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5章古道寒舍逢客至

独自坐落于漫漫三千里黄沙之中的孟婆庄，又名黄泉驿，确如主家所言，实是寒舍不假。恰如凡尘边陲塞外之地的一间潦倒客栈，一围残破的矮墙，两层的茅草小楼，土坯木架，瞧着甚是破落简陋。进院开了门去，厅堂里头倒足够宽敞明亮。

        正中的天窗下支着口大锅，不断有绵绵密密的水珠自那窗口破空而下，落入黑黝黝的锅里。水雾氤氲，颇似从人间截来的一段春雨。锅下石塘里灵火旺盛的地狱火石，烈烈燃烧着，一点点将落入锅中的水珠熬成暗青色，散发着酸涩的汤汁，是为孟婆汤。

        那破空而来的水珠，即是来自凡界的眼泪。

        此一碗泪汤饮尽，此一世的爱恨情仇便也就此烟消云散。再醒来已是赤子啼闹，再无丁点旧时尘埃，如何不比自己那养了两辈子的死丫头强上许多？！上辈子就碎成渣渣了，这辈子还巴巴往那尾龙跟前送……唉，早知道还不如捡个凡间丫头来养！

        箬茗跪坐在竹制的茶案边，一边剥开菱角黝黑的硬壳儿，将那煮的粉糯糯的白果儿往嘴里塞去，一边透过红泥小壶里冒出的茶雾氤氲瞧着孟婆的黑锅子自怨自艾之际，冷不丁地，听到了一声睽违了数百年的：“二娘！”

        “二娘！”

        被迫离家后，颠沛流离了这许多时日，邝露此刻意外得见慈母至亲，大喜过望。一时情难自禁，飞奔着直扑进了姨娘怀中。连日来积攒在她心头，日日夜夜的思念和泼天的委屈瞬间化作了泪珠儿，嘤地一声，尽皆洒在自个儿娘亲怀里，“……二娘，露儿，露儿真的好想你，也好想爹爹！”

        “好了好了，”箬茗看她哭得可怜，心疼得紧，嘴上却忍不住打趣道，“你这话叫三四五六七给听去了，准又得闹上一场，尤其你那六姨娘，素日就盯着我管家的钥匙，不得撺掇老三那碎嘴子的把你老爹的耳朵都给嚎啕聋了！”

        “没事，”邝露失笑地抹了把泪，在二娘怀里蹭了蹭，“露儿也想各位阿娘的，再说了，六娘就是爱跟您争口气，哪回琼花开了不是最先想着往您房里送去？”

        润玉在旁瞧着邝露这副娇儿嗔态，方才明白璃若那孩子喜欢在人怀里闹腾是随了谁……只是他现在记忆零零碎碎的，倒是不知孩儿她娘有没有如这般在自己怀里闹腾过……委实有些可惜。

        幸好，来日方长。

        天帝陛下想着他的来日方长，箬茗则已端着下臣眷属的委婉姿态，迤迤起身，见礼：“太巳府箬茗参见天帝陛下。”

        仙侍阿露一出，太巳府自然是要来人的，只不知那老儿派个妾室前来是想耍个什么滑头。天帝润玉细细打量起邝露这位二娘来，一身茶芬清香，半臂的碧罗轻衫罩件修身的六福散花青裙，浅染风霜的眉眼透着十分的精明干练……好似，有些眼熟？

        “二夫人可是曾随真人参与过天界宴会？”他问，以目示意其平身。

        “陛下说笑了，箬茗只是区区妖身妾房，并无此殊荣。”

        “夫人既是妖身，本座倒是好奇，您不在灵气充盈的玄洲仙府修道以求早日飞升，反来此浊气环绕的黄泉作甚，”天帝与箬茗对案落座，顺手接过邝露乖觉递上的琼花茶，轻抿薄唇，“莫不是得知了那逆犯上元的下落，来此私会？”

        逆……逆犯？！

        这厢里还在殷殷勤勤，替天帝陛下仔细剥着菱角的邝露眉梢一跳，缩回了正要送到天帝案前小碟里的白果子，递到自己嘴边，狠狠咬了下。

        箬茗夫人对照着天帝跟前堆成小山似的菱角果儿，扫了眼自己空空如也的食碟，于是忿忿然无视了这小没良心沾在嘴角的残渣，径直接过天帝陛下的诘责：“陛下说笑了，这孟婆庄里只有您人鱼泪所化的仙侍阿露，哪来什么逆犯不逆犯的，妾身所来，不过是给阿露送些女儿家的贴身物什。”

