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厌起
如今天气越渐的热了,明奶奶拉着明迟上了山。
擂茶里面加味薄荷清新去热,回旋口齿间的清凉让人回味无穷,正是热天必备。
夏日的茶却是卖得好,主要是明奶奶这茶有几分门道,得人回头,天热就爱喝茶水,菜饭都不思了,喝过擂茶的客人寻着去年的味道滋味,总要来买茶水去热。
老太婆腿脚不利索,却不愿拖后腿,明迟去扶的手连连被打掉。
“别惯着我,又不是死了残了,我自己可以,我都六七十了还惯着我,以后瘫了有你服侍我的。”老太婆坚定不移只愿独自纾行。
明迟内心一叹,老太婆还挺倔强。目光却还是警惕仔细着,这个老宝贝摔着了伤了他心可疼了。
两人不求速度,漫游着,欣赏了沿路风景,山茶花开得高洁,白如云雪,微风轻轻,摇曳生姿。
明迟手贱想去折了孝敬给老太婆。
不料,老太婆又拍巴掌打在早上多次受伤的手上,“它该自生自长自我,花可以活在各处,但这朵只能活在这株上,高仰洁白之花我们欣赏欣赏就好,折了可惜。”
明迟看了眼被拍红的手背,内心吐着苦水,心疼花,不心疼孙子,瞧瞧这手背肿红成猪肘了。
“花开了,不就是给人欣赏嘛,折了它送你这老太婆我觉得值。”明迟用手碰了碰花瓣,清晨露珠未蒸,点缀瓣上,指腹被沾湿,收了手竟闻见了花香。
掉蕊珠露生香。
明迟一笑竟然懂了老太婆刚刚话语之意,是啊,瓣上花露都生了香,物极必美,折了可惜。
老太婆又是一巴掌拍在其手背,指了指东边红映着的太阳,不悦道:“你瞧瞧太阳都出来忙碌了,你还偷懒,过会儿下了山还要去卖茶,时间赶呢,老太婆今日不要软菜,我要吃大笋,吃起来咔嘣脆响的。”
明迟对于手背上的疼痛不敢牢骚,内心却吐槽着老太婆只剩五六颗牙齿还惦念着脆菜,不知道那几颗牙齿什么时候被脆蹦掉了,也不知道老太婆会不会哭丧掉了的牙。
唉,内心多戏不敢显于表面,主要是怕打怕骂。
更主要是:
骂了,不敢反驳。
打了,不敢躲避。
只能心里演着小戏。
背上的篓子很快就满了,满载而归,祖孙俩又是一路闲情雅致欣赏美景。
一个是真闲情雅致只能慢悠悠走,另一个是配戏的。
中午,日头高照了,晒得头皮都发热。
老太婆一进院子便坐于树下的小板凳,孙子编的还有后靠。
“喊你快点,你瞧瞧这太阳神多尽责,公正无私不讲一丝人情,又还要赶去城里,多晒晒也好,看起来壮实健康。”老太婆不自觉,口上要把锅给孙子,孙子干事不快,不赖她这个老太婆,这个锅必须孙子端着。
明迟拿盆接了水来,毛巾泡凉了给老太婆降降温,早已习惯了,老太婆错事从不认,错了归孙子,对了归老太婆。
“叫你小时候不打狠,老太婆趁我小多来几棍,宝贝孙子干事就麻利了,反正棍子不要钱买。”明迟谈笑着。
老太婆脸上笑意明显,心情乐着,指着厨房门前道:“那柴随便挑根,现在教训来得及,老太婆还有劲儿。”
“你舍得?”
老太婆不以为然,信誓旦旦:“不疼我身上,打断了棍子都舍得。”
明迟气了,头扭向一边像极了受了气的小媳妇,“还想吃大笋,棍子要是打断了赔了孙子又折了笋,老太婆可乐?。”
果然,老太婆气势弱了几分,撅嘴瞪着他,故作屏障遮弱,“快出去赚钱,老太婆要吃饭的。”
明迟笑着应是,收拾了东西出了门,还不忘叮嘱老太婆几句,“天晒,别在外头待久,旧蒲扇烂了,今儿给你买把新的好看的。”
老太婆摆手示意其快去,别啰嗦,比她这个老的还话多。
老太婆还是很听话,拿着早上采的薄荷叶进了屋,太阳晒,人若是晒出个什么来,给孙子添麻烦。
明迟赶路走地飞快,路过熟人还是打了招呼。大树底下一群人闲凉,口上还骂着天气热得不是。
村里人知道明迟祖孙俩住村西,虽不打扰住地,却见面还是聊熟,“这不迟小子嘛,奶奶擂了凉茶没?”
