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7
还未到定日,天已经近黄昏了。远山浸在安详的金色黄昏里,霞光铺陈天际,一道水墨浸润的线漂浮在远处。
晚上宿在定日。
经过数小时的赶路,大家都有些累。黄昏的美好风景也掩盖不了旅人疲倦的眉目。
住宿的旅馆早已由厉凯一手安排好了。据说晚上是在旅馆外烤全羊。
到达安修旅馆,夜幕彻底合上了眼。郑若渊带领团队有序入住。旅馆环境简单,水少,有口井。
众人就着旅馆内昏黄灯光,围着木炭架起的火炉,烤起了全羊,风将旅馆外的布番吹得猎猎作响,篝火妖/娆地随风舞蹈,顺着烟气飘散的有炭火的余味,更有羊肉鲜醇的香味。
旅馆老板赠给他们一坛青稞酒。厉凯分给一人一碗,来了西藏,若说没尝过青稞酒,真算枉来一趟。
厉凯和邹阳作为珈麻团队的主力,负责烤羊肉,一个四川爷们,聪明伶俐,好美酒美食,一个山东汉子,结实敦厚,质朴粗犷,野外生存与适应环境的能力都格外强。
不过一个小时,酥嫩的羊羔肉便烤好了。大家一伙儿靠拢,在炙烤的铁棍上撕扯着鲜香的羊肉,再随手沾点儿孜然,吃的齿颊生香。
青稞酒淡甜绵口,一个团队,彼此交杯絮言,竟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一小团黑影窝在石豫身边,不仔细看,几乎辨不出那是一个小人儿。
木清扬问他,“你吃饱了吗?”
多吉点点头,眼睛又看向不远处的羊群。
路灯昏黄,映衬着赶羊群的小姑娘如一只飞舞的蝶,橙色衣衫在夜色下分外浓烈,她甩着鞭子活脱地唱着歌儿,不时朝着这边笑。
“吃饱了,我带你出去走走?”木清扬冲多吉眨了眨眼。
多吉看看石豫。
石豫默然,抬眼看了看木清扬,“别走太远。”
木清扬拉着多吉朝小姑娘走去,一只大型牧犬看见有人过来,汪汪几声,小姑娘转身一把搂住牧犬,顺了顺毛,牧犬便乖乖伏下了身子。
多吉露出了少有的笑容,幼嫩的脸颊轻轻地鼓起,他走过去跟小姑娘打招呼,两人汉语夹杂着藏语,木清扬听的糊里糊涂。
木清扬蹲在他俩身边,捡起地上的一根枝丫,在棕黄色的泥土地上,干净利落地起笔转折,最后顿笔。
画被一道笼过来的黑色影子盖住了,她抬起头。
石豫两手背负在腰后,微微勾腰,欣赏片刻,玩味的神情,接着蹲下来,指着画面中一个小人儿,“这是多吉?”
木清扬:“可以是任何一个小孩!”
石豫看着画,似乎隐忍笑意,神情像个孩子般,“难道这就是传说中长着翅膀的大山羊?”
他拿起枝丫,画中男孩的倾斜的肩背上,不过片刻便多了两扇翅膀。
木清扬惊讶,“呵,原来画画的不错!”
多吉看着地上的会飞的男孩,高兴地拍拍手,“我也好想会飞呀!”
石豫看着多吉充满希冀的眼睛,认真地说,“其实,原本我们的祖先都是会飞的。我们的祖先最开始生活在水里,因为海洋是一切生命的起源,然后又进化成鸟类,飞翔于天空,最后才进化成为直立行走的动物。多吉,我们本来就会飞,只是忘了而已。”
多吉茫茫然,似懂非懂。
木清扬双眼微眯,“真能忽悠!”
小姑娘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看着地上的画,万分开心,围着那幅画转了两圈,蹲下站起,蹲下站起,开心地说,“姐姐,我好喜欢这样的羊。”
“你有啊。”石豫指着那群飞散跑开的羊群,“你看,那些飞跑的羊,不都有着飞翔的翅膀!”
木清扬转头去看,羊群飞跑的越来越远。
小姑娘依依不舍地跟他们告别,“长大了,我也要学画画,我会画的和这个姐姐一样好!”
多吉挥了挥手,“我喜欢放羊,长大了我会像你一样,也有自己的羊群。”
夜安静下来,旅馆不远便是定日大草原,虽夜幕笼罩,但极目处有银光反射,听说那便是雪山之巅。
木清扬裹紧身上的冲锋衣,遥望了一眼,“石豫,你真的相信能帮多吉找到他姑姑?”
