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肆零章 错过
傍晚时分,盐渎县司盐都尉衙署之中,尚书省度支部司盐都尉王愉正在后堂枯坐,神情阴郁。
王愉同王坦之次子王愉同名,但此王愉非彼王愉。那一位是太原王氏氏族子弟,名门大族出身。而这一位则是侨姓小族出身。
早年间王愉以中正入仕,因为身份所限,一直官运不顺,只辗转于郡县属官,甚为郁郁。直到四年前他进入了会稽王府之中任职,从此他的人生才得以改变。
在会稽王府之中,王愉虽只是个掌管侍从人员的小官,但是因为能时常接触到会稽王司马曜和当时才八九岁的司马道子,所以混了个脸熟。
王愉善于逢迎,加之身材魁伟相貌不俗声音洪亮。每出行,王愉则在王驾之前高声呼喝,甚有气势。司马曜和司马道子年纪虽小,但是对他印象深刻。
王愉刻意接近,创造机会,终成心腹之人。之后会稽王司马曜得位,司马道子封琅琊王。司马曜和司马道子兄弟二人都有振兴皇权的心思,所以大肆安插任命自己人在朝廷之中。
司马道子平素看似恬静俭朴,但其实私底下生活豪奢之极。小小年纪,便已经嗜好美酒,喜欢女色,搜罗奇珍异宝珍藏。居华宇之殿,每餐美酒山珍,奢靡之极。
但财富来源终归有限,食邑虽多,却也支撑不起这般消费的水准。王愉看准机会,进言从盐务上分一杯羹,可得暴利。同时,也为他自己谋了一份肥差。
司马道子遂举荐王愉为司盐校尉,便是为从盐务上捞钱大开方便之门。当然,司马道子说服司马曜得理由是,朝廷之财,当由自己心腹之人看守,方知进帐用度。大族以朝廷之财养私人之兵,虽名曰为国,但终究为隐患。故而要振兴皇权,必先掌控钱粮,关键时候,可作为控制和制衡的手段。
这番话,司马曜听进去了,所以尽管在任命时有朝臣提出反对之声,但司马曜没有理会,王愉成功上位。
不得不说,司马道子年纪虽小,但是个人精。这年头十几岁的少年能比司马道子聪明的怕是没几个。先帝司马昱请了许多饱学之士为司马曜司马道子兄弟二人讲学教史,令他们智慧早开,也懂得了常人不知道的一些知识。
可惜的是,无论是司马曜还是司马道子,对于所学之书中的一些仁义至理倒是没学到多少,对于一些权谋手段却深谙于心。这或许不是他们的错,而是生在大晋,在豪阀大族的夹缝之中生存,这是本能的一种抉择。又或者那是司马昱希望他们能够学到的东西。
司盐都尉之职倒不是什么高官,其实也只是五品之官。但这个位置掌控大晋盐务,可谓是财源滚滚的肥差。白花花的盐出去,叮当作响的无数的钱财进来。大晋每年盐务上得钱税斤百亿之巨。这也是大晋财税之中占比极大的一块。由此可知,这司盐之职是何等的重要。
王愉自上任之后,简直一步登天,成了太上皇一般的存在。不仅很快生活得到了改善,连纳四房妾室,而且进出前呼后拥,派头十足。当然,为了琅琊王司马道子谋财,是他必须要做的。很快,他便建设了一条秘密的渠道,从盐渎县盐场之中精炼的价格极高的细盐中的六成神秘消失。大晋士族官员们食用的细盐中的大部分,都是琅琊王司马道子私贩的细盐。每年十数亿钱财,就此为司马道子等人攫取。
司马道子对王愉很是满意,许诺将来必大力提拔重用。王愉知道,自己只要做好这些事,加官进爵是肯定的。但因为此事太过敏感,王愉甚为审慎。他明白事情一旦败露,自己定然脑袋搬家,而琅琊王也将陷入被动。这不仅关乎钱财,更关乎生死之事,以及自己的未来。
正因如此,王愉做了许多防备的手段。比如,禁止闲杂人等出入盐场,以窥得盐场产盐情形,察觉出盐数量。禁止盐场内劳作之人相互串场打听。若有违背,则处以严厉惩罚。
为应付度支部尚书张玄的查账,王愉做了两份账目,以假账供度支部检查。真账本是要供司马道子查询的,否则有私吞钱款的嫌疑。这真账本藏在司盐都尉衙门内堂,这里没有人能进的来。
为了堵住知情人的嘴巴,除了施以恩惠之外,自然需要一些非常的手段。当初,几名司盐兵士酒后乱说话,差点泄露秘密。次日,这几名兵士便死在海滩上,说是溺水而亡,但谁都知道那是惩戒他们嘴巴不牢的下场。
本地士族和官员王愉也这多加拉拢,搞好关系。明里暗里给予一些好处,以防止他们坏事。盐渎县令张敞上任不久,乃是徐州刺史任命的吴郡张氏大族的子弟,此人有些不识抬举,不肯收受钱物。但王愉通过手段,将其制服。现在张敞已经是都尉衙署的常客了。
除此之外,对于私盐运送的线路,王愉也是慎之又慎。之前从水路运输方便快捷。但海陵郡太守陶定开始查验水路的时候,王愉立刻改变了线路。不惜绕行射阳湖,从邗沟抵京的路线。远了百里水道,但是安全第一。
然而,即便做了如此多的防护措施,居然还是出事了。
