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征得了杨杨的同意之后,问与晨决定自己先跟段深泽接触一下,看看那人到底想干什么。段深泽倒也不虚,似是坦坦荡荡,第二天上午又给问与晨发来了信息。
【我可以理解她不想见我,但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和旁人无关,我想做个了结。】
了结?
在一起的时候不知道珍惜,犯了错之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6年之后突然跑来说要做个了结。问与晨轻轻笑了一下,段深泽无非是想和自己和解,看来他仅剩的那一点点良心终究还是会扰得他睡不好觉。
问与晨面无表情地打下一行字,点击发送。
【你既然已经心安理得了6年,保持原样就好,不要再来打扰别人的生活。】
收到信息的段深泽坐在办公桌前久久不能回神,六年,这六年来他根本不敢打听杨杨的消息,只知道她研究生毕业后就回了西安。而和自己分手之后她再也没有谈过恋爱的事情他是前两天才知道的,段深泽得知这个消息时甚至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他知道杨杨身边一定不乏追求者,因此他完全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多年都没有新恋情。段深泽开始感到不安,他忍不住在想,杨杨一直单身的原因是否和自己有关。
看着她的新男友给自己发来的短信,语气中的鄙夷让段深泽意识到自己的的确确需要这个了结。因此他忍了又忍,最终放下面子,摆低姿态,再次发去了求和的消息。
【我想亲自向她道歉,为我当年做的一切,还请你帮忙转达。】
信息发出去两分钟之后,对方竟然直接打来了电话,段深泽先是起身锁上了办公室的门,然后才摁下了接听。
“我是问与晨。”
“段深泽。”
问与晨直接问他:“为什么突然想要道歉,为什么是现在?”
段深泽也不隐瞒,告诉了对方原因,末了又说:“这些我以前并不知情,虽然我不知道她一直单身是不是跟我有关,但我很想为自己对她造成过的伤害表示歉意。”
问与晨冷冷开口,毫不客气:“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差劲。”
段深泽一下就被激怒了,“你只是个外人,你没经历我们俩经历过的事情,有什么资格代替她来批判我?”
“你骗过她,背叛过她,你的家人还侮辱过她,你纠缠她、跟踪她,甚至还在大街上对她施以暴力,结果你连一句对不起都没说就重新去过自己的生活了,自欺欺人了六年后意外得知了她的感情情况,这才骗不下去自己了。段深泽,你有真正地审视过自己的所作所为吗?”
段深泽的丑陋被问与晨一番话说得无处遁形,但他却仍然想为自己辩解两句:“那个时候我精神压力很大,状态非常不好,因此那根本就不能算是真正的我,杨杨也不知道我当时都遇到了些什么事。我的确搞砸了很多事,也一直都知道自己做错了,我们俩的事对我的冲击也很大,我也用了很长时间才缓了过来。”
“你根本不知道杨杨都经历了些什么。”
段深泽隐隐觉得这话有弦外之音,追问道:“她经历了什么?是我家人之后又去骚扰她了吗?”
可问与晨并没有回答他,反而又抛出了一个问题:“段深泽,我有点好奇——你结婚了吗?和你的未婚妻。”
沉默了几秒钟之后段深泽才开口:“今年离了。”
问与晨这下是直接笑出了声。
“问与晨,你没有必要在这里嘲笑我、挖苦我,我把姿态放低,想跟你好好沟通,也是真心实意想和杨杨道歉。那个时候的我并不是真正的我,我太害怕失去她了,最后才变得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你有没有想过,你想要的了结,有可能会让你一辈子都良心不安?”
