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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走为上


听说哥哥被下放,乐田将信将疑急得不行,晚饭后进城去问个究竟。

        兄弟俩相遇在厂门口。只见哥哥背着行李,左手拎装脸盆杂物的网兜,右手被王主席拉着话别。王主席把紫檀木二胡送给他,说厂里没有人会拉,你留作纪念吧。进城到厂里坐坐,喝口茶歇歇脚。。。。。。王主席依依不舍,不知良心发现还是装的。

        乐田接过网兜说:哥,你这一下放,咱家日子更难过了。我、乐梅乐谷白天黑夜拼命做,还要倒贴生产队钱。你体力差没干过农活,只怕连粮草也挣不回来。

        哥哥沉默不语,乐田怕刺伤他的自尊心,换个话题说工分值太低,个个出工不出力,熬日头混工分,田里打粮不多,工分哪能值钱?

        哥哥还是没说话,只顾闷头走路。

        乐田又说,这两天苟小凤特高兴,小曲不离嘴哼个不停,幸灾乐祸呗!王小四当群众专政副组长,小人得志终日对我们吆五喝六。哥呀,干活苦点累点能忍,死在他脚丫受气太难熬!成分不好的老的老死的死,如今该专我们这一辈人的政了!

        乐田哽咽起来。十五岁的孩子矮小精瘦,由于长年挑担子,背都有些驼了。

        乐梅乐谷见大哥背着行李卷进门,意识到这个家顶梁柱塌了,呜呜咽咽哭起来。

        “笃!笃笃!”乐田拉开门闩,来人是陆二年。他回头看看,摇手示意不要声张。关上门悄声问:乐生回来了?我有要紧话跟他说。

        陆二年体格强壮,是队里上数的棒劳力,一般恃强凌弱者轻易不难为他。成分不好同病相怜,乐田乐梅乐谷视他为兄长,有二年在场别人不敢过分欺他们。

        蒋乐生见二年紧张神秘的样子,心中产生了不祥预感。果不其然——

        傍晚收工会上,王怀兵说蒋乐生就要下放回来!我们贫下中农累死累活挣工分,汗珠掉地上摔八瓣,岂容他舒舒服服挣工资?。。。。。。大队领导指示,群众专政小组要加强监督,他文化高又快到十八岁,够得上戴帽条件。四类分子帽子拎群众手里,不老实随时给戴上!

        二年焦急地说:乐生你快想个主意!这帮人心狠手辣,当初乐华被整得死去活来,马书记也拿他们没办法。往后哪有你好日子过?真找个茬戴上“帽子”就晚了!

        蒋乐生听得头皮发麻,脑袋嗡嗡作响。徐其虎王怀兵企图借“群众专政”之手,把下放变成监督改造,赶尽杀绝呀!

        怀着对大难临头的恐惧,劳累一天的乐田、乐梅乐谷睡意全消。庄户人家每遇灾险,总习惯跪拜菩萨和祖先牌位,以求逢凶化吉消灾平安。他家菩萨像和祖先牌“移(风易俗)破(旧立新)”被砸碎了,如今供着生产队发放的主席像。四个孩子焚香跪拜齐声祷告。香烟缭绕中老人家目光菩萨一般慈祥。

        灯油不多了,灯焰渐渐暗下来。乐谷提议:哥,跪到天亮也不是办法。跟姑姑讨个主意吧,我跟你去!父亲死前拜托姑姑,遇大事给孩子们拿个主意。

        姑父问明原委连连叹气:徐其虎心狠手辣,一手执天干坏事无数。去年考大学毁掉你前程,再落他手只怕性命难保!

        姑姑抹一把泪说:走!说什么不能落他手里。

        姑父摇摇头:往哪里走?没有户口去流浪?讨饭?

        姑姑满腔激愤:上大西北去新疆!国家号召支援边疆建设,找公社要求去新疆,公社不批找县里!

        不等哥哥开口乐谷说:不行的,姑姑。前年乐华姐报名,就被徐其虎栏下来。

        姑父沉吟半晌道:乐生是男孩读书又多,姓徐的更不放过!

