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七九章 拒绝
广陵,北府军大营驻地。
谢玄独自坐在军衙后宅廊下,夕阳从葱郁的树木之间投射下来,洒下星星点点的光斑。空气中燥热未消,树丛之中的蝉鸣呱噪,充斥耳鼓。
谢玄皱着眉头坐在椅子上,原本白皙的面容因为这段时间的劳累奔波而晒得黝黑,眼角也看到了细微的鱼尾纹。不过,这无损他的俊朗相貌,反而让他增添了男子刚强的气质。
不得不说,若论相貌之俊美,气质之华贵,整体给人的感觉的话,在大晋,谢玄可以排上前五。这可是美男子多如牛毛的大晋。
谢玄的性格是开朗热情的,虽然骨子里是高傲的,但对于他看得上的人,他一向是坦白真诚。谢玄这样的人,要么你交不上他这个朋友,一旦你交上了他这个朋友,你便会感受到他带给你的热量。
正因如此,谢安一直诟病谢玄,说他性格不够稳定,城府不够深厚,容易冲动云云,其实正是谢玄性格之中所表现出来的一些特质。而这些是不是缺点,倒也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谢安站在家族继承人,国家未来的掌权者的角度来看,似乎没有错。但在一些其他人的眼中,这正是谢玄吸引人的特质。
但是,最近的谢玄似乎变了个人一般,变得不苟言笑起来,变得喜欢皱眉头。以前笑声朗朗的谢玄,不知为何变得如此严肃。
身边人猜想,谢玄定是感觉压力巨大。毕竟谁面临百万大军压境,身为北府军主帅要面对强大敌人的进攻的时候,又是干系到大晋的生死存亡的时候,怎能不感觉到压力如山。
或许只有谢安才能做到大敌当前,却淡定自若,该吃吃该玩玩,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
大敌当前,这当然是原因之一,但这不是唯一的原因。另外的原因知道的人不多。那或许才是谢玄闷闷不乐的主因。
谢玄斜斜的靠在椅背上,他的手中拿着一封信。那是不久前从徐州送来的李徽的信。
“谢兄如唔。近日局势变化,形势严峻,想必兄长已经洞悉全情。小弟昨日思量再三,还是想同谢兄沟通作战协同事宜。鉴于今日所得战报和战场情形,小弟认为,秦人正在进行一个迷惑我们的计划。兄认为敌军突破之处在寿阳,小弟深以为然。但寿阳未见敌踪,东西却大军压境,荆襄甚至已经开战。小弟认为,这是敌人牵制迷惑之策。我判断,秦人将攻彭城,以令北府军北上增援彭城迎战,达到牵制目的。秦人真实意图,乃是寿阳之地。畏惧北府军增援,故而出此牵制之策。寿阳不容有失,兄若救之,彭城失。此为两难也。”
“鉴于此判断,小弟向谢兄建议。谢兄可领军抢占洛涧淝水,提前靠近寿阳。彭城之敌,交给我东府军迎战。如此以来,彭城不失,寿阳可援,令秦人计谋落空,不亦可乎?此事兄或早已洞悉,已有决断,小弟之言只是建议。兄若纳之或否,可告知于我,以利其后行动。弟李徽顿首叩拜,盼祈回音。另:小弟命人送去一车佳酿。如人所言:徐州之地,兵可用,酒可饮,无他耳。我徐州只有这酒能拿得出手了。往兄笑纳。再拜!”
谢玄不久前接到了这封信,看了信之后,谢玄心潮起伏,思绪难平。
信上,李徽还是称自己为兄长。如他所言,即便是自己和他割袍断义了,他还是视自己为兄长。这令谢玄心中感受复杂。他恼火李徽的行为,但和李徽之间的兄弟情义,却不是断袍便能完全割裂的。
对于李徽信上所提及的秦人的意图,谢玄确实已经有所考虑。他所得到的消息,远比李徽更多更详细。朝廷一切关于战场的讯息,谢玄都会第一手得到。李徽那边知道的,他几乎都知道。李徽不知道的,他也知道。
比如说,寿阳桓伊已经探知了苻融十七万大军抵达陈郡项城休整的消息。陈郡距离寿阳不到三百里,苻融的兵马确实是在刻意的等待和休整。
又比如说,谢玄已经得知,叔父谢安已经将建康中军一万人交由谢石统帅,会同江州此事桓嗣派出的两万兵马前往寿阳。这样,加上桓伊在寿阳集结的三万兵马。不久后,寿阳守军将增至六万人。
这些消息,李徽显然还不知道。不是刻意不告知于他,而是东府军无需知道这些事。谢玄压根没想着要依靠东府军做些什么。
那日在京口,谢玄便已经决定,不再同李徽的东府军协同作战。自己的北府军已经足够了,有无东府军并不重要。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很大的原因便是因为李徽到了徐州,组建了东府军。手中攥着兵马,自以为是朝廷不可或缺之人,便有些膨胀起来,开始胡作非为了。