石豫拉着多吉往回走,通往安修旅馆的水泥路静谧安详,夜色里,石豫的声音格外清泠干净。
“会的。即使找不到,我也会帮助他找到更好的安身之地!”
晚上十一点多,闫依回了房间,拿着一捧洗好和烘干的衣服,问木清扬,“你不洗了,往后几天,水可能会越来越少,居住的环境会更简单,衣服带的不够的话,会让自己臭掉的。”闫依使劲吸了吸鼻子,在外面呆久了,鼻头冻得通红。
木清扬已经躺下了,乌黑的头发散乱地铺了一枕,
懒懒地回道,“我不想再爬起来洗了,那样我就只好穿脏衣服。”
闫依看她半睁半闭着眼睛,困顿的样子,催道,“快睡吧。”
木清扬轻轻嗯了声,就此沉入了梦乡。
外婆做的螃蟹小年糕太香了,木清扬扎着羊角辫,围着外婆转了一圈又一圈,嗅着那清香的味道,一个劲儿嚷,“吖婆,我要吃,我要吃。。。。。”
外婆轻轻用勺子挥舞开升腾的烟气,眼里满是宠溺,都要将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溺化了,手起刀落,用小碟子装好递给小丫头。
小姑娘张口就要咬下去,忽然又停住了,狡黠地眨了眨眼睛,端着盘子拐进了一间书房。
书房开着台灯,光线很暗,木制藤椅里坐着个男人,背对着房门,头深深地勾着,窗户大开,雨丝都飘了进来。
她欣喜地嗅嗅年糕,踮起脚,伸手“啪”地一声按亮了房间的开关。
“滚!”一声暴怒的呼喝猛地炸响。
“哗啦。。。。”小姑娘手中的盘子应声而碎,一双小手颤抖不已!
年糕四散掉落,黏糊在地板上,盘子摔得粉碎。
小姑娘眼里饱涨泪水,呜咽地嗫嚅,“爸爸!”
“滚······滚出去!”男人终于回头了,一双赤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盯过来。
外面黑黢黢地,小姑娘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跌跌撞撞往外走,窄窄的巷弄里到处都是雨水,越往前走,水越深,渐渐没过了膝盖。越走越艰难,看着不远处似乎有人影晃动,她张开嘴大声呼叫,“妈妈,妈妈!”
委屈、欣喜,努力地奔过去。
一团乌黑的墨影,是妈妈却又不像妈妈,她挨到影子的后面,轻轻喊,“妈妈!”
墨影回过头,猩红的双眼,没有下巴,只有一张巨大无比的嘴,凶狠的想要吞噬一切。
她惊呼出声,拔腿想逃,嗓子里像是塞上了一团棉花,又干又哑,任凭怎么用力,却拔不动脚,喊不出声。
汗渍渍醒来。
睁开眼,屋子是昏暗的,窗户关着,轻薄的窗帘挡不住夜晚的风,一条缝隙哧哧地往里灌着风。
窗外有月光,照的床上和地上一道月白印记。
梦里全身都热,这一刻又全身冰凉。睡衣湿糯糯地黏在后背上,枕上濡湿一片。
梦魇似恶魔,如影随形,每一张俊俏脸孔背后,都有一个吞噬欲望的血盆大口。深锁的重楼院落被启开的一刻,潜藏的罪恶再无处遁形,熊熊烈火灼烧,终将燃尽最后一滴泪,与罪恶一同毁灭。
“不。吖婆。吖婆。。。”疼痛的□□,在静谧的夜里,似落单孤雁的哀鸣。
她终于起身披衣,打开窗户。
明月悬空,皎洁若雪。
镇定下来,看看表,凌晨一点不到。旁边的床上,闫依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木清扬轻手轻脚翻出一件薄棉服,裹上。
宾馆的小楼一共三层,她住一楼,穿过走廊,来到小厅,小厅连着院子外空旷的一处。她就倚在小厅的墙上,看院落里,清辉满园。
静谧中,她恍惚看到一道影子从另一侧的墙边悄悄趟过去了。
她顿了顿,然后跟了上去。
影子似乎熟门熟路,穿过安修旅馆的一道小后门,顺着一排有旅馆杂货的小街往外走。
她跟的近了,发现他的头上是一顶熟悉的帽子,颜色看不太清,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黑,帽檐上方应该也有金色的字,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印着“珈麻31”才对。
身材也越看越熟悉,中等个头,步伐稳健。她沉思了一下,更加肯定了,便加紧脚步跟了上去。
小街的尽头,是一间小小的寺庙,门开着,门楣上刻着藏语,写着“褁罗寺”,两件房屋相连,檐角高拱。
影子踌躇了片刻,毅然走了进去,进了其中一间房屋。
木清扬在寺外站了两刻钟的时间,也没见影子走出来。夜晚的风吹在脸上冰冰凉凉,她使劲搓了搓脸,进了寺庙。
房间的门虚掩着,佛像庄严,在静谧的夜晚又显出一丝诡谲。
一声沉厚的声音传来,“进来吧。”
木清扬推开门。
钟叔跪坐在蒲团上,转过头,眼里没有惊诧,“这么晚,你也不睡觉。还是早发现我了?”
