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迦罗血藤
大抵人在梦里的意识都是轻而飘忽的,我不知身在何处,周身拢在一片虚无的茫白里,耳畔拂过簌簌的风声。
风里携裹着空灵的低喃:“汝胡不归?”
非我不归,可我是谁,又该归往何处呢?
……
“隐画,快醒醒!”一声轻唤穿透虚无,将我游离的意识扯了回来。
我悠悠睁开眼睛,将压在胸口的那口浊气长长地吐了。才见璇玑手里执着蒲扇,脸上花猫似的沾了几道灰,担忧地立在榻前瞧我。看我醒了,皱紧的眉头才舒展开来。
她执袖拭了拭我额上冷汗,道:“隐画,我瞧你方才昏睡着也难受得很,如此可算醒了。司凤不眠不休地守了你两个日夜,这刚叫六师兄劝下去休息。”
烹药的炉子咕噜咕噜地发出声响,璇玑恍然回过神来,三步两步蹦蹦跳跳跑远到那药炉跟前,手忙脚乱地熄了火。
我忍俊不禁,支撑起酸软的身子靠在床头,道:“璇玑,不必忙活了,我都醒了,那药便不必吃了。”
她头也不回地,正认真往瓷碗里倾倒药汁:“不可,司凤走前特意交代于我,这副药是一定要盯着你吃下去的。”说完端端正正地执起药碗送到床前。
我轻笑出声,无奈地摇摇头接过那碗,闭了眼睛憋了气一饮而尽。
这副药味道奇得很,除却药材的苦涩,总觉得还混杂着一丝……甜腥味?
只是我还来不及想明白这甜腥味来自何处,璇玑便眼疾手快地喂给我一颗糖渍梅,随即又自己吃上一颗,脸颊鼓鼓的,含糊不清道:“司凤交代的!”
小姑娘睁大了晶亮亮无辜的眼睛,扁了扁嘴巴,仿佛在说,灌我苦药汤这件事情与她可无半分关系。
我戳了戳她的额头,又想起在傲因洞里她的异状,正色道:“璇玑,你可知这次又是你救了我们大家?”
她哀哀地叹了口气,撩开裙摆坐在了床前,拧了眉头回道:“六师兄他们告诉我了……隐画,我在梦里看到自己一直在杀人,还差点把你和司凤杀了……你说我会不会变成一个只会杀人的怪物啊?”
璇玑低垂了眉目,双手不安地绞弄着衣角,话里也带了一丝泣音似的,委委屈屈。
我将那饱受□□的衣角从她手里抽离出来,抓了她的手握了握,软下声音一字一顿道:“璇玑,你信我吗?不只是我,便是司凤、玲珑和敏言,我们都不会让你变成怪物的!”
她默了默,从小口袋里摸出了最初那块万劫八荒镜碎片,犹犹豫豫道:“鲛人曾言我需得找齐了碎片,才能是完整的自己,可昊辰师兄却劝我不要继续找碎片。六师兄也说那鲛人的话不可信,妖物惯会蛊惑人心,可我其实一直未把这块碎片交出去,隐画,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妖物……惯会蛊惑人心?我抚了抚床头搁着的那方从傲因洞里带出来的瓷盏。自我醒来,它再没发出过声响,盏内跃动着的光点仿佛也微弱了许多。
跟人厮混久了,仿佛要忘记,我也是条小银蛇啊。
人类……就这样随随便便断定妖即是坏的么,即使那鲛人从未害过人,甚至还曾在对上蛊雕时帮过我们?
“隐画?”璇玑伸出手掌在我眼前晃了两晃。
我回过神来,压下心里纷乱的思绪,勉强回了她一个笑:“璇玑,有些事情不知道,或许能过得更开心一点。可撇去六识不说,如今某些端倪已然在你心里种下了疑虑的种子,你便真的愿意如此懵懵懂懂下去么?”
璇玑咬了咬嘴角,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房门笃笃响上两声:“仙长,我们在前堂设下了宴席,以答谢救命之恩。”
我瞧了瞧那盛了药的瓷碗,碗底残留的一点药渣泛着些许红艳的色泽。
我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异样,于是摸出手绢替璇玑拭净了脸上的药灰,温和道:“璇玑,你且先去吧,我去瞧瞧司凤。”
璇玑混不在意地接过手绢去抹了把脸,道:“好!那我给你们留好吃的!”说罢贴心地将那兜子糖渍梅递给我,摆摆手转身出去了。
我套好衣衫,末了往铜镜里瞅了瞅,镜中小郎君俊秀是极俊秀的,可脸色实在白了些。
我拍了拍脸颊,很是满意地让它有了些血色,随即晃晃悠悠出门了。
司凤的房间离我不远,只是白日里也紧闭着房门,难道他还在休息?
我走上前去犹犹豫豫地不知该不该叩门,这时从里面传来一串压抑沉重的低咳。
我登时便急得很,伸手去推门,这门却并未落锁,司凤也并未如我所设想的那样在床上休息。
他一身竹青色衣衫,好端端地坐在案前,从手里捧着的书卷里抬起头来笑问:“小银花,你醒了?找我何事?”
