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九二章 情义
夕阳挂在远方的山巅上,余热犹在,光芒如金。
赵家庄西边的山坡上方,阿珠紧紧的依偎在李徽怀里,像个迷茫又受到了惊吓的小鹿一般。她已经哭了一场,但是哭泣并不能排解她此刻心中的感受。今天发生的一切,对阿珠来说太过震惊和不可思议,此刻她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李徽理解她的感受,不光是阿珠,李徽的心情也很复杂。他也万万没想到,自己在居巢县收留的那个黄毛丫头,和自己朝夕相处,照顾自己起居饮食的阿珠居然是鲜卑皇族太原王慕容恪的王女。
事实摆在眼前,无论是从实物证明,还是从逻辑情理等方面判断,都无可辩驳的证明了阿珠的身份。
难怪自己一直觉得阿珠的相貌有那么一些奇怪的地方。阿珠的皮肤很白,天天日晒风吹的,但是皮肤依旧白皙。她的鼻梁挺直,五官分明。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地方,真正觉得特别异样的是她的眸子的眼色,虽然一眼看上去没什么两样,都是棕褐色的瞳孔。但是李徽和她长期耳鬓厮磨,却知道她的眸子里有一抹深邃的蓝色,宛如眼眸深处的一片蔚蓝的天空一般。
之前只觉得很美,现在意识到这定是鲜卑族基因中的一部分。鲜卑族是北方民族,他们曾居漠北之地,和许多族群都有通婚。基因之中掺杂了许多其他民族的特征。所以,鲜卑族个个都是皮肤白皙,身材高大,眼珠子的眼色也有些不同。
虽然并非所有鲜卑人都是如此,但是鲜卑慕容氏乃鲜卑皇族,得到其他族群美女的机会极大。基因混杂之下,呈现出现在这种特征。一眼看起来似乎只是服饰发饰的不同,但其实仔细看相貌,也是有不一样的地方的。
阿珠的母亲是汉人,父亲慕容恪是鲜卑人,她的相貌上的特征并不明显。然而长相厮守之人还是能发现一些不一样的地方的。
突然间黄毛丫头成了鲜卑皇族宗室的王女,对于李徽而言也是极大的震撼。一时之间,李徽自己也难以调整过来。
但他还是要好好的安慰阿珠。
“珠儿,这是好事啊。你找到了亲人,知道了自己的出身。从此以后,你在这世上再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虽然事情有些突然,但是,这终究是好事啊。”李徽轻抚阿珠的秀发,柔声道。
阿珠抬起头泪眼婆娑的看着李徽,抽泣道:“可是我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我爹爹只有一个,他已经死了,就是死在了这些人的手里。我本来都恨死鲜卑人了。但现在,我突然成了他们中的一个,这叫我如何能接受?我若认了他们,如何对得住我泉下的爹爹?他那么疼爱我,对我那么好,我完全把他当做亲生父亲。你明白我的心情么?我怎能接受这件事?”
李徽喟然叹息。确实,这很难转变。阿珠的养父为保护妻女而死,阿珠和母亲颠沛流离逃往大晋,机缘巧合之下才活了下来。阿珠的心中早已将鲜卑人视为杀父仇人,现在突然发现自己便是鲜卑人,当然震惊且排斥。
况且,那慕容恪从未给过阿珠半点父爱。阿珠压根都不知道他是谁,也从未见过面。在阿珠的心中,那不过是个曾经给了她母亲伤害的一个陌生的男子罢了。就算知道了自己是慕容恪的女儿,那又能改变什么呢?情感上是不可能转变过来的。
“珠儿,你说的很是。若是教我遇上这样的事,我怕也是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说……造化弄人。你若不肯相认,我也支持你。虽有血缘上的关联,但情感上的关联最重要。真正给了你父爱的是你的养父,你心里过不去这道坎,我完全明白。”李徽轻声道。
阿珠蹙着可爱的眉头,将头搭在手臂上,呆呆的看着远处山边的落日。
远处红日西下,已经只剩半截露在山巅之上。夕照之下,四周的山峦草木明暗晦涩,阴晴相间。山风吹来,长草如浪,林涛如潮,更增山野的空旷和寂寥之感。
李徽看着阿珠,见她容貌清减,眉头紧皱的样子,心中甚为怜惜。伸出手去为阿珠轻撩鬓边乱发,想要再安慰她几句。
突然间,阿珠转过头来,像是下定决定一般看着李徽。
“公子,我决定了。认了他们便是。”阿珠咬着下唇,神情有些激动。
“怎么?忽然又想通了?”李徽微笑道。
阿珠沉声道:“是。我必须和他们相认,否则,我担心他们会于公子不利。他们要杀公子啊,我若不同他们相认,他们定不肯放过公子。公子是阿珠的夫君呵,他们能不看在这一层关系上放了我们么?我去跟他们说,跟……我那两个兄长说。若他们真当我是他们的妹妹,便不要为难我们。”
李徽怔怔的看着阿珠,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
李徽承认,自知道阿珠是慕容氏之女后,自己便也想到这一层。阿珠嫁给了自己,凭借这一层关系,可能会逃过此劫。若阿珠和慕容氏相认,事情便有转机。
但是,李徽没有说出来。并非不想,而是不忍左右阿珠的情绪,拿这件事去绑架阿珠。况且,李徽觉得,即便有这层关系,也未必能够解决眼前的危机。
慕容垂肯为了阿珠放过自己么?他肯放弃眼前这个挑拨大晋和秦国内讧的机会么?他会为了所谓的家族血缘关系而放弃这个良机么?这都是未知之数。
阿珠此刻自己说了出来,那说明她心中是处处为自己着想的,肯为自己受一切委屈的。李徽心中此刻的感觉不是高兴和庆幸,而是感动。发自内心的感动。
李徽伸手将阿珠搂在怀里,亲吻着她的脸颊,轻声道:“珠儿,你其实不必为了我而做这样的决定。你有此心,我便心满意足了。你当知我,我既来秦国出使,便已然看淡生死。这个世界,死是最容易的事情,活反而是艰难的事情。无论生死,只要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其他都不重要,知道么?”
