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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俎上鱼肉 下


丛静回家一个星期也没能见到父亲。造反派对她说:见丛吉信?没门,小号关着呢!实话告诉你,局级干部数他问题严重,态度最恶劣。奉劝你们家属与他划清界限,揭发他的“三反”罪行!

        又过去一个星期,母亲打听到更糟糕的消息:父亲不知在语录本上写了些什么,多了个“现反”新罪名,不枪毙也要判无期!一家人围坐一起,从半夜哭到天明。

        父亲一下子从天堂跌进地狱,做女儿的眼睁睁无力救援,丛静越想心里越难过。幸好没有早几天回来,央求父亲给“柳”调动工作,否则象母亲说的那样,更要了父亲的老命!

        柳,你在哪里?你知道我要回家的,怎么一封信也不来?我们的事我把责任全揽过来,你应当清白无辜平安无事。是否你慑于那些人的淫威,悲观绝望离我而去,躲进深山修身养性独善其身?这次见面,你不是把山上的日子说得神仙般惬意?

        不,绝不可能!“柳”爱我爱的很深,他绝不会负我。他的处境一定非常糟糕!母亲那天透露他可能被劳教,当时没敢问她听谁说的,凭什么?但如今的形势难说难讲,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父亲的遭遇不就是明证!

        看来他真的被送劳动教养,失去了人身自由,这是他不来信唯一说得通的理由。柳,我害苦你了!这帮代表“组织”的家伙太狠毒了。即使不允许我们结婚,也不该丧尽天良加害于你!

        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身陷绝境,丛静的精神几乎崩溃。

        最近不想吃东西,前晚呕吐被母亲发现,大惊失色问怎么了?头一次还是经常吐?月经正常吗?她心情烦躁反问:反胃呕吐是消化的事,与月经有啥关系?母亲没好气地说:你是大夫我是大夫?明天跟我去医院检查!

        昨天随母亲去医院。父亲倒台母亲自然跟着倒霉,局长夫人的神韵消失得无影无踪。母亲低着头沿墙跟走,很少有人与她打招呼,即便打也不过点点头敷衍了事。以往爽爽快快、充满巴结和敬意的“常姨”“常姐”“常护士长”称呼听不到了。

        内科、验血、超声波,最后医生告诉她,诊断结果“卵巢囊肿”,须手术摘除。使丛静不解的是,每查完一处母亲总叫她先走,不让她与医生交流,显得神神秘秘。难道这卵巢囊肿是不治之症?

        母亲心事重重,回到家脸色更难看。关照她手术的事不要跟任何人讲,女孩子做这种手术传出去不好听。一切我已安排好,明天下午入院,住单间病房,当护士长这点权还有!我请孙大夫给你做,他这方面实践多,不会出问题。

        丈夫出事后,造反派把家里电话拆了。常秀兰穿越两个路口,去邮局给吴半德挂长途,告诉他丛静明天住院手术,续假休息两个月,要求电汇三百元住院费。

        吴半德颇感意外:手术?卵巢囊肿?不会怀孕了吧?

        常秀兰一时语塞,张口结舌否认“不是不是”却没了下文。半晌醒过神叹口气:我们做父母的,就是为儿女操心哪!

        手术在即,丛静更加想念蒋乐生,此刻她多希望心上人守护床前!她突然想起该写信寄乐华姐姐那里,那样他准能收到。于是决定手术一拆线立即写信。

        手术下午五点开始,医院各科室已陆续下了班。无影灯下三个人正紧张忙碌:戴眼镜的孙大夫主刀,母亲做他的助手兼麻醉,参加工作不久的一名小护士当下手。三个人捂着大口罩,看不清他们表情。

        丛静被局部麻醉,全身**躺在手术台上,身上盖条白布单,露出小腹将要切剖的一圈肚皮,就象砧板上即将宰杀的一条鱼。

        母亲安慰她不要紧张,用带有浓烈消毒水气味的毛巾蒙住她眼睛。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孙大夫果然经验丰富,小腹切开那一刻,仿佛指甲在肚皮上划过一道杠。而后的翻找、摘除、缝合过程,腹腔内脏器被牵来拽去,肚皮象钉鞋底扎进穿出,并没有想象中撕心裂肺那般剧痛,只有些微木木的触觉。紧张气氛来自刀剪镊钳与手术盘撞击声,以及术者粗重的呼吸。

        手术结束,母亲和孙大夫里间洗手更衣,小护士按铃呼唤护工把病人推回病房。丛静突然想看看,开膛破肚取出的是啥样东西?多大的囊肿折腾她这样难受?

