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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四节白日梦


从老街带来几份便当和一大包包子放在蛋蛋面前。房里很暗,火塘的火燃到只剩下一点火苗和烧红的炭块,她添上上几根木头,没多久火舌又慢慢窜上来。她先烤烤火,等手暖和了,她才去烧水泡茶。

        他不喜欢光亮,她就不开灯,只要火苗的光就足够照亮两个人了。

        等他吃完饭,她也收拾干净了,现在可以泡茶聊天了。照看这么个年轻人,还是比较清闲的。

        她看着他,找话说:“你喜欢火吗?我记得小时候,我可喜欢火了。我们家只有我、妹妹、我阿爸,三个人,每个冬天的晚上,坐在火塘边烤火是我最惬意的事了,所以,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火了,并且认为它是个神奇的东西。”

        “我也喜欢火。但有时候,我很想用火来干坏事,比如用它烧了这个屋子。”他平静答道。

        “啥?你可真够邪恶的,你想烧死我吗?”

        “不,我纯粹想烧东西。”

        “我懂了,你需要发泄,对吗?”见蛋蛋不回答,小春接着说,“那你就把怒火发泄到打球或者”

        “或者女人身上。”他插话了。

        “什么?”

        “对不起,说的不是你。”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但是但是,那不行,你不能变坏了。”她强自压抑住怒气和焦虑开口道,“你又不是种马,记住,你是人,还是个有本事的大帅哥,不能自甘堕落。”

        “不,我是坏人,人人都知道我是坏人,我是通缉犯,我是盗窃犯。”

        “你要是坏人,这里的人早就去举报了,还有这里警察早就把你抓起来了。看看他们,都当没认出来你这号人。尤其是你的同学,那个叫谁来着,人家还是警察呢。”

        “这里很多人都是我的熟人,他们不会害我。命运实在是很奇怪的东西,伤你的人往往是你最亲近的人,外人反倒都是无害的。”

        “你错了。害你的人是花儿,帮助你的人是老夫子、陈明、胜男等人,都是你的熟人和亲人。本质上讲,不管什么人在一起,都会有矛盾的,不能因为矛盾而划分什么人和什么人,这样不标准。”

        他抬起头,看着她说:“你真像个哲学家。”

        她知道这是嘲讽,但她不以为意,说:“你学过佛学,好坏不用我来告诉你吧。记住佛家的戒律。”

        好一阵子,他没说话,神态上有些疲倦。

        “我能了解你的一部分感受,”她小心翼翼地说着,声音柔和,“我觉得痛苦来自于一部分不适合自己的,也就是强求,人不必完全”

        “闭嘴,你知道什么?自以为是的家伙。”他听不得这种话,抑制不住冲动,大吼大叫起来,“你以为你懂得比我多吗?我是那种死皮赖脸的人吗?这个世道,对我太不公平,什么人都可以给我一巴掌,好像我是个恶棍。可我是恶棍?”

        “我说的这些也是从佛经上看来的,你爷爷拿过来的,我想我这样理解没错吧?”她不卑不亢地应答道。

        “你”

        “我就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非得把自己弄成这样,你想告诉周围的熟人什么?你叫蛋蛋吗?”

        “你是什么意思?”

        “我想说,你的体格和你的精神完全不搭。瞧瞧你是个多么强壮的男人,可是你现在这个要死要活的样子像男人吗?很遗憾,你的外表让我误解了。”她尖酸地说。

        “你”蛋蛋说,“你走吧,这里不需要你了。”

        “可我要是不走呢?你能用你的猛男的手段把我赶出门吗?”小春强势地说,“你要是能这么干就好了,我就放心地走了,可是你这个样子,我不放心。即使我走了,也会有另外一个人来,可是我不想把这个工作交给别人。除非,你告诉我,你全好了,你能吗?”