        如冰水迎头浇下,蒋乐生浑身激起鸡皮疙瘩。他摸出户口转移证,迁转地址栏写着“牌楼公社牌楼大队”。

        .辣泪水在眼眶打转,他毅然决然说:我宁死不回牌楼大队!万里河山不信没有我立足之地,处处无家处处家!

        姑父分析:户口不落就不算牌楼大队的人。与其窝徐其虎手心憋死,不如揣着转移证出去闯,好歹比什么没有强。

        姑姑一想侄儿小小年纪,背井离乡前程未卜,不禁一阵心酸。她抹去泪水鼓励道:唐僧九九八十一难取真经,人一生说不定有多少磨难,多少人绝处逢生过来的。

        姑父叫给三姐乐华写信,看那边农场收不收人?东北地广人稀,在那里站住脚,比举目无亲到处闯强。不行再考虑奔新疆。三十六计走为上,逃离虎口留得青山在!

        蒋乐华来毛山后,考核合格当上子弟小学教师,有了自己的家。

        两年间江安老家三次传来坏消息,一次比一次令她悲痛欲绝:先是八十三岁马奶奶病逝;接着父亲蒋庆余吐血身亡,久病不治虽迟早的事,但她永远忘不了临走与父亲诀别的场景;去年九月,她翘首盼望弟弟乐生高考录取喜讯,最终却等来名落孙山触柱喋血的噩耗!任凭马书魁如何劝解,整整两天她以泪洗面,不吃不喝滴水未进。弟弟的前程毁了,三姐的心碎了。

        好在此后乐生有了工作,懂事的弟弟来信说他长大了,三姐不必再为家里操心。想不到刚安稳一年,又被下放回乡身陷困境!

        三姐心急如焚。立即回信关照,户口迁移证绝不能落入徐其虎之手,那叫自投罗网!书魁和她要想一切办法搭救他!

        第二天三姐又来信,告知许多人跑“盲流”,逃荒来毛山投亲靠友,农场劳力不足,正准备收一批“长临工”,落临时户口给粮食吃。

        第四天三姐写来第三封信,说书魁找过农场领导,人事科长对你高中毕业很感兴趣,答应优先录用。“你做好来的准备,这边定下立即动身,免得夜长梦多。”

        老天悲悯苦难人!他不由想起小时候写的两句诗“萤光忽闪闪,照我破夜行”,来信不正是破夜而行的萤火虫吗?

        听说儿子要去北大荒,母亲在床上瑟瑟发抖,反复念叨那两句话:乐生你别走,你走我怎么办?

        三姐离家时父亲的托付犹在耳边。他突然觉得,抛下母亲和年幼的弟弟妹妹多么可耻!这个家象即将沉没的破船,他怎能弃船而逃独善其身?

        乐田坚毅地说:我们三个没办法,趁你还没攥进他们手心,快走,走为上策!

        乐梅说:也就多干苦活多受点气,还能把我们怎样?你放心走,我照顾母亲。

        “哥你出去工作,挣点钱寄回来最好。你憋在家,咱家连个出气的鼻孔也没有!”乐谷人小见识却不差。

        乐生张开双臂,与弟弟妹妹紧紧拥抱一起。四个弱小的身躯四颗激跳的心,八只眼睛里噙满泪水。

        蒋乐生主动登门拜访王怀兵,麻痹他把他稳住,免得走前节外生枝。

        进门掏出两包“大前门”香烟,装得很恭敬的样子说:我响应号召下放回乡,天长日久还靠王队长多关照。烟是发给下放人员的慰问品,算见面礼。

        王怀兵一见精装“大前门”顿时眉开眼笑:你客气了。乡里乡亲的,要哪份见面礼。。。。。。乐生你不知道吧?为你的事我专门去过你们厂。

        离厂前王主席对他说,厂里下放名单本来没有蒋乐生,不是牌楼大队坚决要求,职工学校不可能作出这样决定。此刻王怀兵不打自招,葫芦里卖什么药?