几天前,射阳湖南码头接应运货之人送来消息,说本该抵达的最近一批货物没有抵达如此发运。王愉当即派人前往查找,然后在射阳县的野狐岭找到了掀翻的大车和几头骡马,以及路上散落的一些盐粉。负责运送的十几名兵士不见踪迹。
随即,兵士们在左近搜寻,找到了藏在草丛之中的大批私盐,并且在数里外发现了一户烧毁的宅院。运送过私盐的人都知道,那是通往射阳湖的路上一户老夫妻的住所。他们经常去歇脚喝水。这一对老夫妻的宅子烧毁了,火中又无尸骸,显然不同寻常。
大范围的搜查之后,在野狐岭背面的山坳里,他们找到了躲在一个窝棚里的老夫妻二人。没有用什么手段,他们便招了。之后,他们找到了被埋在土坑里的十几名兵士的尸体。虽然少了个徐守成,但其余人都死了。
王愉得知消息,亲自审问了那一对老夫妻,详细询问了那晚发生的事情。孙老丈说,那是一对新婚夫妻,带着仆人来盐渎县探亲,在他家中避雨,无意间遭遇了十几名兵士,最终导致了此事的发生。
孙老者说兵士们怀疑投宿的夫妻听到了什么事情,所以动了手。王愉明白,秦都伯一行人定是被那些人听到了什么话语,所以才会下手灭口。而从对方将私盐藏匿在草丛中的行为来看,显然也是知道了什么。
这帮蠢货,居然被那几个人全部杀了,其中还有两名女眷。也就是说,动手的不过是那三个人而已。见到尸体的时候,王愉都震惊了。那帮家伙几乎都是脑袋开花,脑浆迸裂的死状,对手下手之狠烈,可见一斑。
而这也更说明了,那些人绝非是寻常之人。寻常之人,怎有这样的手段,又怎会携带铁棍等重兵器。孙老者说他们穿着普通百姓的衣物,那必是乔装而来。
无论如何,兹事体大,需要即刻善后处置,否则,恐生祸事。王愉有预感,这帮人此来定是和贩卖私盐之事有关。
鉴于事情已经过去了两日,王愉猜想,若是那伙人真的来盐渎县的话,此刻便在盐渎县城之中。于是乎,他下令开始大肆搜捕,要找到他们的踪迹。王愉心里想,便是天王老子,找到了他们也要灭了口。他们必是知道了一些事情,那是一定要杀了的。
但从城门的守卫那里得知,这两日并无那孙老头描述的五个人进县城。其中那两个拿棒子的壮汉应该很惹眼,但是没人有任何的印象。不过,这几日来盐渎县的外人不多,倒是可以查一查。
折腾到了半夜,结果一无所获。没有任何人看到有五个外乡人进城。城中的客栈也搜了个遍,也没有任何的发现。王愉很是恼火,却也无可奈何,命人连夜画了图形张贴,让全城百姓都加以警戒,发现者有重赏云云。
封锁城门倒是不能一直封锁,毕竟盐场不能停工,事情还要做。只需要盯紧城门,进行盘查便可。本地百姓可以放行,以免招致百姓不满。毕竟,这盐渎县可还是徐州的地方。
今天上午,果然有了消息。城北一家客栈的掌柜跑来禀报说,他家客栈前天投宿了三名客人,一男二女,很像是画像上的人,特来禀报。
王愉大喜。再一问,那掌柜的说,那一男二女昨日说要去盐场,听说盐场进不去,便说去海边。自己给他们推荐了海边的望夫崖,不知道他们在不在那里。
王愉即刻派兵前往海边山崖搜寻,一边又去客栈搜查客房。结果客房之中搜出了许多不属于寻常百姓的东西。几件名贵的衣服,一些精美的手势,还有盐渎县难得一见的带着香味的香皂,高档的胭脂水粉等物。这一下几乎可以证明这几人身份极为不寻常。
王愉满怀期待的等待搜查的消息,结果兵马回来禀报说,崖上确实有人过夜的踪迹,还有个小窝棚。还有些吃过的干粮。但是人已经不见了。痕迹都很新,像是走了不久。兵马四处搜寻了,也没见踪迹。
王愉甚为恼怒。叫来掌柜的询问,为何昨日不来禀报。那掌柜的支支吾吾半天,不敢说话。
王愉明白,这掌柜的昨日定是不肯惹麻烦,所以隐瞒没报。今日见到画影图形,发现有重赏,于是跑来禀报此事。结果,错过了时间,让那三人给跑了。
王愉气的要命,命人将将客栈砸的一塌糊涂。将那掌柜打的皮开肉绽,以窝藏不报的罪名让县令张敞投入大牢之中。那掌柜的一念之贪,结果不但赏钱没捞到,反而锒铛入狱,客栈也被砸了,也算是报应一场。
李徽等人完全不知道这些事情,就在他们离开山崖一个时辰之后,王愉的兵马便前来搜捕,真是差之毫厘,险之又险。
王愉心中恼怒,很显然对方已经离开盐渎县了。也许已经打草惊蛇了。所以,回到衙署之后,在后堂一边思忖对策,一边生闷气。
茶喝了一壶,王愉又要倒茶的时候,发现壶中空空。于是大声叫嚷,将空壶砸在地上,怒骂侍奉的仆役。
正在此时,一名手下都伯飞奔而来,大声禀报。
“都尉大人,南城外来了数百骑兵要进城,说是徐州刺史李徽率兵前来。”
王愉一惊,赫然起身道:“徐州刺史李徽?他来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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