        她说着幻出一只荷包大小的乾坤袋，塞到那小没良心的手中，“拿好了些，这里都是各位姨娘给你准备的吃食衣物，还有些女儿家的闺房私物，可是不能叫那些浮花浪蝶的给窥了去，您说是吧，天帝陛下？”

        原本颇有些不放心，想暗查下这袋中之物的天帝陛下只得悄然收起神识灵眼，微微颔首，一脸正色道：“夫人慈爱，叮嘱切切自是有理……不过，太巳府既知这颗小破珠子是本座之物，就切莫要再生旁的心思，本座素来清寒惯了，身边的物什不多，都是些不可或缺的。”他说话着勾起手指，神情自若地抹下小破珠子嘴角的菱果残渣送到自己唇间，细细品尝起来。

        “润玉！”邝露如今浑然一团少女心性，哪见识过他这般，行此轻浮之举，还能摆出一副君子端方的，当即臊得满脸飞红，慌忙擦着嘴低下头去。

        箬茗恨恨瞪了眼这小没良心兼小没出息的，实没忍住地揶揄道：“陛下说笑了，天帝您坐拥六界，何物不是您所有，就算是漫天的贵女仙姬，不也由着您随心采撷？”这话既是说给这天帝的，自也是说与自家闺女听的。

        切莫将这天帝陛下一时的兴致当了真去，上元仙子是万万做不得的。

        “夫人清楚就好，”润玉轻嗤，“太巳真人历来最是忠心，想也知道何为君上。”

        眼见得箬茗心头小火苗成功地撺了起来，孟婆似不经意又颇是及时地开口道：“陛下，您来此不是要问孟婆两件事么？不若您随臣到碧落渊边走走，也好叫仙子与夫人说些体己话。”

        天帝召孟婆问话，一件旧事，一件时事。时事邝露无从知晓，但七百年前的黄泉旧事，无非就一桩，上元仙子黄泉擅兵。

        千年之前，女魃破封印而出，尔后不久，封禁于昆仑祖神女娲娘娘衣冠冢里的招魂幡被盗。得悉此事的天枢天帝与魔尊鎏英会商，遣魔军精锐守鬼门关，以防女魃用招魂幡引出十万阴兵后，经由此关进入凡间。那些冥界阴兵本是来自凡界的亡灵，与人族同根同源。只因不肯释怀生前冤孽而自甘沦落地狱，为鬼王所驱使。若任由浩浩荡荡，十万之众的亡灵从鬼门关出死门，入生门，重返人界，凡间势必沦为炼狱。

        介时，天地清浊失衡，阴阳失序。天魔两家难免倾覆之祸，更莫说区区花界之流。

        是以，鬼门关隘断不可失。

        是以，天帝虽得魔尊之诺尤难安枕，因密令太巳真人暗遣万余夜卫天兵，蛰伏于黄泉流沙丘陵间，以备不时之需。

        及至七百余年前，鬼门关恶战，女魃率阴兵摆琴乐瑟音伏魔阵，守关魔军苦战不敌。天帝埋伏在黄泉流沙里，以为奇兵策应守关魔军的万余夜卫天兵，却在此前，被上元仙子假天帝之命调往了忘川。

        太巳因被爱女蒙蔽，领这万余夜卫天兵，擅离黄泉而往忘川增援。行军途中，又遇一支阴兵埋伏前路。万幸老将多谋，及时察觉异常，率部反杀出来。待其部赶回鬼门关下，守关魔军已全军覆灭，冥界一侧的死门陷落，唯剩昆仑弟子犹在凡界一侧的生门鏖战苦守，死伤惨重。

        此即为《天元史纪》所谓之，黄泉血战。

        邝露何其聪慧，如何看不出孟婆这位黄泉之主摆明了不想在她面前道出此间内情，难以勉强。恰因如此，邝露也隐隐……不敢勉强。过去与未来密不可分，彦佑仙君的好心宽慰如今听着，却实为最刻薄的诅咒。

        “二娘……”邝露怅然望了眼天帝与孟婆消失处，忐忑不安地把玩着已然冷却的茶盏，呐呐问道，“七百年前的上元是不是真的已经……疯了？”

        “才不是呢，”邝露垂首自伤着，没能及时发现二娘箬茗的瞳眸，倏忽染上了一层妖异的紫芒，“上元仙子邝露本来就是个……虚伪狠辣的毒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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