题,却让她喜欢。
“我愿意。”她凝望着他的眼睛,格外郑重地说着,好像是在承诺婚礼上的誓言。
其实violetta的心里并不确定。下午的那次体验,以致于晚上散步的时候不得不走得很慢。也不知现在能不能再进行。可是她并不觉得讨厌,也不想拒绝。
……
……
……
……
……
……
“这时,能够感受到您真实地存在。”听见michele沉沉的声音,她睁开眼睛。
“什么?”
“伽拉忒亚有了生命,并非是幻觉。”他会这样说还是令她稍感意外。她望过去,看到他眼中的绿色沉在了深处,表面上有金色的浮光,一眨眼就消失了。
“您好像一直要哭出来。很难受么?”
“那也是喜悦之泪。”她说。
“您休息吧,夜还很长。”
……
……
……
她望着那烛光,直到眼睛虚飘飘地感到酸胀。周身依然沉浸在一段麻木里,稍动了动就有痛感传来。她知道michele陪伴在身侧,安静地躺在阴影中,令人感到欣慰却又害怕。喜悦易碎,每次都会如此不安。她慢慢直起半个身子,腰和肋骨都僵硬地疼了起来,她尽量不发出声音以免扰醒身后的人。那件白衬衣掉到了床下,拾起来穿到身上。发觉下半身几乎已经不属于她,倒是勉强可以走路。
慢慢地来到外间客厅的窗前,轻轻抽泣一声,听上去有点委屈,其实一点也没有。她为自己倒了浅浅一杯柠檬水,感觉冰冷的水直直地坠到胃底,忍不住颤抖。michele送给她的花束放在另一只水罐中,几片花瓣落在了茶点桌上。把它们捡到手心,不知保存到哪里,总之舍不得扔在这儿。想来她是很好哄的,几枝鲜花就让她开心不已。或许也不一定。如果是讨厌的人,就算送成串的珠宝,也只会更讨嫌。
但是,这次会不会有点疯,先前才有过多少经验?
屋檐上有积攒的雨水滴落。打开窗,雨后的夜气中有湖水的味道,闻起来像海。但是远方看上去幽深一片。想起湖边有一户人家,庭院的边缘就是堤岸。下雨的时候可以躺在家里听雨落进湖水中。只是路过的游客都会看向他们家。
听到了猫的声音,在附近一处屋顶上尖叫,或许是猫头鹰。晚上听起来阴森森的,她倒不至于害怕。天亮之后,这附近也许就热闹了起来,星期六有周末集市,住得不远的居民也会来这里游玩。白日之下,无处藏身的感觉。
“您不冷么?”michele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近旁。他的身上带着香薰蜡烛的味道,他们说不定闻起来很像。
“怎么,我弄醒了您?”她说,确实冷了起来。
他轻微摇了摇头:“只是感觉到您不在。是不是不舒服?”
“没事。”她没有告诉他,自己全身都在疼,身体里面更疼。
他看了看夜空:“应该会是好天气。”为她阖上了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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