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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莲颂 下


蒋乐生暑期里独自留守学校。其余教师各自回家,没结婚的利用假期探望父母。

        三姐蒋乐华有了两个女儿,小立四岁小雅两岁。一分场没有托儿所,孩子锁在家嗓子都哭哑了。学生英子住她家前排,上下学从她家门前路过,懂事的女孩回家央求母亲:我们蒋老师的孩子没人看,关在家太可怜了,妈你给带带,就算学雷锋做好事嘛。事隔不久传出闲话:有的教师阶级立场有问题,与农工家属勾勾搭搭——英子的父亲是就业农工。

        蒋乐华找到分场陈书记,提出让老家的妹妹乐梅来看孩子。陈书记办事一向爽快,让写报告申办户口准迁证,并当场在报告上签意见“情况属实,请派出所支持”。一分场规模最大,陈书记是农场党委委员,有他签字汪迎春照办。

        三姐把准迁证寄回老家,母亲曲明躺在床上光流泪不说话。乐梅十五岁,面黄肌瘦象二年级小学生。在生产队累死累活受苦受气不说,挣点工分分不回自己粮草,离开牌楼大队如跳出苦海上天堂。二哥乐田咬咬牙说:走吧,走一个就少一个在家活受罪。小弟弟乐谷也很懂事:四姐,你放心走,我来服侍妈。

        乐田去公社人保组迁户口,却被打了回票。他把准迁证递进那个书本大的窗口,里面传出没好气的问话“哪个大队的”?乐田回应牌楼一队。

        准迁证被扔出来。乐田忙问:怎不给办?那边不是准许迁入吗?

        窗口露出两只蔑视的眼睛教训他:那边准迁入,这边同意迁走吗?找大队签字!

        还是绕不过徐其虎这道鬼门关!

        孩子们商议,硬着头皮找徐其虎一准碰钉子:三姐乐华为结婚迁户口无法阻拦,乐生哥哥怀揣户口迁移证作了漏网之鱼,他怎能痛痛快快放乐梅走?

        乐谷找出一张开给供销社的买石灰证明,上有“同意卖。徐其虎”字样。生产大队以支书签名代替公章。乐谷说,把同意和他名字描到准迁证上,不就行了?

        乐梅也觉得行,咱有准迁证凭什么不放?

        乐田连抽两袋烟,摇摇头叹口气说:万一发现了还了得?

        天赐良机!苟小凤得了疟疾,三天高热人瘦掉一圈。乐田把下蛋的芦花鸡杀了,叫乐梅煮熟给她送去。苟小凤吃完鸡对丈夫说:就放乐梅走吧,我答应她了。可怜巴巴的,去帮姐姐照看孩子有什么出息?再说女孩子你能卡几年?

        乐梅沿哥哥四年前走的路线,长途跋涉三天四宿,也来到毛山农场。

        三姐找来一套五年级课本,让乐梅有空自己学,不懂的地方下班后她和书魁教。三姐盘算,妹妹带孩子只是解决眼前困难的权宜之计,她想跟于场长爱人张荣那样,将来帮她安排一份正式工作。没有能力让她当教师,当工人也是文化高好——三姐忘不了父亲的嘱托。

        对于妹妹的到来,蒋乐生既高兴又难过。难道我们姐妹命该如此,从鱼米之乡来北大荒求生?

        暑假里蒋乐生阅读了大量中外名著。他爱上电影,甚至异想天开打算写个剧本。年轻人梦想一举成名,只是实现野心的路径和于连不同。

        这天下午,邮递员送的报纸里夹着他一封信。好漂亮的信封!娟秀的钢笔字似曾相识,右下角只有“内详”二字。信封用邮票封口,邮戳依稀可辨:黑龙江黑水。哦,丛静写来的,怎么是她?他的心不由自主乱跳起来。

        小心翼翼拆开信封,两张薄薄的信纸散发出幽幽清香。信这样写的:

        蒋乐生老师,你好!

        想不到我给你写信吧?其实没有要紧事,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闲聊聊。你别产生什么多余的想法。我想你也不至于。

        怎么样?一个人孤单寂寞吧?我也是。

        回家十天了,离开适应了的环境,尤其离开朝夕相处的孩子们很不习惯。爸爸妈妈上班,每天很晚才回家,星期天也很少休息。妹妹弟弟参加夏令营,两个星期时间,去了江对岸那个绿树环抱的小城——我上小学和初中时每年暑假都去。

        家里就剩奶奶和我。半年没见,奶奶的头发全白了。她耳聋厉害,对着耳朵大声嚷才听得见。不能同奶奶交流是我最大的悲哀!

