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梦中梦
现世,有城水云宽,城中林壑静。
山高林深流水处,人声沸沸不嘈,丝竹声声妙妙。
酒酣之处,众人胆色渐长。
“云大少还在被禁在死生阁?”
“从前种种昨日死,从后种种今日生。死生阁那地方……啧啧啧,这云家,可真下狠心了!”
“可不是吗?云家本就是现世修者开派之族,几千年正统,掌管问道难,怎么能忍得了嫡子不走正道。”
“这也就是云家大少,换做别人,早就被讨伐了。虽说他参透的那仙魔同修之道确实是强悍,可追随的人一不小心就是个墮异修生心魔的下场。水云宽这森严之地都不少无法自控的异修了,更别提别的城。我刚听花重城的老友说,他们那边不少修者仰慕云大少而修此道,下场……”
这人长叹一口气,颇为惋惜的摇了摇头。
一道疑惑的声音插了进来,“仙魔同修得看天赋,这普通的问道修者,是如何得修此道的?”
“这仙魔同修的秘笈在现世的暗巷都流传好些时候了,天价都买不来的!”
“天价都买不来?就算是有异修也应该是高门大户,为何这么多普通修者成了异修?”
“哎?年轻人你这就咬文嚼字了啊,大家都这么说的,那还能……”
这人不耐烦的扭过了头,嘴里的话戛然而止,酒瞬间醒了大半。
只因眼前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口中被禁在死生阁的云家大少。
一身黑衣,利落飒气,领口袖口和腰间宽带滚着反光的暗纹和红色收口,半扎着高马尾,发间的玉冠是少见的红翡,衬的一张脸精致张扬。
云家大少云无心,十岁就独树一帜将仙魔同修参得明明白白,在现世以来是头一份儿,十二岁第一次上埋骨山,就让束魔认了主,同龄人中一骑绝尘。
“大哥!各位前辈!”
云暮雨五六岁的年纪,还不到云无心的腰,月白色的云敬服却是穿的一丝不苟,礼节周正。
几人见状,忙借机回了礼散开了。
云无心在死生阁憋了许久,好不容易能跟这八卦之人磨磨嘴皮子,抬高了声音,“不聊了?再聊聊啊?”
几人听闻,加快了脚步落荒而逃。
云暮雨靠近一步拽了拽云无心的衣角,小声道:“大哥,怎么不穿云敬服?”
云无心蹲下身子挑了挑眉,“大哥这不是刚被放出来,自然是怎么自在怎么穿,倒是忽略了这云水宴,我这就回闲处闲换了,省的被念叨。”
“那大哥快些!各家要按顺序落座了,大伯和大伯母还有我爹应该也快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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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回去……别回闲处闲……去林壑静的结界处……拦住他们……拦住他们……”
石床卧榻上的人口中呢喃,冷汗涔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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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为异修,还敢到云水宴来撒野。”
“异修之名不敢认,撒野更是谈不上。我们几个手中可是有云大少发来的请帖,正经儿来参加云水宴的。顺便为云大少,为仙魔同修来正个名罢了。”
“我们云大那是正儿八经的仙魔同修,轮得到几个不伦不类的异修来给他正名?”
云水宴这种场合,苏宗南敛了身上的江湖侠气,一身徽铭城山岚色徽宗服,正襟危坐。
“苏大少不必动怒,我等也是仰慕云大少。”
云无心换了云敬服回来,身后跟着沉默寡言的周砚,两人隐在暗处,听着这帮来路不明的人信口开河。
“周砚,这帮人,来者不善啊!小爷什么时候需要别人来正名了。”
云无心咬着腮帮子,有些不解。
“我儿顽劣,这段时间一直在死生阁禁闭,不知小友怎么会收到我儿的请帖?”
云家家主云问开了口。
“大哥!衣服换好了怎么不去坐,今天的酒是凡者百年坛祖上传下来的。”
云暮雨不知从哪里钻了过来,小手拽住他的衣角。
小孩子似乎只记得大哥爱酒,对宴上的剑拔弩张并不过多关注。
云无心抛开了脑子里纷乱的思绪,揉了揉他的脑袋,“还是暮雨最乖。”
说完大步走出去,径直入座为自己斟满了酒。
这些纷扰不甚紧要,且走且看,百年坛的好酒可不能错过。
一杯酒入口,果然名不虚传。
白衣公子,浪荡不羁。
众人从他出现便没了声音,只叹云家大少果然风姿斐然。
月白色的云敬服本是各大世族宗门中最为严谨板正的,偏偏被他穿出了倜傥风流之感。
看着站在中间的几个异修,云无心似笑非笑,“怎么?不是说收了我的请帖,连我这个人都不认识?”
几人这才回过了神,“云大少说笑了!”
“请帖拿来!”
周砚听罢,走到几人面前收了请帖。
请帖确实是云家的云水帖,字迹也确实是自己的。
这是有人以他的名义给现世的异修广发请帖。
“周砚,先收着。”
既然是假的,总能找到漏洞。
只是在这云水宴的众人看来,他这就算是默认了,一时之间,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无心?”
云夫人不解的看了过来,他这个处理方式确实欠妥当。
“母亲不必担忧,我……”
手中的酒杯跌落在地,四分五裂。
云无心全身的灵脉突然沸腾,烧到他说不出话,闭了闭眼睛,稳了稳心神,收效甚微。
有人眼尖,失声喊道:“云大少的眼睛?”
