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宣—15
那日,谨宣陪母亲去庙里烧香还愿,庙里的主持怀安师父是母亲做女儿时的好友,年轻时因家道中落,父亲郁郁而终,怀安又是侍妾所生,家里的大房容不得她,要将许配给一个恶癖豪绅作第八房。怀安性子清高,又喜静,打死也不同意大房安排的婚事,索性绞了头发出了家。
母亲和怀安极投缘,闲暇时便常往怀安寺走动,听听佛理,抄写书经,为全家祈福。此日,谨宣和母亲拜完菩萨,又做了一番祷告,才扶着母亲往内院怀安的卧室走去。
佛家寺院本是极清幽的地势,怀安所住的房间恰好处在半山腰,一览众山无余,颇有几分仙气缭绕。那院子里面几株红梅开得正好,幽谧的香气宜远清冽,谨宣眼前一亮,朝母亲道:“待会见了怀安师父,我求她让我折几只梅回去插花,定是好看。”
“三小姐要是喜欢,老身这就派人送到府上去。”一个清朗温润的声音响起,转眼一看,怀安正双手合十向她和母亲问好。
母亲忙是迎了上去,笑着说道:“我们又来打扰神仙清修了。”怀安神色清淡,嘴角犹自噙了一点笑:“快进来吧,外面寒气重,夫人小姐的身子搁不住。”
怀安扶着母亲往暖炕上坐,旁边一个小姑子奉上热茶就退了出去。谨宣自顾坐在下首,随手拿起桌子上的佛书看,却是听着母亲和怀安说话,突然提及姻缘婚嫁。
母亲微微一笑,指着她道:“她两个哥哥我管不着,成日里就喜欢在胭脂堆里插科打诨,倒是宣儿,我着实不放心,这个世道已经乱成这样,我不求她能大富大贵,只愿安安稳稳过完一生罢了。”
怀安听得如此,到是仔细瞧着她,她不禁羞红了脸,偏过身去,只听见怀安说道:“三小姐乃是福泽深厚之人,眉心朱华若现,已然红鸾星降,夫人大可放宽心。”
谨宣虽是进过女子学校,接受的是新式教育,但她生性腼腆皮薄,听完这话就坐不下去,起身恭敬道:“母亲和师父好坐,我到院子去看看花。”说完便要走,母亲出言制止:“外头冷成那样,先把斗篷穿好再出去,仔细冻着。”
一旁侍立的丫环依言把藕色羽缎的披风给她戴上,她出了门,穿过廊檐,避开姑子丫头朝后院走去。原是一心惦记着柴房里一个姑子养的那只兔子,上次她不小心瞧见了,偏喜欢得要紧,又不好意思开口要,只给了姑子两块大洋,要她好生照顾。
谨宣推开后院的门,才走两步,突然觉得脖间一凉,正要伸手去摸,却见大片的白毛倾天盖地砸下来,定眼一瞧,原是下雪了,一时间触目之处,扬扬洒洒,下得好不热闹。
她欢喜地在雪下转圈,后院里也有几株红梅,古枝苍遒,稀稀点缀着几许嫣红,不如内院那么傲艳群芳,但清清冷冷地也别有一番韵味。
谨宣见四下无人,顿时玩心大气,扶了那树干用力摇,花瓣簌簌往下掉,铺在洁白的雪地上,那抹嫣红越发魅致好看,她仰起脸用手接花,忽然瞥见屋檐下似站着一个人。
她顿时大窘,面色绯红,背过身扬声道:“是谁在那里?可是庙里的香客?”一时心里越发慌乱,提了裙角就要走。
那人却出声道:“小姐莫慌,在下只是途经于此,并无恶意,还望小姐不要喧哗的好。”
谨宣听那声音甚是年轻,说话温文有礼,也放下心来,转过身,只见一人穿着灰色儒衫,面目俊朗,负手而立,额前的碎发飘动,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
她有些尴尬地低了头,稍稍欠身,刚要走,听见砰地一声响,却见那人……竟然晕倒了?