段深泽皱眉,自己的态度已经够诚恳了,但他实在是受够了对方话里话外的文字游戏:“别废话了行不行,我要见杨杨,这本来就是我跟她之间的事。”
杨杨一开始就打算要亲自告诉段深泽真相,是问与晨不想让她再次提起伤心往事,但此时此刻他决定不再给段深泽机会,这人并不配理直气壮地活着。
“你来西安。”
段深泽这才知道她已经结束了上海的外派工作,挂掉电话之后就买了张这周末飞去西安的机票。
工作后他出差去过一次西安,忙得连轴转,几乎连酒店都没出,都不知道这座城市到底长什么样。那时候他是想到了杨杨的,但也就只是几秒钟。
投行的工作早已将他变得麻木,他一步一步地混成了团队中的大佬,段学长一如既往地意气风发。但外人不知道的是,这位投行精英的婚姻生活早已让他疲惫不堪,只因为他当年做了一个非常愚蠢的决定。
即使他摊牌过,反抗过,还以此挽留过杨杨,但段深泽最终还是没有顶住压力,听从了父母摆布,娶了那个他早就不爱了的未婚妻。
从那以后,段深泽逐渐变成了一个没有回忆也没有情绪的工作机器。故事的转折发生在去年,他做成了一单备受业界瞩目的ipo,转年段深泽的身家几乎超越了所有同龄的朋友,他看着自己银行卡里的数字,突然感觉一切都是虚无。
他开始细数自己这么些年的打拼,试图分析他是如何搞砸的,竟然把日子过成了这般的死水一潭。然后他便意识到,上一次能感受到自己的情绪的时候,竟还是杨杨面无表情站在他对面问他要手机。
那晚段深泽回家之后无意中撞见了坐在沙发上正在和闺蜜吐槽婆媳关系的妻子,话说得难听极了,可他仍是没有情绪,没有任何情绪,对生活的厌倦已经达到了顶峰,他什么都不在意了。
他把名下的房车全都给了妻子,又额外贴了100万,在所有亲戚的谩骂声中选择了离婚,然后跳槽来到了上海,远离了厦门,投行也不做了,真的受够了。
就这样,他慢慢地又重新拥有了喜怒哀乐,他开始用大量的时间去发呆,去回忆,去思考,直到重新听到了杨杨的消息。
段深泽的新生活已经开始了,唯独就剩这一件事还在牵绊着自己。因此他极其渴望这个了结,他要解脱,要听杨杨亲口说她原谅自己。
这样一来,他就不会再做噩梦了,一切就都能翻篇了。
女朋友正在为了要去见段深泽仔仔细细地化妆,问与晨知道自己不合时宜,却还是不爽。
“咱们俩出去的时候你只收拾15分钟。”
杨杨看他一眼,“那我以后都磨蹭到1小时。”然后又开始琢磨:“我在想要不要再贴个假睫毛……”
“……”问与晨根本就没见过她贴假睫毛,嘴上不自觉地开始发问:“段深泽长什么样?”
杨杨想都没想就回答:“没你帅。”
“多高?”
“一米八,没你高。”
“记得还挺清楚。”
杨杨笑着说不得了了,男朋友学会钓鱼执法了。
“为什么不让我跟你一起去?”问与晨第n次问起这个问题。
“问老师,”杨杨摆出了个一言难尽的表情,“你不会是怕我揍他吧?”
他俩今天其实各自有任务在身,按杨杨的话说是:她负责单刀赴会手刃渣男,而问与晨要负责从刘子彤那给她弄回来一架电子钢琴,顺便看看于博洋最近忙活什么呢。
她当然要打扮得美美的去见前男友,因此化妆多费了些时间,杨杨从衣柜里拿出一件短款咖啡色大衣,下身牛仔裤加黑色短靴。
她站在玄关,把问与晨叫了过来,然后跟他比了比个头。问与晨顺势就想亲她一下,却发现有点不太对劲——平时他低头才能亲到的女朋友,今天怎么只要她稍稍往上凑一下就能碰到了。
杨杨扶着他的肩,神秘兮兮地说:“这双靴子底儿本来就厚,我又加了增高垫,这会儿得有一米七五了,姐要平视他,给他压迫感。”
“……”
问与晨不知道她到底有多少招数要用来对付段深泽,怎么连身高都不放过,可是……
“你们要站着谈吗?”
“那倒不是,就是万一聊崩了,两个人站起来跟对方吵架,我总不能输气势吧。”
问与晨没心情跟她开玩笑,把人往怀里扯了扯,搂住她的腰,认真地说:“别让我担心好不好。”
“我没办法跟他一起喝咖啡,更没办法跟他坐一桌吃饭,所以我才约在了露天的公共场合,我很惜命的,一定会注意安全。”
问与晨叹了口气,“6点,我准时去接你。”
杨杨和段深泽约好了在大雁塔北广场见面,旁边就是亚洲最大的音乐喷泉表演,也算是个地标了,非常好找。
段深泽远远就看到了杨杨,从人群里辨认出她从来都不是一件难事,哪怕是多年未见也不例外。杨杨也看到了他,心里非常平静,甚至还暗暗吐槽了一句,看多了问与晨之后,怎么别的男的就这么不好看呢。
等人走到了跟前,杨杨神色如常地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四周,“选这地方是因为这比较安全,广场东西南北全是警车。”
“……”专门飞来西安的段深泽第一句话就接不上来。
两人坐在长椅上,看着来来往往的游客,还有远处微微倾斜的大雁塔,杨杨觉得还挺惬意,就是旁边这人眉头紧锁,有点煞风景。
段深泽想要求仁得仁,于是开门见山:“杨杨,对不起。”
“我该原谅你吗?”杨杨淡淡地问他,语气平平。
“你可以不原谅我,至少不用现在就选择原谅我,我知道自己错得离谱,所以我必须要道歉。”
“为什么那时候不跟我道歉?”
“那个时候我自己也很乱,工作不顺利,家里也在给我施压,直到进了警察局差点留下记录,我才意识到自己昏了头,犯了大错,不仅伤害了你,甚至连自己的前途都差点毁了,杨杨,其实那时候我吓坏了……”
“那之后呢?你怎么没早点来跟我道歉?”