        这家伙撒谎不打草稿:你家老的老小的小,你不上班挣工资,哪里有钱修房子?哪有钱倒贴生产队?我去是请求领导别下放你,想不到被一口回绝,说按政策办事,五八年后进厂的一个不留!

        “大前门”的香味刺激着王怀兵的嗅觉,他呲牙笑笑,拆开抽出一枝放鼻尖上闻闻,翘进嘴划火点着,眯起眼睛一口吸进小半截,长长的烟灰粘着不掉。

        他边抽烟边东扯西拉:你从小上学,没干过体力活,适应适应就好了。牌楼大队数就你文化高,往后有动笔杆子的活照顾你。只要你规规矩矩老老实实,我不会难为你。对了,苟会计家小虎马上初中毕业,你帮补补课,让他把毕业证考到手。你们两家从前有点误会,上辈子人的事,一笔勾销!

        一听“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八个字,蒋乐生顿觉寒意逼人。王怀兵提出帮徐小虎补课,便故意问:我姐当年因成分不好不让教书,苟会计不怕儿子受我影响?

        王怀兵不悦:嗨!刚说从前的事不谈,怎么又来了?小虎考到毕业证能忘你好?

        蒋乐生临走说:今天先报个到,家里要收拾,床铺塌了灶台坏了锅子漏了。。。。。。扁担泥筐其他农具都要准备准备。上了工就像个干的,我争取当模范社员哩!

        望眼欲穿的电报来了:电汇三十元速启程上海乘船大连转车哈尔滨终点站毛山

        蒋乐生在屋里失神地徘徊。真要背井离乡了?生于斯栖身于斯的老屋,我就要离你而去?。

        旧条几上方领袖像左侧,贴着一幅年画《林冲夜奔》,那是去年厂工会的贺岁赠品。画面上林冲头戴红缨斗笠,身披大氅枪挑酒葫芦,身处大雪纷飞中的山神庙。他不禁心头一震:工会选购的年画均取材于历史名著,有《草船借箭》《武松打虎》《大闹天宫》《黛玉葬花》等等,为何偏送我这幅画?是偶然巧合还是命中注定?

        第二天去汽车站买票,乘长途客车换长江渡轮到上海,从上海渡海去大连。

        售票窗口贴着《通告》:接上级通知,即日起购县外长途客票须凭公社证明。1961。12。21。据说此举为防止人口外流。

        正为买不到票犯愁,有人提议他乘小火轮,坐船不要证明,就是太慢。

        听说三姐去东北以后没见过大米,大姐二姐心疼,省出大米糯米各十斤,又带几把苇叶好包粽子;大学梦破灭了,可他仍不死心,高中课本和复习资料全部带上,有机会他还要考大学,三年不行五年!

        紫檀木二胡也带在身边,有苦有乐在琴弦上倾诉。

        最珍贵的证件是照片上盖钢印的高中毕业证;最不能丢的是户口和粮食供应迁移证,证明他并非“盲流”,而且“定量”户口。

        又是离别的晚餐。一家五口沉默无语,该说的话早已说尽。他不让两个姐姐来送行,人来人往目标太大。一个星期没有出工,不断有人窥探他的动静。

        冬天天黑得早,家家户户早早关门,村子里乌灯熄火。乐生和乐田背着行李,一声不响上了路,离八点开船差一刻钟赶到码头。

        旅客越聚越多,央求服务员老头快放人上船,说再来人装不下,挤翻船了不得。大家你一支他一支敬烟,此时此地老头无疑最有权威。

        跳板搭好,人们肩背手提鱼贯而上,很快塞满了船舱。

        老头抽下跳板。几个黑影追来,边跑边喊别开船!等等!有两个人趁船未离岸,冒险一蹦跳上去。船身摇晃,船上齐叫快开吧!不能上人了!

        上了船的没来得及上船的,态度截然不同。

        老头解下缆绳,用竹篙把船帮一别,轮船向河中心漾去。

        柴油机发动了,船尾冒出呛人的油烟。汽笛一声怪叫,小船在浓重夜幕中。

        蒋乐生泪眼模糊依在舱口,向伫立在路灯下弟弟的身影频频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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