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长临工 下
师徒关系的改善缘于一场病。农工宿舍流行泻肚子,颉颠尤其严重,拉脓拉血水米不进。叶小娜随舅舅牛秋石来良种站出诊。
三个月不见,小娜脸色红润长高不少,穿白大褂脖子上挂听诊器。牛大夫确诊是急性菌痢,每人派发口服药。蒋乐生说颉颠的病情严重,央求小娜给他静脉滴注,老头很快转危为安。
深秋的一个雨天傍晚临下班,颉颠突然问他看过三国没有?乐生回答初二暑假里看过。颉颠问可记得官渡大战?他说当然记得,历史上以少胜多的战例嘛。颉颠又问:曹操手下有个叫王垕的会计,记得吗?
蒋乐生狐疑不解:没有呀,那年代哪有会计?
古时后钱粮官就是会计。颉颠以略带伤感的口气叙述:曹操久攻袁绍不下,面临军粮断供危险,密命钱粮官王垕大斗改小斗,一天粮食匀做三天吃。王垕明知道克扣粮饷是死罪,但主公命令不容违抗,只得遵命照办。
蒋乐生说:这钱粮官后来好像被曹操杀了。
老头点点头,沉浸在自己的叙述里:大斗改小斗兵士怨声载道。一旦发生哗变不攻自溃。曹操对王垕说吾借汝人头一用,汝妻儿老小自有吾照应。手起刀落将其枭首,人头挂旗杆顶示众。后续军粮运到,曹操重新发起攻势,将士奋勇冲锋大获全胜。你说说,王垕死的冤也不冤?
浑浊的泪水在老头眼圈里打转,蒋乐生吃惊地问:师傅你怎么啦?
于是颉颠向他袒露自己的身世:哪年哪所大学毕的业,哪年哪月进船厂,做事用心被聘为总会计师,厂长令他做假帐偷税——当时全国偷税成风,要不怎有后来三反五反?厂长说你会计水平高,做的帐出不了事,出事我负责。不了出事后他推得一干二净!这白脸曹操让我充当了一次王垕的角色!
颉颠泣不成声,胡茬上闪着泪光。来北大荒前最后一次会见,老婆哭成了泪人,捧出离婚协议对他说,为了儿子你就签了吧!
蒋乐生见他哭得伤心,安慰道:师傅别难过,一切都过去了。
颉颠的话象开闸的渠水:后来才知道,我离家不久老父也死了,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一宗不少!唉,我的归宿,也就是棋盘山半岛花园了。
老头沉默片刻止住泪慨叹:创办立信会计学校的潘序伦,号称中国近代会计之父,是我的大学同窗,责怪我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不懂得当会计危险系数高!
蒋乐生截住话问:师傅,危险系数高什么意思?
老头说,自古以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见钱财二字的份量。要守住钱袋绝非易事!你记住,说一千道一万,犯法的事坚决不干!
颉颠借给他一本潘序伦主编的《会计学》,其中有两章是自己的得意之作。
没有业务实践读《会计学》味同嚼蜡。学问学问一学二问,在颉颠这里行不通。向他请教只答一两个字“对”“不对”“可以”,或者“自己动脑筋”。老头说问人只学到皮毛,自己“悟”才明白精髓——也许他以此作为不肯施教的借口?
颉颠对乐生的业务进步喜忧参半。元旦前会计检查,任科长当他面夸他名师出高徒。老头听了虽高兴,想到徒弟学成他将被弃之不用,心中不免凄惶。
应了潘序伦大师的话,会计这行危险系数确实高。
这年的春节物资依然匮缺,猪肉少得可怜:干部基本工人及其家属每人一斤,就业农工半斤,犯人只有三两。
王化举给生技科打报告,请求淘汰两头老牛,承诺上交场部机关部分牛肉。
“秃角”“老黑”的大限到了。刽子手便是会拉手风琴的王长脖。判刑前他是大连食品厂屠宰工。血腥的职业和风雅的业余爱好集于一身,令人匪夷所思。
两头牛皆为雌性。“秃角”幼时淘气,与伙伴角斗折了一只角;“老黑”温驯,名字由“大黑”而“老黑”。它们犁地拉车多年育有满堂儿孙,如今毛色暗淡老态龙钟,站着打瞌睡躺倒了懒得起。王长脖将它俩牵出牛圈,拴在相距不远的两棵树上。它们不知死到临头,耷拉着眼皮呆呆伫立,任凭孩子们奔走呼叫一动不动。两头小牛犊撒欢儿跳前跳后,不知是谁的后裔?
王长脖摘下狗皮帽甩掉大衣,往手心呸呸吐两口唾沫,拎起十二磅大锤,对准“秃角”脑门便是一锤。“秃角”像堵墙轰然倒下。刽子手抽出雪亮的长刀切下牛头,绛紫色的血汩汩流淌一地,散发出很浓的血腥味。
拴另一棵树上的“老黑”惊呆了,拖着哭腔发出声声哀号,妄图挣断缰绳逃命。刀光一闪腥气扑来,“老黑”眼里充满绝望,两行泪挂下来。它四蹄发软前腿下跪,一泡尿从尾巴根下泼洒出来。两头小牛犊早逃得无影无踪。
都说猪傻吃乜睡享一辈子的福,临死挨一刀死而无憾,眼睛闭紧紧的含笑九泉;牛劳碌一生最终同样被杀,因此含冤抱屈死不瞑目,这话不无道理。“秃角”头颅被割下,灰蓝色眼球瞪的鸭蛋大。王长脖手握尖刀,左挑右剔剥它的皮,不大功夫“秃角”光溜溜冒着热气,栽歪在自己的皮上,只等开膛破肚大卸八块。
平青云路过这,驱散围观的孩子,见等着挨刀的“老黑”流泪发抖,骂王长脖你小子真够坏的。
王长脖嘻嘻一笑:我让它陪绑!