明迟停下脚步笑着道:“在准备了。”
“那以后去城里迟小子你在村头停一脚,我们买点茶叶。”
村民们连连喊要。
生意要抓住,明迟神情温和无害的样子,可不像昨日要敲小孩牙齿有那股子狠劲在脸上。
“好勒。”
与村民闲聊了几句继续赶路去城里疯人巷。
藜成不算繁华,大街上大多是蔬菜瓜果,衣帽日杂。
文房古玩,锦绣丝布、胭脂水粉类少之。
午时来喝茶的人三两三两的来,树子见客人赞茶香,也露出得意之笑。
明迟赶来拭去汗水整理了衣裳,迅速上前帮忙上茶水。
茶冲得适宜巧得,香味飘窜各处。行人走闻了心舒不已,若待久了茶香熏身,自然而然成了茶人。
一辆素雅静淡的马车路过,轻纱遮影,车窗外多人伸长了脑袋想要窥进车内。
厌司似玉鼻轻嗅,香味沁人,往常品的名茗都未有此等独特香味。
她喜茶,嗜之如性。思念起了娘亲,小时,冬日寒冷,她不喜外出,窝在阁楼煮茶。
母亲煎的茶似唤古复苏,外头雪梅枝疏影横展,倒影茶几上,微微动摇。
少顷,茶香扑息,娘亲温柔娴静,笑容如莲,声如流泉。她唤我小名,请我品茶。
眼中刺疼唤醒梦人,伸手轻拂着眼纱,心中恨、悔、厌绪骤然混为无力。
经年此去,岁月无常,好景虚设,何人与我同情?
“新烟,去问何茶,打壶来。”女子声音有几分哑然,不过不难听出声音以往的莺鸣。
新烟是伴随的丫鬟,梳了双辫,簪戴了两支花簪,小脸素净乖巧。
下了车前去茶棚,路人打量着她,又用奇异的眼神目送她踏进疯人巷。
“外地来的吧。”
“肯定是的,这一看是大户人家的,小丫头胆儿大,敢去疯人巷。”
“买茶水去的吧,茶香,我都想去喝碗了。”
明迟见有姑娘踏进茶棚,觉得新奇,抹桌子的手停了下来,询问:“姑娘买茶水?”
新烟微微点头,目光不惧平淡如水,坚韧之姿,“怎么卖?”
“一个铜板一碗茶,三个铜板一壶。”明迟实话实说,见来人身份不凡,富贵人家。
新烟微皱眉,她从未见过如此便宜的茶,思了会儿,把自备的茶壶放在桌上,从腰包掏出半碎银子,“盛满。”
明迟打了新茶来,装满器皿。
欲想找钱,只见姑娘端着茶壶便走。
“我还没找钱呢。”明迟连忙出声叫住人。
新烟停足看向他,这人倒是朴实,小姐曾说过爱茶的人必心有纯意。她微微向明迟行了一礼,淡淡道:“不用找了。”
明迟睁大了眼睛,不是说对方大方,只是这姑娘还真讲礼。
他这混混,疯人巷常住人口,平常有些钱的人家何曾对他们这种人行礼。
只是他不知,新烟自小跟着厌司似长大,小姐爱茶,对茶博士或者识茶之人总是带有敬意。
所以这一礼看在了茶与人品之上。
回归马车,新烟倒了茶给厌司似,轻抿入口,齿间香醇。
“可知何茶?”
新烟一拍脑门,“糟糕,听了价格竟忘了问。”
厌司似倒也不怪罪,“是擂茶,却不知何种茶叶制作,与碾碎的茶未煎煮又有不同,茶中加了不少心思,到想要拜访制茶之人。”
“小姐,舟车劳顿,你该找下榻的地方休息了,近来你总是咳嗽,面容无力,待找了住处寻大夫来把脉。”新烟心里全是操劳。
厌司似放下茶盏,“莫请,不看。”要死不活的身子看了有什么用,且病在何处她自己内心知道。
感受到旁边小丫鬟的气息捉急,她转移了话题:“半俗村的院子可打扫好了?”