        你不知道,我是奶奶抚养大的,奶奶是我最亲的亲人,虽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这里有一段我不会轻易告诉人的秘密,目前毛山农场没有谁知道。

        说到秘密,我已知道你额上那道伤疤的来历,是杜老师告诉我的,她关照我不告诉任何人。杜璞老师是好人,正义善良有同情心。其实你没有必要瞒我,我的正义感和同情心不比她差。

        我很为你惋惜。上帝赐给你一副聪明的脑瓜,你就甘心被埋没?

        我认为,明年你可以再参加高考:你年龄不大,成绩那么好,姐夫是农场干部,足以抵消成分不好的不利因素,考取个好大学应该不成问题。就念中文系,将来当作家,巴金老舍宁有种乎?

        我留心你每个月都往家中寄钱,这不要紧。你上学我替你寄,每月寄你家十块,再给你五块零用。这些钱算借给你,你毕了业还我,不算利息。

        不必怀疑我为什么铁心帮你。我是真诚的,说到做到。

        还拉二胡么?这些日子都看些什么书?我重读了一遍《简爱》,感动得忘记吃饭。简幼年凄惨,长大后遭磨历劫,但她不舍尊严,追求公平正义,实在令人钦佩。

        这是我暑假寄出的唯一的信,谢谢你听我闲聊这么多。不必回信,见面慢慢聊。

        九月一日是我二十周岁生日,若能得到你的礼物备感荣幸!

        顺致敬礼!

        丛静1965。8。15。

        蒋乐生把这封不速之信咀嚼了三四遍。

        他首先气恼杜老师,你怎能把我隐藏最深的秘密告诉别人?三姐乐华也真是的,当初就不该让她知道这事。与祥林嫂拒嫁贺老六,一头撞在香案上落下的伤疤一样,额上的断眉疤是他心中永远的痛:他忌讳别人知道它的来由,扩散出去或许会成为别人的把柄和笑料。有几人能为之唏嘘,洒一掬痛惜的泪?

        使他惊讶和感动的是丛静动员他重新参加高考。而且把报考理由和成功的把握分析得透透的,还主动提出分担经济上的困难,看来她经过深思熟虑,绝不仅仅是“闲聊聊”。这段文字使他眼睛湿润了,不是至爱亲朋怎写得出如此情真意切的话?高考落榜那个夏天留给他噩梦般记忆,而今丛静鼓励他重圆高考梦,他死灰般的心复燃了。

        这个温柔娴静不失俏皮的女孩,开头给他下了“别产生什么多余想法”的禁令,但字里行间分明流淌着美酒般浓浓醇情,使他产生回味无穷的异样感觉。二十二岁的青涩小伙没有恋爱经历,从来没往那方面认真想过一次。他觉得那是极遥远的事,他既无资格也无条件去爱谁,更不会有人喜欢他。

        这封信搅得他一下午心绪不宁,书也无法读进去。丛静的身影不时在眼前闪现,耳边飘忽着她的歌声,忽远忽近似有若无。他操起二胡,拉起她常自拉自唱的苏联名曲《灯光》,拉拉停停,停停拉拉。

        等头脑慢慢冷静下来,他突然对自己大喝一声:这不可能!自言自语:你小子胡思乱想什么?纯属自作多情!人家凭什么喜欢你?他责怪自己庸人自扰,不该有不切实际的想法。高考?痴人做梦!何苦再伤一回心?命中注定你被埋没,无所谓甘心不甘心。感谢善良温情的丛静,如今不是简的年代,这里也不是简生存的世界,她应该走出虚幻的故事,好风凭借力护佑她上青云!

        不管怎样不该驳人家面子。晚上他涂鸦一幅水墨画,备作送给丛静的生日礼物,题名《莲颂》,意在赞颂她的君子品格。自比池边垂柳,把对她的欣赏敬慕和不敢亵玩深藏不露。

        新学期开学了。佟小元张芝夫妇离开中心校,杜璞跟班教五(一),坐她对面的是仍教五(二)的张巾帼。两个老五年班合并成新的六年级,蒋乐生尤红山分别教语文和数学。

        尤红山时时不忘暗中监视蒋乐生,窥探他是否在争夺他的梦中情人。他借口检查防火溜进女教师宿舍,伫立在丛静铺位前,死盯着墙上那幅《莲颂》细瞧。其实此画技巧一般,花花草草看不出什么含义,三行赵体小楷写得还可以。他不知道谁是周敦颐,有好几个字认不准,不禁鄙夷地骂一句:我操!当什么宝贝玩意?

