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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冤家对头


徐其虎上任才四天,高级社宣告成立。这首先得益于合作化大势所趋,也因他软硬兼施威逼利诱,手段远非前任可比。

        高级社挂牌那天,村社联合举行庆祝大会。小学校操场摆放一排排树段当凳子,足够四百余户社员入座;操场一角栏杆上栓着二十头耕牛,刷洗得干干净净,牛颈系红布带,额上盘一朵大红花。它们跟随主人来到会场,欢天喜地门儿门儿叫着。

        领操台上临时用苇席搭起主席台。一块盖红布的木牌竖在台前,象蒙着盖头的新娘。台上坐着吕书记苟乡长,以及东山再起的徐其虎。

        台下第一排长凳为到会祝贺取经的嘉宾席。每人胸前挂一朵红纸花。由于长条凳比树段高很多,一溜屁股横在众人前面实在不雅,只得委屈贵宾把凳放倒了坐。

        庆祝会开始,吕书记苟乡长为“牌楼村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揭牌。霎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响起雷鸣般掌声欢呼声。二十头牛惊得胡乱喊叫,有几头尾巴下面象拧开的水龙头,尿水哗哗直流。

        吕书记首先讲话,祝贺全乡第八个高级社成立,宣布徐其虎兼任社长。

        徐其虎今天戴一顶新军帽,刀条脸刮得铁青。他检讨牌楼村合作化的进展缓慢,拖全乡后腿辜负上级期望,等于把前任女支书又诋毁一番,再次为自己树立光辉形象。然后说了些感谢乡领导关心、向兄弟社学习后来居上的话。末了表扬王怀兵等十名运动积极分子,号召全体社员爱社如家,争做模范。

        庆祝会.是文娱节目表演。

        快板诗《夸夸我们的徐社长》,是徐其虎授意小学校长何顺创作、为自己歌功颂德的节目。八个小学生脸蛋染得通红,手敲竹板一咏三叹,左一声敬爱的徐社长啊,右一声敬爱的徐社长啊,吕书记听得直皱眉头,苟存旺心里直骂蠢猪,他却得意洋洋咧嘴乐。

        苟小凤猜吕书记准来开会,记着他“后会有期”的承诺,今天又刻意打扮一番。有何顺校长笛子伴奏,她的独唱《二月里来》、《拔根芦柴花》赢得阵阵掌声。歌毕何校长提议:下面请徐社长和苟小凤夫妻对唱好不好?

        徐其虎说他是驴嗓子不会唱歌。苟小凤红着脸说想同吕书记对唱《夫妻识字》。吕书记毫不推辞欣然应允。

        于是何顺宣布:徐社长这些日子太辛苦,把嗓子累坏了,下面请敬爱的吕书记和苟小凤对唱《夫妻识字》,大家欢迎!

        何顺吹完前奏,一对男女非常投入地唱起来:

        黑咕龙冬的天上出呀出星星,

        黑板上写字放呀放光明。。。。。。。

        这以后吕书记成了徐其虎家常客。苟小凤人前人后总把吕书记挂在嘴上,扯大旗做虎皮狐假虎威。徐其虎睁一眼闭一眼装聋作哑。

        他深知当干部须有靠山。没有吕书记恩准他复不了职,当不上位高权重的高级社社长,还得面朝黄土背朝天地里刨食。当初吕某是他与苟氏兄妹商量请进家门的,如今即便引狼入室也值得,只是常警告老婆“别太过分了”。苟小凤问怎样不为过分,他也没说出个子午卯酉。

        徐其虎提拔王怀兵当副社长,做他的助手。王怀兵隔三差五就给吕书记打电话,报告徐社长外出,请书记速来指导工作。吕书记明白这电话是苟小凤叫打的,小凤说怀兵是她靠得住的弟弟。那个时代没有手机,耽误多少有情人信息传递。

        负责联络的王怀兵绝顶聪明。总觊觎大他五岁的俊俏姐姐,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一回吕书记来厮混时间不长,说乡里有事匆匆走了。他前脚刚走王怀兵贴近窗户叫门,说饿得慌讨点吃的。苟小凤一开门,王怀兵扑上连啃带咬,直嚷姐呀饿死我了!这头健壮的小公牛凶猛无比,比起故作斯文的干哥哥更让她如醉如仙。此后每逢王怀兵请吕书记来指导,弟弟都沾光享用干姐姐一回。苟小凤游离于三个男人中间,成天眉开眼笑,走路都哼着小曲。

