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喂——快到了快到了，别催了。好好好我已经看见你了！”星流千万一路小跑，一边对着电话叫嚷。春天对久不运动的人真是不友好，到处都是细小的飞絮和草籽，自顾自地炫耀自己的生机。她昨晚刚刚熬夜赶了稿子，睡得昏天地暗直到被宽太一通电话叫醒，才突然想起今天要和他去医院看望奶奶。
眼见着宽太从药丸大小逐渐变成手掌大小，直到最后面对面，星流千万机警地预见到了他即将脱口而出的抱怨，抢先一步钻入车中，并催促：“快点上车！”倒把宽太噎住了。
两人并排坐在后座，有一瞬间的相对无言。对方先僵硬开口：
“你瘦了。”
“你变胖了。”星流千万说，“还黑了。”
宽太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结婚后他一直注重保养，虽然经常需要去港口码头跑业务，但从不忘记防晒。然而离婚之后他就不再做这件事了，这令他现在突然有点后悔，起码在前妻面前。
“你还是那么没有时间观念。”他硬邦邦地回。
闻言正在系着安全带的星流千万回嘴：“都离婚了还来说教我。”
“都离婚了也不改改这个脾气。”宽太皱起眉头，显示出部下会觉得害怕的威严，可惜星流千万专注地弄那个好像出了点问题的安全带，一点都没看到。看到了也只会嗤之以鼻。
“我改了你就不会和我离婚了吗？”她手上不停，不忘回嘴。
“出轨的人渣是谁啊？！”宽太提高了声音。
“你就只剩下这么一件事可以说了吗？再说还不是你自己没有魅力才……这个安全带怎么回事啊？”星流千万不耐烦地拨弄着。
“那个小屁孩就很有魅力？他年龄都可以当你儿子了！一脸装纯。”宽太讥讽。
“看不顺眼你就去杀掉好了！”千万抬起头冷笑，宽太不快地冷笑回去。
过了一会宽太又忍不住说：“让我看看。”
休息日也一身西装、头发用发胶抓得整齐的男人凑过去，越过星流千万的膝盖，专注地摆弄她那一侧的安全带搭扣。他身上是千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香水味，他的脖子、细碎茸黑的后发根、往下延伸进白色衬衫的肩脊乃至衬衫之下的一切，千万闭着眼都可以描绘出来。他其实真的是个好人。
我也是个好人，我刚刚都没直接说他开始秃顶了。千万想。
宽太虽然年轻时是个美人，可抵不过岁月迟暮，四十岁之后就逐渐发量稀少，以头顶为中心开始毛囊衰败，进入了秋叶凋零的年纪。幸好个头还算高，平时不怎么有人看得到。
“好了。”宽太直起身，安全带啪嗒一声扣上。星流千万扭过头，看向窗外流动的街道。
两人无话。
到了医院，宽太从车后备箱里拿出了伴手礼。星流千万在他身边准备接过，突然男人皱眉道：
“你穿的这是什么？”
“什么？”千万低头，又抬头，无所谓道，“睡裤吧，出来得太急了，谁让你一直催我。”
“……”
男人的眉头简直可以打个中国结。
“要不，你把你的裤子给我穿？”她试探。
“……算了。走吧。”宽太长长吐出一口气，率先留给千万一个步履不停的背影。她猜，他应该在想，自己为什么会鬼迷心窍，和这么一个不修边幅、不求上进、吊儿郎当还没有时间观念的人耗了这么多年。
……
他为什么会鬼迷心窍，和这么一个不修边幅、不求上进、吊儿郎当还没有时间观念的人耗了这么多年？！！
宽太努力压抑，觉得自己的修养又精进不少。电梯叮一声打开，他率先走了进去，并按下了楼层。
“麻烦等下！”电梯门快要合上时，一个年轻的男人匆匆跑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便利店的塑料袋。宽太打量了一下他，穿着学生似的开衫运动裤，黑发剪的短短的，脸充满了青春的胶原蛋白。
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有点不舒服。也许是星流千万给他带来的更为深远的影响，导致他现在看到二十多岁的年轻俊秀男子就会下意识升起异样的感觉，连工作时都无法避免。