“暗红色!是心魔!”
心魔两个字如惊雷,云无心身上的仙力和魔气再也压制不住,纠缠着往外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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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无心……云无心……那是林壑静……你要保持清醒……”
“云无心……你不能……你别……”
石床卧榻上的人面色苍冷,声音嘶哑。
“师尊不要怕,师尊不梦魇,知还拍拍,师尊乖乖,噩梦走开……”
一双温热的小手轻轻拍着他的胸口。
云无心费力的从梦中挣扎出来,奶团子带着奶香的声音安抚了他郁躁的心。
“胡闹,怎么又爬师尊的床?”
“师尊又梦魇了,需要知还保护。”
细密的疼痛从眼中泛起,云无心难耐的皱了皱眉。
“呼……呼……”
知还凑近了些,轻轻吹着他的眼睛。
“师尊眼睛疼,知还呼呼就好了。”
云无心轻笑一声,“傻孩子!”
★
只是奶团子突然消失了。
云无心的眼前是散不开的粘稠的血色。
他看着无法自控的自己双手沾满鲜血……
看着突然灵脉被封没有反抗能力的云水宴众人被来路不明的异修手刃……
看到自己那受世人敬仰的父亲,温柔的母亲,倒在血泊里……
千年安稳泰然的林壑静充斥着尖叫声,哭声,声嘶力竭的讨伐声……
“云无心叛道,生心魔杀父母!”
“云无心带异修赴云水宴,各大世族宗门损失惨重,折损大半。”
★
无涯洞中,石床卧榻上的人冷汗浸透了中衣,伸手想抓住什么,却抓了个空。
“知还!”云无心瞬间惊醒了。
这一声“知还”不会有人应,自己那总爱偷偷爬床的小徒弟已经被送回敕魔山了。
一身黏腻,起身去了汤池,将自己没入水中。
按云无心经历的时间来算,五百多年前,无法自控的他被束魔带回了浮于九天之外的无涯,将心魔封印在眼睛里。
束魔无视他所有的迷茫、痛苦、不甘和愤怒,一百年不能开口以稳心神,两百年不能视物以安心魔,三百年不能辨色以消心妄。
无涯本是上古神族的藏书阁,现世名动一时桀骜不羁的云大少成了无涯孑然一身沉默无言的守书人。
所有的承受最终都化成了绵延的仙力和魔力,差一步成神,心魔难消,噩梦难醒,却也总是差那一步。
神并不欲渡我,我亦不愿成神。
无涯内有无涯湖,湖中心有无涯山,无崖山下无涯洞。
也许是怜他孤寂,洞边玉树琼花,闲风茶香染够了无涯的仙气,经年累月化成人,取名一树二花三闲四茶,空荡荡的无涯终于有了些许人气。
人世一年,无涯百年,五百年一晃而过,无涯归世,落于魔域。
十年前,敕魔山美妇人越过了无涯在魔域设的禁制,怀抱小婴儿,强撑着一口气站得笔直。
“无意擅闯仙尊禁制,多有冒犯。”
犹豫了一瞬,云无心还是开了口,“陈姨,我是无心。”
陈夫人怎么也无法把那个恣意妄为的少年和这个清冷内敛的仙尊联系在一起,但是明显放松下来,“一转眼五年过去了,无心仍是天之骄子,你父母泉下有知一定很开心,陈姨也很开心。”
云无心的手几不可见的蜷缩了一下,没有回应什么。
陈夫人正色,“魔族无之境的堕魔堑,有花名堕魔,误食生心魔,花龄越大,心魔越深,只是绝迹已久。无之境内,能拿到堕魔的,只有魔族王宫。那年云水宴之后,我回了一趟魔族王宫。堕魔,已经被人取走,却是没有任何记录。”
陈夫人见云无心并不在意,轻叹一口气,从婴儿的襁褓中拿出一枚玉佩递给他。
正面书陈,配有敕魔山陈家族纹,背面赤玄铁印魔族晏家族纹,书知还。
见他接了,松了口气,“拜托你照顾好她,暂时别送她回敕魔山,好好照顾她,也好好照顾自己,拜托了。”
云无心有些笨拙的接过了小婴儿,对着陈夫人点了点头。
陈夫人释然,散成金色星星点点,竟是凝成了一颗金色的种子。
那天再回无涯的时候,他身上多了一枚玉佩,抱着还是个小婴儿的知还,金色的种子浮在一旁。
那枚玉佩,到现在都还被他放在卧榻的暗格里。
身为师尊,代为保管是天经地义。
答应了陈姨暂时不送知还回敕魔山,只能当徒弟养大。
小徒弟总是偷偷爬床,说师尊梦魇,需要她保护,说师尊眼疼,需要她呼呼。
本是幼儿稚语,自己却是真的很少再做噩梦了。
不曾想小徒弟送走了,自己竟没出息的做了梦中梦。
一身清爽,挑亮了夜明灯,专心修书。
他这个误入无涯的守书人,如今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前尘往事,对如今的他来说,不过一场大梦,醒了就算过了。
对于返归现世,对于当年的前因后果,对于后来世人口中的云无心,似也不是那么执着了。
只是小徒弟毛病不改,依然时不时突然出现在无涯,想爬床。
云无心不想再与现世有羁绊,便总是借着闭关之名避而不见。
师徒情分,出世便当断。
如此日日夜夜,岁岁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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