阿姐喜欢他确实不假,但他不肯拒绝,这便是极大的悖逆。他以为谢家会容忍他的行为的一大原因,便是自以为他的东府军不可或缺。自己偏偏让他明白,大晋有没有东府军并不重要。他要让李徽看清楚事实。
所以,谢玄接到了这封信的时候,即便这封信措辞谦卑客气,信中的分析也完全合乎逻辑和谢玄自己的看法一致。但是,谢玄却颇为犹豫。站在大局考虑,李徽的建议似乎是最合理的建议。然而,谢玄却并不想这么做。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夹杂和甲胄和佩刀撞击的嘈杂声。院门口,有人大声说话。
“谢将军,这么急着叫我从彭城赶来,所为何事?我早上出发,午饭都没吃。骑马飞奔,颠的我屁股都疼了。”
谢玄露出笑容来,那是刘牢之来了。
刘牢之大踏步从外边进了院子,满脸热汗,盔甲上全是尘土。
谢玄站起身来,高声道:“牢之,你来啦。”
刘牢之上前行礼,走路还有些不利索。上次在京口被打了军棍,虽然手下下手轻微,但终究是伤了。本来一个月过去了,已然无事。但今日骑了一天的马,还是有些难受。
“末将见过谢将军。”刘牢之拱手道。
下一句便是:“渴死我了,讨将军一杯凉茶喝。”
谢玄笑着回身,亲自提壶,为刘牢之倒了一大杯凉茶。刘牢之道谢接过,两口便吃的干干净净。
“出了什么事么?叫我这时候从彭城回来?”刘牢之抹着胡须上的茶水道。
谢玄道:“自然是有事同你商议。我知道现在彭城紧张的很,敌人的兵马已经在湖陆了,很快便要兵临城下了。叫你来,也正是想要问你关于守城之事。”
刘牢之道:“谢将军,你是不是担心我会丢了彭城?要不然我立个军令状便是。”
谢玄沉下脸来道:“牢之,我身为主帅,难道不能过问不成?我急于叫你回来,便是要当面和你商量此事。因为这之后,你便没法再来见我了。不能当面问你这些事,我心中终究不太放心。”
刘牢之抓了茶壶倒了凉茶再喝了一杯,拱手道:“谢将军,我放个话。我刘牢之发誓,同彭城共存亡。我有三万大军,物资粮草充足,有坚城之利。虽然敌人兵马众多,但我有绝对的信心。若不能守住彭城,军法从事便是。”
谢玄沉声道:“若不能守住彭城,斩了你又如何?看来离不知道彭城的重要性。彭城一旦丢失,敌军便可深入淮南之地。他们会切断我北府军同寿阳之间的通道,孤立寿阳。他们的目的是攻寿阳,一定不会南下攻广陵。所以,彭城必须守住。”
刘牢之沉声道:“末将明白。”
谢玄道:“我叫你回来,就是要当面要求你,必须守住彭城。若你有什么困难,或者是没有信心,觉得守不住的话,可以当面直言。切不可为了面子而不肯说实话。现在说出来还不晚。”
刘牢之大声道:“谢将军,我刘牢之什么时候说过大话?请谢将军放心便是。”
谢玄微微点头,想了想后,将手中的那封信递给了刘牢之。
“你看看这封信。这是东府军李徽送来的。”谢玄道。
刘牢之接信后迅速看了一遍,顿时跳了起来。
“东府军要守彭城?有他们什么事儿?但我们北府军是窝囊废么?他四万人,凭什么他以为他能守住?我三万北府军便守不住?李徽也太目中无人了吧,这是骂咱们北府军呢。这个人,怎么到了关键时候便来抢功劳?上次尝到甜头了么?”刘牢之大声道。
谢玄皱眉道:“莫要胡言乱语,李徽也是通盘考虑之后写信给我,提出建议的。我也早告诉过你,他不是贪功之人,你不可误会他。”
刘牢之沉声道:“末将拼着再挨板子,也要说句得罪李徽的话。他这封信,骨子里便是对我们北府军不放心,认为我们不如他。守彭城是我北府军的事,要他来指手画脚。”
谢玄缓缓道:“这些话且不必说。你若有十足的信心,便无需东府军前来。我再说一遍,广陵的兵马要随时西进,一旦彭城战斗起,便只能靠你们自己。我不能去援救你们。寿阳遭到攻击的消息传来,我便要西进增援。你可明白?”
刘牢之道:“末将明白。彭城万无一失,请将军放心。”
谢玄点头道:“很好。那我便可以给李徽写回信了。呵呵,虽然他是好意,但是如你所言,他四万东府军便一定比我三万北府军厉害么?未免自大了些。牢之,留下来陪我吃个晚饭,晚间跟随运送物资的船只回去,顺便带几坛徐州老窖酒回去。”
刘牢之喜道:“徐州老窖?那可是好酒。多谢将军。”
谢玄笑道:“莫谢我,谢李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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