        小护士端来一个长方形白搪瓷盘,淡淡一汪血水中,有个三寸来长椭圆形肉疙瘩,象剥去毛皮的小动物。瞪大眼睛仔细一瞧,天哪!肉疙瘩有头有脸,大大的脑袋占去体积一半,手指脚趾都已分开,分明是个成型的男胎!胎儿眼睑紧闭,一条小腿搐动着,似乎还在母亲腹中淘气踢蹬!——孙大夫打算用福尔马林浸泡,制作成十四周的胎儿标本。

        丛静眼睛暴凸,歇斯底里尖叫:孩子!我的孩子!

        她发疯一样号啕大哭,两只脚一上一下又蹬又踹,床单滑落地上,刚缝合的刀口被撑开,鲜血流淌不止,迅速染红了包扎的绷带,身下白床单红了洗脸盆大一片,脸色也变得蜡黄。

        小护士惊呆了,按住她双脚没命地叫:刀口!不能动,刀口!

        骗局!还我孩子!骗局!还我孩子!她重复了不下十遍,随着挣扎力度降低,声音渐渐嘶哑微弱。

        常秀兰沉着脸,把一颗乙醚棉球塞进她鼻孔,顺手捡起床单盖她身上。孙大夫又给注射一支安定,丛静才渐渐安静下来,终于昏睡过去。重新缝合,包扎,因失血过多,紧急输“o”型血三百毫升,直折腾到半夜。

        这天是一九六六年九月一日,恰逢丛静二十一周岁生日。

        西北风乍起,落叶漫天飞舞,肃杀的秋天来临了。

        十几天后,蒋乐华一早上班,见办公桌上有封落款“内详”的来信,打开一看竟是丛静写给乐生的。她边看边流泪,吃过午饭叫乐梅把信送七分场去。

        蒋乐生正在场院往麻袋灌粮食,想不到乐梅突然来到面前。几个月不见妹妹长高不少,散乱的刘海被汗水粘在前额上。

        一听说丛静来信,蒋乐生心跳骤然加快,激动得几乎晕倒。他把乐梅领到场院一角,颤抖着手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纸,伸进指头再掏,空空的没有了。展开皱巴巴的纸面,熟悉的笔体跃入眼帘。与过去来信不同,字迹潦草不堪,很多地方涂涂划划前言不搭后语。信纸上有几处明显的泪渍,不知写信人流的还是看信人滴下的。

        乐生,我日夜思念的柳,你还好吗?

        假如你能读到这信,说明你是自由的,我很欣慰但又很气愤,这么长时间不给我来信,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我不明白,我们到底触犯哪条天规,落得如此结局?

        我爸关起来了,弄不好要杀头。革命几十年成了反革命。本想回来求他救我们,现在他自己没人救了!

        那帮无赖之徒让我反戈一击,说揭发你就没有我的事。我说我到死都爱蒋乐生。他们骂我死不悔改错上加错,脸气的象猪肝,真好玩!

        我生日那天动手术。他们蒙骗我得了卵巢囊肿,抠出来的却是有头有脸的胎儿,小腿一动一动的。乐生,那是上帝送我们的礼物呀!活生生被杀了。

        二十一年前那一天,刘柱哥和我一同降生人间。二十一年后,三个月的小生命被杀了。天哪!

        当我从昏迷中醒来,母亲床前长跪不起,求我饶恕她。说这么做是为我好!

        我去刘柱哥坟上了。哪一天我死了也埋这里。我和他一起来到人间,还一起住进天堂,天堂没有忧伤。

        该死的大夫说我精神分裂,放屁!我走哪都有一帮小孩追着唱歌跳舞。

        奶奶最可怜。七十岁老太太白天黑夜守着我,怕我死。

        柳,我哪天死了你不准哭,你要坚强。这辈子嫁不成你,下辈子罢。

        信就这样刹住,没有署名,年月日也没写。邮戳显示日期九月十八日。

        蒋乐生连看两遍,默默折起来装进信封,两行泪水凝固在脸颊上。他掏出自己缝制的小布袋,从一沓裁成二指宽的旧报纸条里抽出一张,捏一撮“荷包香”烟末卷成一支喇叭筒,划着火点燃猛吸两口。

        妹妹吃惊地问:哥,你学抽烟了?

        蒋乐生抹去泪水哀怨地说:心难受。他问乐梅:三姐看信说些啥?