        徐其虎任命了十个生产队的队长和会计,这是他权力运行的根基。一队队长由副社长王怀兵兼,苟小凤做会计。

        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

        徐其虎正春风得意苟存旺调走了,农工部副部长马祥瑞接任乡长。当年正是这个冤家率工作组查处陆疤眼自杀案,致使他撤职下台。

        年初马祥瑞向县委打报告,农村集体化后生产关系出现许多变化,作为农大农经专业毕业生,他有志于下基层工作,研究问题解决问题。

        县委机关人际关系复杂。马祥瑞是外乡人,为人低调行事谨慎,但因性情爽直不说假话,不善观颜察色揣度领导心事,工作没少干并不受青睐。刚刚结束的反右斗争更使他产生莫名的恐惧,昨天亲密无间的同仁同事,自己为逃劫难或谋求晋升,转眼就可以昧良心落井下石。这种三分精力工作七分精力防人的环境令他厌倦。

        组织部长向吕书记介绍,祥瑞同志专业知识丰富,人实在素质好,与他搭档是老吕你的运气!高级社成立一年多,社员不满情绪日益增多,去年有三个高级社的分配方案被推倒重来,还有的生产队派代表越级告状,要求乡领导“为社员做主”,老马调来正好雪中送炭。调苟存旺走他情愿不得,那仁兄地头蛇一个,心眼多尽玩社会经验。再说他走了,与苟小凤那层关系更好处。

        马乡长上任头半个月,不要人陪独自跑遍全乡十个高级社。

        一个星期天的清晨,他来到牌楼一队的大车蓬。

        车蓬是这个地区的大型灌溉农具,直径三丈多,蓬顶苫茅草象棵硕大的蘑菇。夏天这里蔽荫风凉,水平转盘可容十多人或坐或躺,儿童做游戏,妇女纳鞋底拉家常,男人打牌下棋好不惬意。高兴了跳进池塘洗个澡,扎进深水倒个猛子,运气好抓上条活蹦乱跳的鱼儿,那叫快乐如神仙!马乡长调研活动大多在大车蓬完成的。

        清早大车蓬里没有人。马乡长走得急,身上微微出了些汗,他取下肩上的黄书包,敞开衬衫拿出纸扇,坐在转盘上悠悠地扇。离他不远,一个矮矮瘦瘦穿短裤的赤脚少年面对池塘,手捧一本书正在朗读:

        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

        矮瘦少年朗读完,转身发现身后陌生人正注视自己,有点局促不安。他用充满稚气的眼神上下打量他,嗫嚅道:您是——

        大清早遇上读书的少年本就好奇,马乡长看他文质彬彬的样子,读书感情充沛口齿清晰,加上悦耳的童音更生几分好感。他微笑着问:你叫什么名?读的可是朱自清的《背影》?蒋乐生,家就住这个队。叔叔您也知道《背影》?

        一大一小两个文化人很快成了朋友。听蒋乐生说刚刚考取江安高中,乡长面露喜色鼓励道:加把劲,三年后你准是牌楼乡头一个大学生!

        马乡长找来王怀兵苟小凤,想从基层干部嘴里了解建社以来的经验教训,哪些问题急需解决。二人回报去年收成不错,社员分得粮草比二队多,表白一番辛苦再谈不出什么。后来苟小凤得知来人是新任的乡长,认出他曾查处陆疤眼案,止不住一阵慌乱,说话语无伦次,眼睛也不如乍见面活泛有神。

        马乡长从花名册中抽出八个人(贫农五人、中农二人、地富成分一人),通知来大车蓬开座谈会。生产队没有更适合开会的地方。

        会议开始马乡长说明来意,请大家打消顾虑畅所欲言。与会者面面相觑不开口,架不住再三启发才谈了些意见,但鸡零狗碎毫无中心。最后剩蒋庆余没吱声,乡长说老蒋,我们第二次打交道吧?你有哪些意见和建议,谈谈吧。

        蒋庆余扫一眼这个特殊会场,心想这是什么会呢?社队干部不参加,新乡长亲自主持,与会的人什么成分都有,让我发言是吉是凶?