木清扬慢慢踏进来,抱歉地笑笑,“钟叔,这么晚你只是进来拜佛?”
“对呀。晚上安静,她才会出来。”
木清扬没说话。
佛龛上的香火一路缭绕着升腾,宝塔上三世佛庄严整肃地望着众生。
木清扬在钟叔右边的蒲团跪下,双手合十,拜了三拜,“钟叔,你这是在等谁?”
“嗯,等她,我接的每一趟行程,都是经过褁罗寺的。这么晚,你跟着来,也不怕。”
木清扬跪坐在旁边,“我只是好奇。”
钟叔面前的蒲团上放着一本书,陈旧的封页上画着一朵奇异的金色莲花,花瓣朵朵绽开,封页上写着三个金色的小字——《度亡经》。
“度亡经?”木清扬喃喃,“超度亡灵?钟叔,你要度谁?”
“我的妻子,”钟叔拿出一个净白的瓷瓶,“还有我自己。”他用上衣的下摆缓缓擦拭瓶身,“定日这里我们以前常来,她的魂灵在这里。以前我们来的时候,她说喜欢这座小庙,她说越小的寺庙,越静穆,越清诚。”
“这里面是她吗?”木清扬指指钟叔的瓷瓶。
钟叔嗯了声,待香火燃尽,起身对身边的木清扬说,“好了。出去吧。”
钟叔上完了香,神情既不悲伤也无喜悦,像广阔的平静的湖面,除了静,还是静。与白日平定温和的样子判若两人。
出了房间,钟叔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在屋外的三级台阶坐下,撸过手腕的檀香珠,一遍遍轻轻碾过。
木清扬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坐下,搓了搓手,夜半时分,月光清冷。
她轻轻问道,“钟叔,你相信她会再回来?度亡经真的可以超度亡人?”
钟叔脸上浮出虚虚一笑,“度人度己都不重要。你若信,便有。”
木清扬:“若真的可以超度亡人,那这世间还会有生离死别么,谁还会有痛苦、不甘?”
停了一瞬,她又说道,“你和我阿婆一样。她也说过这样的话。只是,从来没有人,去度我阿婆。”
钟叔认真地看了下眼前的女孩,最好的花的年纪,不出所料的话,应该是从小一帆风顺的成长,青春肆意,成长中也许历经过些烦恼,但都昙花一瞬,那些自我执念终会随着年岁渐长,越来越淡,“你多大了,二十岁?二十二岁?生活还是蜜罐和象牙塔,这个年纪,应该是烦恼不过夜才对。”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二十几岁,满怀激越,不畏天不畏地。。。”他开口叹息,岁月在嘴角,仿佛变成了可以弯折的弧度。
他的声音平淡凉漠,听在木清扬的耳朵里,像是掺杂了无数风霜的冷,又像是小时候阿婆屋子的檐角下,水滴落在廊下碎石瓦里才会有的声音“叮叮·叮叮·”。
“那时候,以为凭借自己的双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就可以创造一切,以为站在繁华的最顶端,才不枉此生来过,殊不知,命运归途,冥冥中,自有定数。。。。。在真正面历死亡,归于沉寂之后,人最终才会清醒,一切执念,因果循环,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一切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木清扬越听越懵懂混沌,心中曾经那些冷漠的残缺的在某一刻积聚着,仿佛要破壳而出,她极力抑制着呼吸,让一切归于寂静。
“那钟叔,你为何还在求?”
钟叔缓缓抬眼,“我求的是,心安。”接着又温和地笑了,“姑娘,你有心魔吧。”
木清扬:“也许是,可是每个人都有,不是吗?你也有。”
钟叔已经背起包,释然笑笑,“嗯,不急,终是太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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