“木嬷嬷已着人前去打扫,明日便可住进去了,今日在城中歇一晚。”新烟不敢看厌司似眼上的白纱,眼前佳人,曾时眉目清亮,水眸流转,冷艳绝双。
如今白纱遮眼,不复明亮。
闻新烟气息低垂,厌司似无奈一笑,“如今五月,春风不再,夏风徐来,秋风再望,冬风不仪。厌丞相的大小姐已然是春风,日后的司似便是秋风,以后唤我司似吧。”
为何是秋风。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她这一生能登台之时便是解恨之日。
娘亲姓司名楚,取娘亲之姓冠我如今之姓,不悔。
寻了客栈住下,这大夫请了也看不了,厌司似烦倦了医药灌喉,那药医好了身子,医不好心病的。
见新烟啰里吧嗦,吵闹耳朵,便打发出去买书了。
疯子巷旁边的人逐渐稀少,已近晚饭时辰。明迟与树子清理了茶棚,两人分了今日收成,便各自回去了。
城里的大笋卖完了,明迟只能去村里问问有买的吗。
村头围了一群人,一轰隆的杂声。
明迟本不是什么爱看热闹的人,只见人群有挑菜担子的人,里面有买大笋的。
人群热闹的是,村头矮了吧唧的扁头山旁盖了座新院子,听说有人要住进去。
今日有人见那院子有烟,以为着火了,村里人都赶了去,听院子里的人说不失火,是在熏香,给屋院消毒。
“听说明儿那屋院来新人住啊?”
“是啊,你说什么事啊,赶过去人家不是起火了,说是熏院子。”
“啧啧,第一次听说什么熏院子消毒,你说什么人家?”
“能是什么人家,有钱人家呗,你瞧瞧人家院子里种的花儿草儿,咱们见都没见过,人家屋门都雕了纹,我们一个破板子当门。”
“人家屋顶的瓦都带颜色,能比吗?话说这么个人户怎么来半俗村居住啊?”
“谁知道呢?”
“鬼知道”
大伙儿讨论的热火朝天,明迟充耳不闻,挑着担子里的大笋。
这个太大了,两人吃不完,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这个有点虫筑了,不行。
挑了会儿,终于找到了自己心仪的大笋。
“几个铜板啊?”明迟问正在讨论的菜主。
可惜菜主讨论入迷,一心扑在八卦上。
明迟好想拿东西立马潇洒走人,可不行,他要做一个‘淳朴善良’的人,对,至少表面上是个‘淳朴善良’之人。
内心叹了一口气,真不知这菜主去街上卖能赚几个钱。
“大叔,那边是不是你媳妇啊?好似来找你的。”明迟拍了拍菜主的肩膀,指向一群妇人正在赶来的方向。
菜主被打断了说话,有丝不悦,可一听‘媳妇’二字,吓了一个哆嗦。
望去,还真是,他家那老虎婆还真来了。
一群妇人走近,都是各自来催丈夫回家的。
可菜主的婆娘凶了点,叉着腰眼睛瞪的像铜铃,尖声骂道:“你不回家吃饭,你搁着望自个的坟地呢,还要我来寻人,是眼睛辣懵了,寻不回去了啊?”
菜主被凶得不敢吭声,委屈害怕着腿直打哆嗦,声音弱弱的:“我这刚出城,停着歇会儿。”
菜主的婆娘不耐烦,“回去啊,你住这儿算了!”
明迟把大笋放菜主眼前,生怕菜主是个睁眼瞎,晃了晃菜,问:“多少钱?”
菜主被婆娘吓得没边了,对着自家婆娘嘿笑着,指着面前的大笋,“生意,我做生意呢。”
转而对明迟说:“两文钱。”
明迟掏出钱给了菜主,一言不发走了。耳边只闻得骂声,和菜主的求饶和气的声音。
今日没有晚霞,略微可惜。
回到破竹院,明奶奶扇着破蒲扇,见自家孙子回来了,手中提着大笋。
开心道:“坐会儿,我这老太婆还不饿,今天累坏了吧?”
明迟哪能不知老太婆的心思,“不累,今天好多人夸你茶擂得好,茶香。”
明奶奶扇蒲扇的手都起劲了,脸上可得意了,“那是,我的手艺可是独一的,世上无二的。”
远处青李子已熟,没牙齿的老太婆也垂怜。
明迟直摇头,心中吐槽,也不怕几颗老牙酸没了。
饭菜备好,祖孙俩伴着温和的晚风坐于院中食着五谷杂粮。
用完了饭菜,明迟便带着老太婆出去走走,顺便摘几颗李子让老太婆过过嘴瘾。
陪伴。
若是一直如此,该多好。
只因一场相遇,然过眼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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