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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于连之梦 上


八月中旬,毛山农场中心子弟校开学了。

        新分配来的另外两名黑水师范毕业生,一个叫尤红山,一个叫佟小元。

        尤红山家住中国地图右上角最顶端的偏僻小山村。十岁入学念书,小学升初中、初中毕业念师范都是复读一年才考取的。寒窗苦读十四年,成为全乡唯一靠念书吃上“皇粮”的国家干部。

        穷苦伴随他长大。母亲生弟弟得产后风死了,父亲每天生产队上工,早晚领他下河摸鱼,从五月冰河开化摸到十月封冻,摸来的鱼上集市卖。后来割资本主义尾巴取消集市,就到公社小镇走家串户卖。有一回治保员拦住不让卖鱼,老尤头骂道:我操!谁裤裆破了露出个你?卖钱给哑巴儿子治病也管?弟弟先天哑巴是治不好的,老尤头冷水浸泡得了风湿,走路一瘸一拐。尤红山随父亲,一发急或一激动“我操”便脱口而出。

        他学习成绩一般,但很想出人头地。一天傍晚他在操场溜达,水泡子边突然传来呼救声,有溜冰儿童掉进冰窟窿!尤红山意识到机遇降临,边跑边喊“我来了!”他扑进冰冷的池水,凭摸鱼练就的好水性,潜入水中把儿童救出。不久荣誉接踵而至:学校命名他学雷锋积极分子,当选年度优秀团员,校团委改组当上宣传委员。

        三年的城市生活使他留恋,城里不乏比当小学教师更好的出路。尤红山毕业谋求留城没有成功,但作出的努力还是起了作用——他没有回老家小山村,农场的前景自然更好。

        与尤红山过度成熟不同,佟小元爱耍活宝。他是家中独子,父母都是城镇工人。初来乍到他便宣称:母亲交待他的任务是两年内结婚,老婆必须长得漂亮,给我生五个孩子,边说边叉开五个手指,引得众人哈哈大笑。他自己却板着脸:笑什么?笑我“魔症”?于是他获得“魔症”“大魔”的雅号,谁叫都乐意答应。

        中心校六个年级七个班,五年级分(一)(二)两个班。要不是成立了三个分校,一至四年级都要设三四个班。

        林校长对教师进行分工,强化三个高小班师资配备。五年级班主任包班教语文算术,(一)班佟小元,(二)班张巾帼。后者是管教科曹科长儿媳,一直教五年级。六年级蒋乐生教语文,尤红山教数学,二人同为班主任不分正副。

        中心校没有教导主任,林校长亲自抓教学管理。尤红山找到林校长,吞吞吐吐表示自己想当教导主任,以便减轻校长的负担。林白瞅他一眼说不行。你虽有师范文凭,但没有教学实践,怎当得了教导主任?尤红山要官的图谋被戳穿,闹了个大红脸,心里暗骂:我操!好心当成驴肝肺!林校长的不屑眼神刻进他记忆深处。

        四年级班主任杜璞,五年前高中毕业,从河南投奔留场就业的父亲,成为首个农工子女身份的教师,已连续送走三届毕业班。今年新增几位教师,她便主动让贤,说自己不堪教毕业班重任。

        杜璞脸上总挂着谦卑的微笑。她有靠边走路的习惯,路哪怕再宽、再没有行人必定沿边走。胳膊摆动幅度极小,脚步轻得怕踩死蚂蚁。二十七八不施粉黛,额上爬满细密的抬头纹,一身铁灰色纱卡中山装,比两个孩子的母亲还老相。林校长很关心她的婚事,她苦笑道:我相中的人家怕受我牵连,想娶我的我又不愿嫁。我这样的不结婚也好,何必连累他人?