        妹妹说,她说不是一家人进不了一家门。怪你不听话,不撞南墙不回头。

        天阴得发黑,洒下几粒雨星夹带大片雪花。他穿上乐梅带来的棉袄对老魏头说:我送妹妹过了小孤山回来,佟干事问替我说一声。

        兄妹俩边走边谈。乐梅说三姐不敢把你的事告诉母亲,说你工作有变动,让以后把信寄她这里。二哥来信说,自从找过县人委,母亲再没有被捆绑吊打。幸亏你寄去十五块钱,断掉的拇指接上了,让我们放心。蒋乐生鼻子酸酸的,心想母亲呀,那钱不是你儿子寄的,孝敬你的姑娘如今正惨遭不幸!

        雪纷纷扬扬越下越大,电线杆迎风面敷上一层湿漉漉雪泥。目送妹妹的身影渐渐远去,他鬼使神差登上人迹罕至的小孤山。乱石中间,榛柴棵上结满毛茸茸榛果,那是野猪狐兔们的越冬食品。山顶上阔叶树光秃秃的,几片黄叶在风中飘摇,像老人嘴里的残牙。两只乌鸦在头顶呱呱怪叫,呼唤孩子们快快回窝。

        距来信邮戳日期又是一周,此时此刻丛静你在哪里?是疯疯癫癫活着,还是去寻了和你一同来人世间的刘柱哥?

        人生之路到了尽头。蒋乐生万念俱灰,与其屈辱地活,不如慷慨赴死。

        他摸出衣袋里那不离身的信封,对着丛静的鬓发和照片发呆:质本洁来还洁去,神圣之物不能被玷污!

        他划着火柴,脉脉含情的照片和漂亮的鬓发被点燃,在火焰里痛苦地抽搐翻卷,慢慢化成了灰烬。一缕带焦糊味的青烟,融入纷纷扬扬雪花中。

        他四处寻觅,最后选中一棵柞树,离地两米高长着一根侧枝。

        他搬来石头放在树下,站上去解下腰间绳头,一头攥在手里另一端向上方抛去。第一次被风吹落没有成功,再抛,绳子从侧枝上耷拉下来。

        他把绳子两端挽一起结成绳套,用手抻抻够结实的。这几天场院里干活风大,腰间系根绳子好御寒,现在派上了用场。

        他背靠树干,踮起脚尖双手撑圆绳套,试图把头伸进去但不够高。又找来块小点的石头摞上,站上试试正合适。他面朝风雪迷漫的黑水方向呼喊:红莲,等等我!闭眼双脚用力一蹬,脚下石块骨碌碌滚下山去。

        头上的树枝晃了晃,“嘎巴”一声折断了!原来它根部被蛀了个洞。人们常说蝼蚁尚且偷生,是哪个小虫同情弱者,让蒋乐生捡回一条命!

        蒋乐生重重摔在地上,定定神缓缓除下颈上绳套,用手反复揉捏被勒痛的部位。他摸出烟口袋,卷了支喇叭筒点着,自言自语道:老天爷,你不叫我死?

        一片绛红色柞树叶无声飘落脚下,象一只很大的鸡爪,又象一支燃烧的火炬。雪花铺天盖地,苍天在释放它悲悯情怀,还人间一个洁白世界。

        他盘算:我这样无声无息死在荒山野岭,半夜野猪们撕咬啃嚼一饱口福,到天亮外面一层炕席里面一床破棉被,把啃剩的骨架卷巴卷巴,拉“半岛花园”一埋了事。我便如脚下的败枝落叶“零落成泥碾作尘”。不,陆游笔下的寂寞梅花,纵使成泥成尘依然香如故,我却要背畏罪自杀骂名,成为不齿于人类狗屎堆遗臭万年!

        不!我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当年许元绍面前拼死一撞,事后反思那无谓的冲动并非壮举,是无知是幼稚,今天为何重蹈覆辙?我要活下去,为捍卫做人的权利和尊严活下去!

        他想起久病卧床的母亲,想起两个未能自立的弟弟,更想起六年前,身处绝境三姐搭救他,逃出了徐其虎魔掌。。。。。。不为别的,就冲做儿子的责任和兄弟姐妹情,也要顽强活下去!

        他捡起折断的树枝,凝视被蛀空的孔洞,心中不无感激

        他拄着树枝站起身,象受伤的野兽,甩甩头颈抖抖身子,蓬松的雪粉洒落一地。他眼珠血红,是泪?是血?还是喷射火焰?

        山脚下,七分场黑黝黝的房舍亮起点点灯光。高音喇叭里飘来凄楚哀婉的歌声: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主席/迷路时想你有方向/黑夜里想你照路程/困难时想你有力量/胜利时想你心里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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