谨宣一惊,忙走上前去,那人侧身躺在地上,脸色雪白,极是虚弱的样子。
是……生病了么?
谨宣在心里挣扎片刻,探手推了推晕迷的人,不见动静,手指不小心扫过他的脸,却是冰得吓人。她忙脱下披风,盖在那人身上,低头沉吟,是不能惊动别人的,特别是母亲,可他,奄奄一息的样子,又不能见死不救。
谨宣费了很大力将男子拖进柴房,掩上门,忽见地上有零星的血迹,被唬了一跳,仔细寻着那血迹,终于发现是从那男子肩膀上流出来的。
她小心拨开男子的衣衫,白色的里衣已经被血浸透,手指禁不住颤抖,这……这分明就是枪伤!
忽然意识到自己撞上一个很大的麻烦,谨宣强敛心神,用绢帕将男子已经裂开的伤口包扎起来,想着母亲应该派人在到处找自己,不能再待下去,她掖了掖男子身上的披风,叹了一口气:“你自己要小心了。”
她还未起身,腰间突然被箍住一带,人已经摔在肉墙上。半响,她撑起被撞疼的脑袋,眼前有一瞬间的花白,待眼前清明,她睁眼看着近在咫尺的男子面孔,一股陌生的气息霸道地充盈了全部的思绪,让人隐隐不安。
谨宣“哎呀”一声,急忙挣脱那只手,起身整理衣裙,远远听到侍女的声音传来,知道该回家了,她伸手捂住胸口吸了口气,这才打开门。
临走前,谨宣又回头看了里面的人一眼,他并没有醒,脸色还是苍白,气息孱弱,想起刚才那样近的接触,脸不禁一红,关上门跑开。
那场雪一连下了七天才放晴。
一日,谨宣照例去给母亲请安,刚走到房门口,听到里面传来父亲的声音,忙止了步,候在门口。
程家的规矩,长辈议事,若不得允许,子辈不能近身。只是此刻房间的窗户打开,门并未关上,父亲醇厚的声音有些低惆,她站在外面却是听得亲亲楚楚。
“他是一方统帅,真要是和咱们结亲,宣儿倒是高攀了,只是……”
母亲哽咽道:“他再好,也是个当兵的,舔着刀刃上的血过日子,宣儿从小娇生惯养,跟他岂不是不得安宁。”
“眼下若是推得了,我又为何不推,那个张副官说是聘礼都准备好了,明天就送过来……这世道,民怎么和官斗。”
听及此,谨宣心下了然,不禁胸口苦苦发闷,示意侍女轻玉在这守着,自己慌不择路回房,一路上,心转百折,也理不出个头绪。
当天,谨宣闷闷吃过午饭,就全身发热发烫,病倒了。这病来势凶猛,程家一连请了好几位中医西医,都道是受了风寒,也吃了药,谨宣却不见清醒,终日昏睡着。
谨宣在昏沉中还是有些知觉,她听得到父亲的叹息,母亲的哭泣,房间里有时挤满人,有时只有轻玉在一旁守着,她自己也想醒过来,奈何身体虚软乏力,睁眼都困难。
一只温热的大手握住她的手时,她恍惚以为是父亲,或是大哥,记忆力,只有父亲和哥哥们的手才这样温暖舒适。
却又不是,那掌心的厚茧,微微有些粗粝,不似程家男人们的手。还有那股陌生清冽的气息,她莫名心慌,心里拼命喊着:“是谁?你是谁?”
有人在耳旁叹息:“你要快点好起来,我好不容易找到你,绝不允许你这样离开。”
“我还没亲口告诉你我的名字,还没对你好一天,还没把你娶进门,还没给你全天下最好的幸福,我有这么多事没做,你怎么能离开。”
那声音很低,却像是冬日煦暖的日光,安宁服贴,轻轻拂开压在她胸口沉重的压迫,顿时全身都轻松起来。
彻底昏睡去的前一秒,她挣扎着睁开眼,恍然见到一人负手立在床前,低着头,那双幽深的眼,布满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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