        高级社成立后,蒋庆余也得到《社员劳动工分手册》,他满心欢喜,以为从此不再被看作坏人,凭劳动挣工分,分粮分柴草过普通社员日子。但事实击碎了他的美梦:四类分子帽子照戴,每月两次训话照旧,“只准规规距距不准乱说乱动”紧箍咒天天念。今天乡长叫他跟成分好的人一起开会,当众称他“老蒋”让他发言,这使他受宠若惊,解放八年头一回啊!

        蒋庆余似从梦境醒来,机会难得,我不能辜负马乡长美意!于是对事不对人提出四条建议:制定农活劳动定额及记工分标准,坚持按标准记工;每天收工验收记工分,按月公布各户工分帐,以便核对监督;年底决算须社员讨论通过;社队干部工分补贴应死级活评。

        这些建议切中时弊,马乡长边听边记,不时点点头称赞有理。

        在充分调查研究基础上,马乡长制定下发了两个文件——《定额记工标准》和《内部管理章程(草案)》,旨在推进高级社民主管理,保护社员群众积极性。

        两份凝聚马祥瑞心血的文件广受欢迎,被赞为难得的“好经”。吕书记人前人后夸他的搭档“秀才就是秀才”。

        好经须有好和尚念。凡社队干部认真贯彻文件局面开始好转,干群关系有所缓和,生产形势日渐向上;但有些社队阳奉阴违,营私舞弊暗箱操作依旧,社员纷纷找马乡长告状。令他尴尬的是,来人把文件朝桌上一摔,责问你这玩意算不算数?好象马乡长惹下多大的祸。

        有章不循有令不行,决定性因素在干部。马祥瑞着手整顿社队班子,一个月初步完成改选,改选率达百分之五十。涉及人的工作比制定章程更复杂,搬掉百姓头上的“太岁”谈何容易!面对人类与生俱来的私念贪欲,集体大锅饭的痼疾靠两份文件治愈?马祥瑞纵有堂吉珂德的勇气,焉能彻底改变乱局?

        马祥瑞来当乡长之初,徐其虎对曾经的“克星”成了顶头上司惶惶不安。还是苟小凤有主意,说与其躲着不如主动登门,关系越处越近,咱们跟吕书记过去不也不熟?

        一个细雨蒙蒙的晚上,夫妻俩提只搪瓷保温桶,内装煨熟的老母鸡来到马乡长宿舍。马祥瑞见二人冒雨摸黑来访既意外又感动,忙放下书让座沏茶。徐其虎照老婆调教的话先对马乡长到任表示欢迎,然后对过去犯的错误再表忏悔,最后一脸虔诚说:马乡长,我少文化是个粗人,革命二十年就是进步不快,往后还靠你多帮助!

        苟小凤打开保温桶,一股热气带出香喷喷的鸡肉味。她柔声道:马乡长,你没日没夜操劳,我心疼着哩!特意煨只鸡给你补补身体。你家眷不在,往后洗被褥床单棉衣什么的我包了!夫妻俩配合默契自然熨贴,马祥瑞心里没法不热呼呼的。他真诚地说:我缺乏基层工作经验,还要靠同志们多多帮助。缝补拆洗我都会不麻烦。这鸡既拿来了,我这有瓶酒咱们一道消灭了它。就此一回,以后不兴这样。

        三个人喝了小半瓶。马乡长见苟小凤眼神扫来扫去不对劲,想起外界风言风语便笑着说:我在县里时最讨厌拉拉扯扯吃吃喝喝,人家说我是书呆子,今天陪二位算破一回例。时候不早外面又下雨,就此结束吧。不硬不软下了逐客令。

        马祥瑞每天读书很晚才睡,陪伴他的是窗外一丛翠竹窃窃私语。他喜好画国画,宿舍里贴着习作《听竹图》:一介书生头戴纶巾,持书捻须秉烛夜读,窗前竹影婆娑,有蟋蟀在鸣唱。上角题写着郑板桥的诗: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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