仿佛片刻前那声低咳是我听错了,可司凤微弯的唇明明泛着点青白。
我的心顿时便揪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奔到他跟前,如往常一样跪下身来将头搁在他膝上,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主人,小银花又连累你了,对不对?”
司凤轻轻叹了口气,略带冰凉的手抚了抚我的侧脸:“小银花,何出此言呢?我这不是好好的?”
我赌气地捏了捏他的拇指,回道:“你给我喝的药,是什么?”
他顿了一顿,随即又轻声笑了起来:“我家小银花何时变得如此聪慧了?我是你的主人,你我血脉相连,不过是放了一点血为你补补气血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怎会不是大事呢?他总是这样,明明是自己受了苦痛,还要转过头来安抚别人。
我抽抽噎噎的,抬头去瞧他的脸。只见他仍带着浅淡的笑意,又伸出手来抹我的脸:“瞧你,都哭成花猫了。”
我止住哭,将他的手搁在手心里,哈了口气暖了一暖。
“司凤……”这是我第一次在私下里唤他司凤,语气里带着叫我也不知从何而来的沉重。
他愣了愣,下意识回:“嗯?”
“我再也不会叫你受伤了。”我郑重地瞧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着,心里却泛上异样的熟悉感,仿佛很久以前我也曾这样认真地对什么人说过这样的话。
司凤闻言笑眼弯弯,很是欣慰地拍了拍我的手:“小银花这是终于肯沉下心来好好修炼了。”
我并不全然是这个意思,我会好好修炼,也会赌上性命去保护司凤。因为司凤他……是我的光,是我愿意倾尽所有去爱的人啊。
然而我却回了他一个带着泪眼的笑,随即轻轻点了点头。
我爱他这件事,我自己知道就好了。我会帮他追逐他所爱的人,只要他好,那我怎样都无甚所谓。大抵每个人爱到深处都是没有自我的吧……
我夺了司凤手里的书,又要将他推到床上躺好休息。他拗不过我,无奈地由我动作。我将房间里的地龙又烧得旺了些,又给窗子开了缝透气。
将这一切都安置妥帖后,从柴房里寻了一个竹篓,换了轻便的行装出门了。
和瞿如鸟打斗时,我隐约瞥见后山上好像生着一只长了颇有些年头的灵芝。若是我能将它取回来给司凤补一补,他的气色或许能好一些。
因着要一路走一路寻,我并未御剑。去往后山的必经之路上生着一处密林,然而刚踏进这片密林,我便听着一个孩子的隐隐约约的哭声。
循着声音找到一棵枝叶繁茂的树下,一个扎着总角的女娃娃蹲在地上埋着头,正哀哀地啜泣着。
我心里软了下来,走上前去蹲下身来拍拍她的肩膀,柔声道:“小妹妹,你怎么了?”
女娃娃抬起头来,白胖的脸上泛着两团奇异的红晕,她奶着声音回道:“小哥哥,我原本是去采药的,可是现在我迷路了,爹爹一定要着急了,你能送我回家吗?”
我不动声色地抓了她的手腕,这女娃娃的手冰冰凉凉的,也未有脉搏。
我心里一凛,这望仙镇莫不是还有旁的东西作乱?
压下心里翻江倒海,仍软声安抚道:“小妹妹,不用担心,我来送你回家。”
于是矮下身来叫她爬上我的背,起身时状似无意地用风华在树上划了一道刻痕。
“小妹妹,你家在哪里啊?”我冷了神色问道。
她伸出白皙的手臂往前指了指:“就在前面林子里。”
我不再出声,只循着她的指引向前走去,仍有意无意地拿风华在一些沿途的树上划下刻痕。
只是这林子好像总也走不到尽头似的,且越深入空气里越发弥漫着雾气,渐渐地竟下起细雨来。
背上女娃娃并不叫停,我却失了耐性:“说吧,你将我骗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
她脆声笑了起来,跳下来绕到我跟前。
哪里还是那个白胖的女娃娃,眼前人俨然一副少女模样,额间带着一点青色纹印。
我隐约觉得她有些面善,一点灵光在脑海里很快地过,却不能抓住。
然而此刻显然半点由不得我细细想来,我执剑横在身前,风华滋滋流转着金色光华。
她却并不慌张,仍咯咯笑着:“厉害点好啊,好久没有抓到修仙者了。人牲极度欢愉时流淌的血,迦罗血藤最喜欢了,让我来看看你心里最渴望的是什么吧。”
说罢她轻轻巧巧地朝我额头点了一点,我下意识地闭了眼睛,霎时间天旋地转。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满眼都映着朦朦胧胧的红,好像有什么东西正覆在我的头上。
我端端正正地坐着,想动却不能动。
只听见吱吖一声房门开启又关上的声音,接着是向我接近的脚步声。
我心里警铃大作!
来人走到我跟前站定,我低了眼睛去看,只能看着那人大红色绣着金线的袍角。
一杆木秤伸到我的面前,极平稳地将那盖在我头上的红布掀了开来。
我饱含戒备地看向那人,然而撞进眼里的,却是那张我朝昔相对,心心念念的脸!
他温柔地笑着,连身上的竹香气息都那样令人熟悉,那是……司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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