        “我还没到需要你来挽救的地步。你走,你走。”

        “不,我走不走与你状态有关,与我走不走无关。”

        “你这种人都有,真是太荒谬了。”

        “不,你错了,我见过女人要死要活的,没见过男人这样,你才是荒谬。”小春的嘴巴还真是尖酸刻薄呀。

        他懊恼地出门去了,好一去不回头的样子。她到门口看着他的背影。她可以跟他吵,吵多少次都没关系,关键是能把他彻底吵醒,估计,这个有点难。她知道他和花儿是怎么长到一块儿去的。要分离这两个连体人必须动大手术。切,必须切。

        给自己找这样一个情人,她生自己的气,可是舞女和画工的梦境就是纠缠着她,没办法,她是自愿的。当然,他也真不错,英俊迷人不说,对女人还挺尊重,挺在乎,如果能把他收回来,那么一辈子就幸福了,为了这个,现在的付出也不算什么。

        奋起湖周边都是原先运送木头的木马栈道,步行起来很方便。他体质好,恢复得很快,脚没别问题,问题在心。

        木马栈道形成于阿里山森林铁道兴建时期,当时以木马拖运木材,以提供铺设铁道所需的木材。木马栈道就是一段段被圆木隔开的土路,有点像大台阶,缓缓上升,平缓好走,很适合步行,沿途是高大的柳杉人工林。

        奋起湖北侧森林步道有靠西边的糕仔崁古道和奋瑞古道,这两处古道可以往其它地区,也是周边山民到奋起湖赶集的主要通道。蛋蛋不想走东面的木马栈道,怕碰上香林村的熟人。

        东北侧还有一条木马栈道,过火车平交道,随即抵达奋起湖农产品展售中心,那里奋起湖北侧森林步道的最主要的入口。

        在西南面,还有一处木马栈道,现在称为赏萤步道,那是蛋蛋和花儿曾经走过的地方,那个方向能走到瑞里。蛋蛋忍不住还是会往那个方向远眺一下,似乎想回忆两人躺在草地,与萤火虫和平相处的浪漫时光。

        在翠竹坡前的八掌溪溪边,蛋蛋停下来,少年的时候,他和王文生等同学没少到这里测试谁的胆子大。这侧的溪畔有一棵高大的大樟叶槭,树根处有些瓦罐,装着颅骨。那是废除了猎人头习俗后收集起来的颅骨,统一放在古道的路边树下,提醒山民,这个愚昧的习俗已经废除了。

        整棵槭树被其它藤蕨植物附生,树干树枝都是绿色,跟蛋蛋现在的心境很像。他也被什么绑住了,正在无声地对着天空吼叫。蛋蛋盯着这棵樟叶槭,仿佛看到自己,也看到了阿姆。

        “死亡与出生同时存在。”树下的一块花岗石块上写着这样的红字。已经变成了黑褐色的,长过青苔的样子。它是谁写的?那个能废除猎人头习俗的智者吗?

        “我们到最远的九层天去!”一个声音说。

        “那地方好远呀!”很多声音感叹。这声音拉得很远,像对岸的竹林发出来的。

        这里时常升起的薄薄的雾气容易让人迷茫,悦耳的鸟啼、嘈杂的蜂呜也能让人迷茫。对,他就跟着地上的一个影子走了,那影子似乎在召唤他到什么地方去。

        影子消失在一条沟谷里。他沿着土坡走下去,沟底潮湿而阴暗,地面上到处杂草、灌木、青苔、乱石,还有倒下的树木和吹落的树叶。

        影子不等他,走得很快,他追不上,感觉像失去兄弟和自己似的,他越来越感到悲伤,情不自禁地流出泪了。

        他一直在走路,地面上都是湿的斑驳的褐色苔藓,有光,微弱的,足够留下长长的影子。影子并不阴暗,而是深灰色的,像湿毛毯一样,霉味在这片湿润的土地上萦绕,不知从哪来的光线,一条条,带子似的,露珠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流过,很多,不停地流过去,也不向土里渗透,也不向空中飘去,像条赤练蛇那样蜿蜒游走。

        这个世界真奇怪!他遇到了一棵树,一棵巨大的树,树干和枝条都是白白的,枝条在微微颤动,没有叶子,他停下来,看了好一阵子,似乎想等它长出叶子。这棵树这么湿,长出来的叶子一定像水一样透明。

        流动的露珠汇成一条河,河里有浮萍,一条纸船钻进稠密的浮萍中,发出干涩的沙沙声。他想拔掉浮萍,因为挡路了,纸船走不快。双手同时抓住了一枝,草茎如同橡皮筋一样绷得紧紧的,小纸船被停住了。突然,一朵白花从水里冒出来,绽开,花的心是红色的,仿佛带的血,他赶紧放开,小纸船一忽地飘过了那里,到下游去了。