他曾经是盗窃杀人团伙重要成员。因拒不坦白交待罪行,枪决死刑犯叫他陪绑,吓得屙了一裤子,这经历他一辈子不忘。
古人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王长脖却己所不欲拿牲畜取乐,可悲也夫!
机关食堂拉走一百斤牛肉,蒋乐生按每斤六角五分转帐,其余全部过秤入库。
吃过晚饭蓝蓉拖个小爬犁来找蒋乐生,说指导员派咱俩去送牛肉。她手里捏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串名字。爬犁上柳条筐里,有一团团麻筋捆扎好的牛肉。
蒋乐生接过名单,上面是三名场级领导五位科长,三位农技员以及站长平青云。站长的名字上标两颗星。蓝蓉说十三份牛肉每份三斤,站长家人多给双份。
蒋乐生问:给机关的牛肉不拉走了吗?
蓝蓉说:指导员让送咱就送,你管那么多干吗?快走吧,晚了人家该睡觉了。
蒋乐生算帐可不含糊:三斤牛肉一元九角五分,估计各家不一定有零钱,便从抽屉取出十三枚五分的硬币,每份收两元找五分,正好钱货两清。
家属区没有路灯黑糊糊的,只有窗帘里透出微弱的亮光。蓝蓉敲开门说明来意:要过年了,我们王指导员让送点牛肉,请收下。
那个年代人们还不习惯白吃白拿。对方接过牛肉都问几斤?多少钱?蒋乐生迅速掏出硬币递上:三斤,一元九角五,你给两块我找你五分。
到了蔡传光家,他接过牛肉,拎手里掂了掂便要关门。蒋乐生忙递上硬币说:三斤肉,一块九角五,你给两块我找你五分。
蔡传光一愣,从裤兜摸出两张一元的纸钞扔给他,“砰”一声把门关上。蒋乐生只好将硬币放在他家门口。
第二天下午,指导员把他叫到办公室。蓝蓉已经在那里,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
他一进门,蓝蓉劈头问:小蒋,昨晚是我让你收钱的吗?
他说钱是我收的,一分不少。
蓝蓉气呼呼说,刚才指导员批评我不负责任!
蒋乐生迷惑不解,不知说什么好。
王化举把手里的圆珠笔往桌上一扔,冲蓝蓉吼道:你没让收,但你制止没有?
蓝蓉使出见风使舵本领:我说指导员没让收钱。。。。。。可能外面风大他没听见。
到现在蒋乐生也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心想收钱有什么错?不收钱帐怎么平?
王化举陪蓝蓉一个笑脸,抱歉地说错怪你了,没你的事,有空我单独找你谈。
屋里只剩下蒋乐生,他不禁心里发毛,怯生生地问:指导员,我做错什么了?
王化举一脸愤怒,厉声问谁让你收钱?你请示我了吗?小帐算的很灵,给两块找五分,简直把我脸丢净了!
蒋乐生辩解道:指导员你莫生气。我备好零钱按价收款,没有多收一分。三岁小孩都懂花钱买肉,哪有丢脸一说?各家让捎信谢谢你呢。
话不投机半句多。王化举火冒三丈:谁三岁小孩?你在教训谁?跑“盲流”才吃几天饱饭,就目中无人!
蒋乐生象挨了一记耳光,热血直冲脑门:你说谁“盲流”?吃几天饱饭怎么了?算我无耻吗?
“砰”一声,王化举拳头砸在桌上:你敢骂我无耻?不是“盲流”是啥?毛山农场请你来的?
蒋乐生自知失言,急红了脸辩解道:指导员我没骂你。我迫不得已才来的农场,一提很难为情。。。。。。他语无伦次,辩解不得要领。
站长平青云闻声赶来,把蒋乐生推出办公室,关上门劝道:你别和他一般见识,他还是个孩子。到底怎么回事嘛?
王化举道出事情原委:中午临下班生技科蔡传光打来电话,先是阴阳怪气感谢送他牛肉过年,话一转气呼呼说,送肉的那两人太不懂事,没等付钱举着硬币找零,生怕我赖账似的。要不看你面子,这一吊蛋头子玩意扔出门喂狗!对收钱不满是一方面,他主要嫌送的肉少——老王你这事办的太差劲,三斤牛肉还要收钱,骂人嘛!咱俩哥们我不计较,只怕其他领导不开心——抠抠缩缩小气鬼谁得意?
王化举继续数落蒋乐生的不是:好心好意培养他,他目中无人自作主张。这才哪到哪?有本事那天他还认识谁?老实说我不想用他当会计了!
平青云跟蒋乐生的接触比王化举多,对他工作责任心了解更深。他儿子滇生来年高考,星期天常请蒋乐生辅导,老平自有感激之情。他对王化举说:收钱这事本身没有错,错在他未经请示。咱俩军人出身,接受任务后总要问首长还有指示没有?他只会照搬会计书本。再就是态度不对,跟领导吵吵嚷嚷,这一点决不容许!我命令他写检查,向你赔礼道歉。
王化举这才消了气,点头默认这样处理。
老平关心地问:你是明晚的火车吗?快收拾收拾吧。咳,这牛郎织女日子哪天是头?你爱人叫什么来着?二妮,孝顺闺女啊!发送完你爹照顾两头有病的妈,支撑两个家。我家滇生妈说,化举两口子两地分居苦啊!明年盖好房别再谦让了,要一间二妮农闲来住住,你们也该要个孩子了。
老平这番知心话令王化举感动和羞愧。二妮为照顾家来不了毛山,是他对老平编的谎言,另一个女人的影子常浮现脑际,搅得他心神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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