        三年级班主任是新来的柳芽,离开机耕队当上教师表现尤为积极,每天蒙蒙亮起床,把厕所打扫得干干净净。她给团小组长尤红山写思想回报:以全新姿态战斗在教师岗位,争当学雷锋积极分子,早日加入共青团。

        二年级班主任李凤是随丈夫从其他农场调来的。丈夫原来开胶轮拖拉机,劳改局当科长的姨父把他调来开汽车。李凤能说会道,嗓门既高又尖。

        教一年级的张芝是于大江的内妹,念过一年初中,去年从农村来投奔姐姐张荣。她很会做家务,把姐姐家收拾得干干净净,蒸馒头炒菜样样行。张荣跟丈夫商量,不能老让芝儿当保姆,得给她安排份工作,提出让妹妹去当老师,于大江连连摇头:别误人子弟吧,她自己念书都不行。张荣一听发了火:教一二年级怎么不行?农工子女能当老师,芝儿还是团员呐!我跟老薛老何商量先试用,不行再下地干农活下猪舍喂猪,不沾你场长姐夫的光!

        说不沾光不可能,老薛老何自然看于场长夫妇面子。张芝教了一年的学,学生家长都夸有爱心又有耐心。于大江听了高兴,嘱咐张芝不要以领导亲属自居:我们是我们你是你。你干好了没啥,干不好别人该戳我脊梁骨了!

        张芝几乎包下姐姐家所有家务活,有时指甲缝里嵌着面粉,来不及洗就去上课。工作是愉快的,但也有无尽的苦恼——她得过天花,病毒留给她密密扎扎一脸麻子。眼瞅二十五岁,苦恼磨蚀了她的笑容。姐姐为她安排体面的工作,便包含弥补脸面缺陷的用心。

        丛静教七个班的音乐美术,每周十四节课负担不算重。少先队辅导员按规定必须由团员担任,团小组长尤红山揽下这活,让丛静做他的助手。对她说今年我带你,明年这担子你自己挑。说完讨好地一笑,暗示培养她一年内入团。

        丛静读书期间并非入不上团,但她一次申请没写。团委书记多次动员,说入团是革命青年要求进步的表现,她淡然一笑反问:不入团就不革命?她所在的专科班毕业时只有两名团员,不像普通班入团率几乎百分之百。这批少男少女以未来艺术家自居,只信奉艺术是生命,其他无所谓。

        中心校只有校长林白和更夫老卞头两个党员。张巾帼超龄退了团,现有尤红山、李凤、张芝和食堂会计任凤英四个团员。尤红山是团小组长,想当教导主任遭林校长白眼,却总以二把手自居。那次不愉快接触的第二天,林白回想起自己说话太冲,跟他道歉说我直爽惯了,尤老师你别介意啊!尤红山一激动,装出不在乎的样子说:我操!男子大丈夫,这事我早忘了!

        周会上,林校长通报她到各班听课的情况。称赞蒋乐生的课讲得好,深入浅出善于启发;表扬杜璞和张芝话语亲切润物无声——传道授业解惑首先要有爱心。

        尤红山没受到表扬,感觉自己不受青睐。发言时大谈一通与主题不相干的弘论:我们的教育方针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当前最大政治就是学毛著,学雷锋,学王杰。机关团支部号召团员青年积肥造肥,小学生也应参加这项活动。。。。。。

        四个男教师住一间宿舍对面炕。这天晚上临睡前,佟小元突然问邻铺的尤红山:你小子带助手是假,培养感情是真。想学于连企图采花是吧?尤红山没有回应,他紧逼一步调侃道:咱俩同学三年,各方面旗鼓相当,今天本人向你公开宣战,不行哪怕决斗!别仗着你是团员,这方面也该发扬风格学雷锋!

        尤红山被道破心思,急赤白脸警告:我操!少胡扯,当心传人家耳朵!佟小元得意非凡:一激你就急歪,你一撅尾巴拉几粒粪蛋我都知道。

        体育教师鲁宽早已入睡。他原来在米面加工厂扛麻包,因为篮球打得好,调来教全校的体育课,带三个住校高小班晨炼,外加课间操领操。工作虽不轻松,但比扛麻包体面。

        蒋乐生与鲁宽南炕邻铺。朦胧中听见尤佟二人的对话,一开始不摸头脑,什么培养感情、采花、决斗,乱七八糟的,但很快反应过来,知道在说让丛静做少先队辅导员助手的事。蒋乐生暗暗发笑:“魔怔”狡猾狡猾的!

