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九九章 星沉(上)
千里之外,会稽郡东山别墅。
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声从内堂传来,惊的院子里枝头的小鸟飞腾而起,遁入云霄之中。
天井里,两名婢女正在檐下熬着草药,浓烈的草药气味弥漫在屋子里。
两名婢女一边给炉子打着扇子,一边低声的说话。
“哎,家主这病怕是有些不好呢,这几天日夜咳嗽,没个停歇之时,咳的那叫一个撕心裂肺,听着都让人揪心。哎,这么怎么是好。”
“是呢,药也吃了许多天了,就是不见好。本来,回到会稽之后,身子都快好了。不知怎的,又这样了。”
“我听说,就是三月三那天在山上凉着了。那天那么多客人,满山的游玩,出了汗,吃了冷酒,后来在山上的亭子里又睡了一觉,回来便不对了。”
“哎,家主样样好,就是有些不听劝。谢小姐都已经劝他不要劳累了,他不肯听呢。谢小姐的话他都不听,谁还能劝的动他?”
“是啊,家住爱玩爱喝酒,那也是没法子。”
“可不是。谢大小姐请了远近的名医来瞧病,天天守在窗前,可真是孝顺的很。便是自己生养的,也未必如此孝顺。人都瘦了一圈了。真是苦了她了。”
“是啊,真是有孝心啊。不过,这样都不好,怕未必是病啊。我听程大娘说,有人说家主这病未必像是受了凉了,倒像是……冲撞了什么。山精水怪什么的,春天可都是要出来的。家主做大官的,难免得罪人,损了阴德。不免被这些脏东西盯上。”
“嘶……,你可莫要乱说,你这话我听着心里发毛。”
“这可不是我说的,是程大娘……莫说了莫说了,好像有人来了。”
两名婢女听到了脚步声,忙闭了嘴。
院门口,谢道韫蹙着眉头从外边进来,身后跟着婢女小翠。两名婢女见到谢道韫忙站起身来低头行礼。
“见过谢小姐。”
谢道韫脸色有些苍白憔悴,平素精致的她,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素色春袍,显得颇为不合身。
见两名婢女行礼,谢道韫摆了摆手,问道:“现在在熬什么药?四叔早上的药吃了么?”
一名婢女道:“回禀小姐,熬得是栀子干姜汤和麻黄升麻汤。早上郎中来,让家主服用了两枚乌梅丸,用的事黄连去邪汤。不过,家主咳的厉害,吐出来了许多。”
谢道韫皱眉自语道:“都是对症的药,却不知怎么还不见好。”
屋子里,谢安剧烈的咳嗽声又响了起来,谢道韫拎着衣角进屋,从正堂绕过屏风,直入内堂之中。
帐幔之中,谢安斜靠床头,面色惨白。床边坐着谢安的妇人刘老夫人。刘老夫人正眼角含泪,用手在谢安胸前为他顺气。
谢道韫缓缓走近,刘老夫人看见谢道韫,忙起身道:“道蕴,你怎么又来了。不是要你好好的歇息一天么?这几日你衣不解带的守着你叔父,都累的很了。快回去歇息,莫要累垮了身子。”
谢道韫忙道:“叔母,我不打紧,已然睡了几个时辰了,牵挂着叔父的病情,便来瞧瞧。叔父可好些了?”