        突然他发现画面没有落款,似乎从中悟出破绽。好哇!假如你心里没有鬼,为啥画不署名?不就怕我知道?原来你想暗度陈仓啊!

        星期六下午政治学习,林校长因事委托尤红山主持。有的老师老生常谈,有的乘机批改作业,红色蘸水笔在作业本上飞快地打勾打叉。佟小元走了没有人耍活宝,空气显得很沉闷。尤红山突然提出个话题语惊四座:为了配合当前学王杰,蒋老师应当把名字改改!众人不解地望着他。

        王杰精神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蒋老师你叫蒋乐生,贪图享乐的乐贪生怕死的生。与王杰精神背道而驰,不改咋行?

        尤红山出语伤人,有明显的恶意。丛静低头看报纸不理会;柳芽和新来的两个教师望着他,面露谄媚的笑容;张巾帼漫不经心问:依你怎么改?叫啥?

        尤红山煞有介事想了想:叫啥呢?蒋苦死?不怎么好听,叫蒋学杰吧。这两年叫学雷学锋学杰的不少。

        杜璞打趣道:名字虽说只是个符号,也不能为赶时髦随便改。你怎不叫尤学杰?

        尤红山不无自豪地说:我小时候叫尤洪山,纪念发大洪水我妈把我生在山坡上。五八年考上初中,高举三面红旗改成红旗的红。一字之差意义升华了!

        蒋乐生手托下巴一言未发。后来起身自语道:我去趟厕所,方便方便。

        过后杜璞问他为何听任尤红山恶语中伤?他说:求乐避苦好生恶死是人的本性,现在变成封资修受批判,跟他说这些等于对牛弹琴。不说了,最大的轻蔑是无言。

        每天第一节课各班还是上数学,办公室只剩蒋乐生丛静两个人。

        这一节课尤红山魂不守舍,隔三差五溜出课堂,猫办公室窗下偷听,有时借口拉什么东西突然推门入内。但每次见不到一点异常,屋里两个人都默默做自己的事。

        十月里秋风起,丛静眼睛发炎红痒厉害,叶小娜开给药水眼膏,嘱咐定时交替滴涂。滴药水自己还行,涂眼膏就比较困难,弄不好涂睫毛上眼皮睁不开。邻坐的李凤上课走得匆忙,没顾得帮她涂眼膏。离下课时间还早,丛静疼痒难耐招呼蒋乐生道:柳,劳驾给涂下眼膏。

        上个月丛静过生日,蒋乐生送的画《莲颂》寓意颇深。她问:半株垂柳代表谁?蒋乐生坦白道:我。丛静一听咯咯笑弯了腰。从那以后没人时便调皮地喊他“柳”,他倒也乐于答应;而他依然规规矩矩称她丛老师。

        蒋乐生正专心批改作文,以至于她连叫两遍才听见。他洗净手接过眼膏,小心翼翼拧开瓶盖,丛静仰脸翻开眼皮静候涂药。她柔嫩的脸颊恰似莲花瓣,脖颈里淡淡的幽香直往他鼻孔里钻。二人从来没有面对面挨得如此之近,彼此都感觉到对方鼻息。蒋乐生不禁心跳耳热,手紧张得微微发抖,开始怎么也挤不出,一使劲一大截药膏堆在她睫毛上。丛静红了脸嗔怪道:你这人真笨!

        话音未落门被猛然推开,“砰”一声撞在墙上。尤红山僵在门口,恶狠狠瞪着他俩。蒋乐生本能地退后半步,自我解嘲道:我是笨,要不让尤老师涂吧。

        他把眼膏递向尤红山,尤红山看也不看悻悻离去——他终于捕捉到他希望发现又最不愿见到的场面,证实自己猜得不错。

        第二天刚上班,政治处主任吴半德给林校长打来电话:这股歪风邪气要狠狠刹!上班时间办公室里拥抱接吻,不象话,谁和谁?你真的不知道?你这个校长很失职!必须检讨!绝不能心慈手软姑息养奸,不容许此类事情再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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