        后来,纸船靠岸,他下纸船,脚陷进淤泥,□□后,乌黑的水从脚下流出来,让人感到恶心。

        上了岸,一条已经发黑的凝结了的血迹,很清楚地横过挂在十字架上的两个眼睛,血仿佛是从十字架流出来的,十字架像是路人贴上去的一个小广告,一块干泥巴。

        好奇心的人围在十字架旁边,去了一批,又来一批。有的身体健壮,有的神态傲慢,有的紧皱着眉头站在那里望着眼睛。他觉得身体很难受,这里空气很闷,好像是地狱,不是天堂。无论问什么,没人理他,连身子都不转。

        一个身穿毛料连衣裙、披着一条带花边的头巾的消瘦的妇人,两三次去了又来,来了又去,她一直对着十字架的眼睛默念个不停,好像是念经,她也许是修女。周围的人对这个妇女肃然起敬,给她让开了路,让她能靠近十字架。

        他跟在这个妇人身后,走到一间黑屋子,里头有家具,可是房间不整洁,家具上爬着的蟑螂。这么个地方,竟然有人在跳舞,这让他感到奇怪。

        一个漂亮的女人,在跳华尔兹,慢步、速步。有个男人在教她,她跟他跳过很多次,非常多。许多带着孩子的妈妈和奶奶都呆住了,站在围墙外面的男人们更是目瞪口呆。她开心跳舞,笑个不停,哈哈哈

        多么令人销魂的华尔兹!只管转啊,转啊,什么都用不着去想。只要乐声继续回荡,生活就像在旋转的元宵的花灯,美得让人炫目。男人的两只手多么乖巧,拢住她的腰肢,抓住她的手,轻扶着她的身子,就像在吻她,简直不能想象,他的嘴唇长时间贴在她的脸上,嘴唇上,身子。她是多少兴奋!

        不要装作什么都不懂,不要卖弄风情,也不要害羞地把目光低垂。否则迟早是要出乱子的。他的眼神已经变得那么可怕,而且近在咫尺,再跨一步就会进入黑暗。

        停下吧,美女,别再跳舞了,别再和那个男人跳舞了。他是坏人。

        “叭”地一声脆响,打断了蛋蛋的幻想。那声音可能来自竹节的爆裂,也可能是枯枝被踩断的声音。

        “又呆啦?不是已经好些了吗?”有人走进他的空间,在他的身后说道。

        他正站在浅浅的溪水边,脚边是杂草,雾气正在消散。

        回去的路似乎很漫长,在经过一幢小楼前,他挺在屋前的一小垅花圃,夕阳的关辉能光顾前头的花圃,后头被屋子的阴影罩住了。小楼旁边有一条小巷,小楼是王老师家,他是好人,他的两个女儿很可爱,现在时常通过小巷到他家玩。不是找他,是找他的保姆。

        老师被免去教职,不知道因为什么,他在上诉,经常在发牢骚或者低声咒骂什么。老师的两个女儿胆子小,不敢看父亲发脾气,就到他家串门。保姆随她们玩闹。蛋蛋的这个屋子,太闷了,需要热闹,需要这么两个小孩。

        总之,老师摊上了一件晦气的事,还被限制出行,大人的世界,小孩子不懂。

        有小春在,蛋蛋这栋小楼就是个迷人的地方!邻居家的两个小女孩不仅自己在那儿玩,还呼朋唤友地一起玩。一大群小朋友,太吵了,原先的那只鸟儿不来了。原先,每天早晨,能听到树上画眉唱清脆的歌,中间似乎有意停顿,好让这宛如竹笛吹奏的清润的声音,丝丝入扣地传遍四周。

        对着邻居屋檐下一个燕子窝发呆。三角梅楼也有一个燕子窝,早年被他破坏掉了。当时他只是怕燕子随便大便,自己会中招,所以在燕窝下安个纸板。燕子不知为什么生气了,当年就搬家,过后他把纸板撤了,可是从此后这个巢就一直空着。

        不,这不是他的家,虽然有一棵三角梅,那也不是他家,谁知道他的家在哪儿吗?还是这里比较熟悉,权当这里是家吧。他是个没有根的浮萍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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