刘老夫人看了一眼闭目的谢安,微微叹了口气。谢道韫凑近看着谢安的脸色,谢安脸上的皮肤白里透着青色。虽然谢安一向肤白,但这种青白之色显然看着极不正常。
谢安没有睁眼,谢道韫也不愿打搅他,只默默地看了两眼,心中甚为难受。四叔何等清俊雅致之人,如今竟然病成这样,当真令人心痛。关键是,自己爱莫能助,这更令人感到难受。
刘老夫人拉了拉谢道韫的衣袖,向着谢道韫使了使眼色。谢道韫忙跟着刘老夫人来到了外间。
“叔母,怎么了?”谢道韫低声问道。
刘老夫摆摆手,从袖子里取出一方青帕打开,谢道韫睁大眼睛差点叫出声来。
“莫声张。”刘老夫人沉声道。
谢道韫忙捂住嘴巴,眼中已经泪水滚滚。那青帕之中是一汪血红,不用说,那是谢安咳出来的血。之前数位郎中都说了,谢安是寒毒入体,一直未痊愈,反反复复,病深入腑。倘若将养着,不受风寒侵袭,不劳累辛苦倒也罢了,否则便会有性命之忧。一旦痰中带血,且是鲜红之血的话,那便是亡命之兆了。
谢安一直咳嗽,但是没有吐血,所以众人还抱着希望。一旦咳血,那便是肺腑已然破损,已经有性命之忧了。
刘老夫人眼角流泪,轻声道:“这不是第一口了,上午他已经咳了七八口痰。老身没敢让人知晓,也不敢被他自己知道。道蕴,此间没有主事之人,瑶儿自身难保,老身只能告诉你知道。你四叔他……可能挨不过这几日了。所以,我想和你商议说,赶紧通知子侄前来,同时准备置办后事。以免……以免慌张。”
刘老夫人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刘老夫人和谢安一生情爱甚笃,相敬如宾。老夫人虽性格刚强,但在谢安面前却是温润柔和。谢安为了刘老夫人也一辈子没有纳妾,这在大晋朝是绝无仅有的。如谢安这样的风度人品,家世高隆之人,家中又有歌舞伎数十人,能做到这一点殊为不易。
眼下谈论丈夫生死,刚强如刘老夫人,也是忍不住落泪。
谢道韫抹着泪低声道:“叔母,侄女觉得再想想办法。他们说,是否是冲撞了什么,本来都快好了,三月三游山之后忽然严重了,这倒也是有可能的。莫若,我去云中观请些方士来,做做道场……”
刘老夫人擦了泪苦笑道:“你信么?”
谢道韫叹息一声,她自己其实也是不信的,只是想这么做,求个最后的安慰罢了。
“你想去做,那也由你。但该通知的人,该做的事要做。得命人告知琰儿前来,还有你六叔,还有玄儿他们。倘能见最后一面最好。”刘老夫人道。
谢道韫擦了泪水,点头道:“但凭叔母安排。”
刘老夫人去安排事情,谢道韫一个人坐在外间静静地出神。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屋子里传来了谢安的声音。
“来人!”
谢道韫忙道:“四叔,怎么了?”
谢安笑道:“是道蕴来了么?”
谢道韫忙答应道:“四叔,是道蕴。”
谢道韫快步进屋,见谢安正艰难坐起身来。谢道韫忙道:“四叔,不要起来,躺着歇息才是。”
谢安摆手道:“躺够了,想起来走走。你扶我去外边晒晒太阳,大好的春光,我却躺在床上。”
谢道韫道:“可是……”
谢安微笑道:“道蕴,你还不了解老夫么?况且,老夫知道自己的病,躺着有何用?已然无治矣,华佗在世也难医了。”
谢道韫道:“四叔,莫要说这样的话。”
谢安呵呵笑道:“不说了,不说了。你扶我起来,我们去院子里转转,就一会,好不好?”
谢道韫怎忍拒绝,又见谢安只是气喘,却没有再咳嗽,似乎平静了不少,于是上前扶着谢安坐起来。
谢安并没有就走,让谢道韫取来铜镜,对着铜镜整理了发髻和仪容,又让谢道韫取来他最喜欢的锗色宽袍穿着,这才在谢道韫的搀扶下缓缓的走出房门,出正堂来到院子天井里。
谢道韫忙命人准备椅子,铺好软垫,谢安走了几步确实累了,便在廊下坐着。
“好春光啊。今日三月初几了?”谢安眯着眼看着院子里的景色,轻声说道。
“三月二十五了。”谢道韫道。
谢安点点头,叹道:“时间过得真快,眨眼都快四月了。四月便是入夏了。可我连春天还没看几眼呢。”
谢道韫道:“四叔快些好起来,道蕴陪你去山中消夏去,就像小时候那般。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谢安笑道:“你还记得那事么?你不说,老夫都快忘了。那次,老夫在上游洗脚,你在下游洗脸,教你用老夫的洗脚水洗脸,哈哈哈。”
谢道韫怎不记得,四叔爱戏弄人,自己七八岁的时候,跟随四叔山里游玩。见泉水清冽,自己便捞水洗脸。谁知四叔在上游洗脚,自己责怪他的时候,他还说什么‘沧浪之水’的话。
一晃之间,二十多年过去了。当真是时光如梭,岁月荏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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