        佟小元判断没有错,尤红山近来总偷偷看司汤达的《红于黑》。种种迹象表明,他正在开启他的于连之梦。

        尤红山来场报到那天,听说音美班丛静也分来毛山,心头不禁一震。老冯头绘声绘色,向他描述父母送丛静的盛况:就前天呗。嗬!你可没见着啊,小轿车油黑锃亮,照得见人影!比劳改分局朱局长的小车气派多了。你同学她爸是大官叫丛局长。那天食堂比过年还热闹,孙书记于场长,够级别的科长主任全去了。我帮端菜时瞅一眼,你那同学鲜亮得花儿似的,像挂历上美人儿。人家夸我家儿媳妇蓝蓉俊,哪比得上人家?土啊。孙书记说她是金凤凰!

        老冯头口无遮拦满嘴喷唾沫星,对听得入神的尤红山说:我说小伙子,呃,你姓什么来着?噢,尤老师。你们同学之间可没法儿比,上午你马车上下来,扛个破麻袋包的行李卷,一头煤灰一身土没个孩子样,我以为哪来跑盲流讨饭的呢!

        尤红山从老家来农场,路上走了一天两宿,一早在火车站下了车。恰巧二分场马车去拉煤顺路把他捎来。听说是新分配来的老师,便把他送到招待所,洗头洗脸换衣服才有了“孩子”样。老冯头只顾自己眉飞色舞嘴皮子痛快,没注意到尤红山脸色由白变红,由红变紫胀的像猪肝——他的自尊心受到极大刺伤。

        来毛山第一夜,尤红山几乎没怎么睡,老冯头的话总在耳边回响,丛静的影子闪现在脑际。黑水师范普通班和专科班不在一起,三年里他和她少有接触,每次文艺演出必有她的节目——独唱和手风琴独奏。演出结束,观众尤其男生们鼓掌呼叫:花儿,再来一个!——丛静是公认的校花。

        打听到这漂亮女孩家住行署大院,父亲准是不小的干部。丛静成了他暗恋对象,尽管她是挂在中天的一轮明月。

        去年初冬,校团委宣传他抢救落水儿童的先进事迹。画廊里“学雷锋积极分子、优秀共青团员尤红山”的四寸彩照赫然在目。每天他总要从画廊前踱几个来回。

        一天他又来到这里。暮霭中突然发现,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伫立画廊前,路灯照亮她的面庞,是丛静!他的心咚咚乱跳,想凑上前打招呼又缩回脚步——此前从未与她面对面讲过话,在这地方主动与她搭讪未免唐突。但就此离开又不甘心。

        正迟疑间丛静回过头,认出他与彩照系同一个人,说:哟!尤红山,了不起!

        未等回话,她迈着轻盈的脚步离去,水泥路面留下皮靴笃笃声。

        毕业前夕,报纸上发表一篇文艺评论,批判一本叫《红与黑》的长篇小说:主人公于连出身卑微,不甘蛰伏于社会底层,大胆勾引市长夫人,疯狂追求侯爵小姐,最终实现跻身上流社会的美梦。尤红山看完怦然心动——此人不正是我的偶像吗?。

        第二天他赶去书店,售货员说《红与黑》已停售;去市图书馆借,管理员说上级通知不让外借。他灵机一动亮出师范团委招牌,谎称借书是为了组织写批判文章,向管理员说不少好话,才把快翻烂的《红与黑》借出来。毕业时舍不得还,撒谎书丢了,按原价十倍赔钱了事。

        尤红山尝试谋求留城工作时,头脑里就有了丛静的影子,他料定她肯定留在这个边疆地级市。那句银铃般的“了不起”使他振奋,更唤起他无限遐想。分配结果出人意料,这一届毕业生除个别人留城,其余一律去边远山区农村,丛静像断了线的风筝失去踪影。

        意外的惊喜从天而降!始终惦记的人重新回归视野,而且将与他长期朝夕相处。冥冥之中是谁的安排?丛静啊丛静,你是我的瑞那夫人还是玛特尔小姐?

        子弟校小小一方天地,有利于尤红山丰满羽翼施展拳脚。在他办公桌上书架里,摆放着《论.员的修养》和《教育学》,折叠处用红蓝铅笔划了许多杠,向外人昭示他的孜孜不倦学而不厌。而那本以不光彩手段弄来、盖有图书馆藏书章的《红与黑》锁在抽屉从不示人,没有人时偷偷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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