“我……”段深泽也开始问自己,为什么早点没给她道歉,“我不敢联系你,我没勇气面对自己做过的事、犯下的错误。”
“现在有勇气了?”
段深泽闻言把自己这一年来做出的改变告诉了杨杨,试图让她理解自己的用意。他想向前走,所以他需要做这件他早就该做的事情,需要和过去和解。
杨杨转过头看他:“段深泽,我用了整整六年的时间,才能像今天这样坐在这里平和地跟你说话。”
“过去的这几年里,我不知道有多少次梦到你对我做过的那些事,你姐姐的电话,你家里住的另外一个女人,还有我胳膊上的淤青,每次我都是哭着醒过来的,每一次。”
“对不起。”
“你实在是太垃圾了,如果你早点来找我道歉,也许我能少做两年噩梦也不一定。”
“对不起。”
“问与晨追我的时候,有一次他喝多了,大晚上给我打电话,一字一句地说:杨杨,我不是段深泽,我是问与晨。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是我没出息,硬是让你影响了我整整六年。”
段深泽觉得自己此时不像是坐在广场的长椅上,而是坐在冰冷的牢笼里,戴着手铐脚镣,心甘情愿地接受审罚。
“对不起。”男人又说了一遍。
“段深泽,”杨杨轻笑了一下,“为什么是我呢?你有那么多可以发疯的对象,你怎么不对着领导发疯,怎么不对着父母发疯,怎么不对着你的前妻发疯,为什么偏偏是我呢?”
“对不起。”
“是因为我太听你的话了吗,是因为我太善解人意了吗,是因为,我好欺负吗?”
杨杨想说这些话已经很久了,她放慢语速,让他听清接下来的每一个字。
“我全心全意地和你相处,你却践踏我的善良和忍让,把你无处安放的挫败感全都发泄在我身上。你是个垃圾,段深泽,我希望今后的每一天你都能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你,段深泽,是个垃圾。”
段深泽听着杨杨口中毫不客气的人身攻击,一时间竟然有点怔然。然后他便停止了道歉,开始为自己争取,段深泽觉得两人还有沟通的余地,互相理解并不是没有可能。
“那时候的我根本就不是我,我的行为几乎都不受我自己控制,对于这点我真的很抱歉。”
杨杨看着段深泽,决定告诉他那个一辈子横亘在她心里、拜他所赐的伤疤。
“你还记得我们闹进警察局的那天是几月几日吗?”
段深泽没说话,不知道杨杨问这的意义是什么,他只记得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午。
“2015年10月9日,段深泽,你记一下这个日子。”杨杨平静地说,“因为那一天也是我爸爸离开我的日子,2015年10月9日。”
段深泽立刻扭头看她,表情错愕,脑子里顿时间就乱成了一团麻,他们发生冲突的那一天真的是10月9日吗,那一天到底发生了多少事情,她的爸爸竟然在同一天去世了……
怎么会这样?
“你在大街上发疯的时候,我爸爸在医院抢救;你把我的手机摔碎了,所以我接不到家里人给我打来的电话;我验伤做笔录,而等我消失了一整天终于回到宿舍之后,我错过了见爸爸的最后一面。可你呢,出了警局之后一个转身就回到了正常的生活,连一句对不起都没有留下。”
“段深泽,我连自己都没有办法原谅,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原谅你?”
杨杨的指甲紧紧地抠进了自己的手心,她在痛,但她也在忍。
“如果我能接到家里的电话,如果我能及时赶回去见爸爸最后一面,如果我能和妈妈一起握着他的手送他走,我会比现在幸福很多。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因为我跟你谈了场糟糕透顶的恋爱,只是因为,你压、力、大。”
段深泽胳膊撑在膝盖上,低着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所谓的新生活,就从这一刻起背负上了一个天人两隔的故事。
良久。
“对不起,杨杨。对不起,对不起……”
男人的声音变得嘶哑,眼眶也红了,坐在人声鼎沸的景区中央,段深泽心中的痛苦和懊悔正在将他撕裂捻碎。
“对不起……如果我……对不起,如果我知道的话,要是我能……真的、真的对不起,真的很抱歉……”
杨杨看他全然一副崩溃的样子,内心毫无波动,“你不来找我还好,可你竟然想要跟我和解,心血来潮还想要一个了结,要道歉你早干嘛去了?自我感动什么呢?明明你才是罪魁祸首,凭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扛着这份痛苦?”
她说完就站了起来,由上而下地看着连头都抬不起来的男人。
“你是人生赢家,你是社会精英,你是意气风发的段深泽,但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人渣,傻逼才会跟你和解,傻逼才会给你一个了结。”
“你知道你最无药可救的地方在哪里吗?”杨杨给出最后一击,“你哭完了之后,也许是明天,也许是下周,又或者是下个月,你的愧疚感就会又变得只有指甲盖那么大了,正如六年前一样。”
“但即使是这样,我也希望那指甲盖大小的愧疚永远都嵌在你身体里。段深泽,你听好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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