……
山下村庄,一间房舍里。慕容垂也正在同他的儿子慕容农慕容宝两人进行着一场谈话。
“阿爷,那姑娘确实是四叔的女儿无疑。那么,她嫁给了那个晋使为妻,我们现在怎么办?晋使还杀不杀?”慕容农沉声问道。
慕容垂皱眉沉吟,粗大的手指在粗糙的木桌上缓缓敲打,笃笃有声。
慕容农和慕容宝都皱眉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既是你四叔女儿的丈夫,自不能杀了他。毕竟……毕竟……”慕容垂踌躇着,语气中有些遗憾和惋惜之感。
“阿爷,儿子认为,不该为了这层关系便放弃我们的计划。阿爷当以复国大业为重,怎能因为他娶了四叔失散的女儿便饶了他?良机错失,后悔莫及啊。阿爷,你若不好动手,我去动手便是。让那女子恨我便是,让道乾道元他们兄弟骂我便是。我不在乎。为了我燕国复兴大业,我愿承担。”慕容宝急促的低声说道。
“是啊,道佑所言极是。怎能因为这层关系便放弃这个良机?我们兴师动众追了这么远前来,担了极大的风险,才在这里追上了晋使,怎可就此放走了他?”慕容农沉声附和道。
慕容垂紧皱眉头,抬头看着两个神情激动的儿子。缓缓道:“道厚,道佑,你二人的话是不错的。但是,老夫不能那么做。起码现在不能那么做。”
“为何?”慕容农慕容宝齐声问道。
慕容垂缓缓起身,走到茅舍门口,负手看着门外。门外暮色苍茫,兵士牵着马在暮色中走过,战马恢恢鸣叫的声音传入耳中。
“为何?问的好。若我慕容垂也能做出绝情之事,便也不至于到了今天的地步了。你们可知道,当年你们的阿爷在我大燕是何等的地位?当年我的名字叫做慕容霸,后来被人叫做慕容缺。嘲笑我摔掉了门牙。嘲笑我的人是谁,你们知道么?嘿嘿,便是我的同父之兄,你们的二叔,我大燕曾经的皇上。待我如奴一般,轻贱我,嘲笑我。只因为,你们的阿翁,我的父皇夸赞我有勇力,他们便嫉妒了,便不高兴了。哎,当真不堪之极。”慕容垂沉声说道。
慕容农和慕容宝缓缓点头,这些事他们是知道的。当年父亲被二叔慕容儁敌视,二叔即位之后,父亲更是遭到弃用,动辄训斥找茬,境况不堪。那时他们虽然还小,但是却是都知道的。
“你们可知道,是你四叔一直保着我,带着我东征西站,给我立功的机会,让我能够以功劳立足。否则,别说封吴王,我怕是性命都难保。你四叔待我极好,他是我这一辈子都敬重之人。即便是他病重垂危之时,也还向慕容暐举荐我,让我掌握权力,保国以自保。你四叔处处为我着想,他是我这一辈子最敬重之人,是我的大恩人。这便是我待道乾道元他们如己出的原因。我慕容垂也许没有什么德行,但是忘恩负义之事我是不做的。别人待我有恩,我必予回报。”慕容垂继续说道。
慕容宝道:“可是,那晋使只是个外人罢了。他不过是娶了四叔的女儿罢了,而且是拿她当妾。就冲这一点,他便该死。”
“住口。道佑,我的话你半点没听进去么?那晋使又不知那女子身份。他反倒是救了她一命才是。况且,就算他是外人,也不能杀他。我不能这么做。当初,我们察觉慕容暐和慕容评要杀我们,那时我有大军在手,你们都劝我先下手为强,我都没有那么做。我慕容氏中别人会怎么做我不管,但我慕容垂不能窝里斗,不能自相残杀。我若杀了晋使,慕容珠必恨我入骨,道乾道元也会另眼看我。我也对不住四哥的在天之灵。”慕容垂冷声道。
慕容宝忙低头道:“父亲息怒,儿子错了。”
慕容垂缓缓道:“你们也没错,只不过是我不能这么做。但你们记着,机会其实多的是。不要急功近利,不要为了目的而不择手段。否则,难成大业。”
“儿子受教!”慕容农和慕容宝忙道。
慕容宝心中其实想的是:难怪阿爷落得今日地步,如此顾虑重重,念及太多,恐怕才难成大业吧。当年要是起兵夺了慕容暐的皇位,杀了慕容评,我大燕何至于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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