无论如何，他的青春不再，这是事实。
那个男人站在电梯的另一角，两个人没有丝毫眼神交流。对方并没有按下楼层，果然，电梯打开门的时候，他同自己一起走了出去。
宽太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分诊台前的星流千万。她一定是走楼梯上来的，脸颊还有点红晕。女人正抬头认真阅读着墙上的公告栏，背着手，重心放在一条腿上。站没站相。
还没等他叫她的名字，千万就似有所觉，转头露出惊喜的表情，口中却叫道：
“赤苇君？”
而那个和他一起上来的年轻男孩也惊讶地回应：“星流老师？”
星流千万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赤苇京治。她走到他身边，看到他今天的穿着，不免调侃：“看起来真年轻啊，赤苇编辑。”
“哪有，只是西装送去干洗了……”他说，看到星流千万背后走过来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散发着东大毕业的精英气息。
“哦，这是我前夫宽太。宽太，这是我的新编辑，赤苇京治。”星流千万介绍道。
两个男人点点头。赤苇迟疑地伸出一只手，宽太飞快地握了一下，又收回去，一言不发，脸色阴沉。
“那我……”赤苇识相地转入暗示结束的寒暄，那名被叫做“宽太”的男性也不耐烦地低头看表，只有星流千万像是读不懂空气似的，拉着赤苇京治热心地问：“你来这里是？”
“哦，我妹妹在这里住院。”他不自在地抽出手，眼神转向旁边的病房示意。
“啊……”星流千万吃了一惊，表情一变，“您请保重，这段时间一定要好好陪陪令妹，大家都很不容易。”
“啊？好、好的？”赤苇京治迷惑地应下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那块病房上的牌子：
【癌症病房】
“那个！我妹妹在那个房间。”赤苇京治这才明白过来，“她……从楼梯摔下来骨折了，修养两个月就好。”
“我们什么时候走？”宽太在身后催促。
“好吧好吧，再会。拜拜赤苇君。”
赤苇京治这才目送着这对前妻夫离开。她们的背影相距不过一个拳头的距离，好像还在边走路边互相斗嘴，零碎的单词随着距离逐渐飘远。他刚刚已经注意到星流千万穿着睡裤，忍住没说，宽太君却眼神频频飘到那上面，是个人就能看出他在强忍着不满。
不小心目睹了工作伙伴的私生活本该感到尴尬，不知为什么，赤苇京治想起刚刚闹的小误会，却忍不住笑了出来。
实际上，这对妻夫谈论的话题正是赤苇京治。
“我说你怎么又容光焕发的，原来是有了新欢。”宽太不阴不阳，凉凉道。
“你又在发什么疯？”千万给了他一胳膊肘。
“不知道你那小男友知不知道，自己刚刚上位就又有了第三者。”
“谁？你说赤苇京治？”
“我可没说名字。”
“随便你怎么想。”
“你敢说你们没有上床？”
“你脑子里在想什么东西，没有。”
“那未来呢？你永远不会和他上床吗？”
“……”千万沉默了一下，推开了病房的门，留给他一句冷冷的“你真无聊。”
医院楼下小花园里绿荫丛丛，不知名的藤类植物开出小花，散发着幽微的香气。
看望过奶奶之后，宽太说自己还有工作，很快离开。星流千万自己留下，想在有花的地方散散步。
奶奶今年九十五岁了，几乎不怎么记得事情，或者说，像她这样的年纪，已经把记忆清理到极简了，能够留下的，都是极为珍贵的回忆。那些不快的、无用的、委琐的，都已经被她慷慨地忘记、推到尘埃里去。千万有些怕见她，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她在她面前有种从极深处掘出来的愧怍感，像是一个两手空空的客人。宽太看起来就没有这种感觉。
“星流老师？”
背后传来一声试探的轻声，星流千万才发现自己看这朵黄月季里的蜜蜂太久了。
“是你啊，赤苇……嘶！”千万毫无形象地皱起脸，“我感受不到我的腿了。”她打算缓缓再起来，这时眼前却出现了一只手，是赤苇京治。
“谢谢。”
借力站了起来，千万艰难地挪着腿，想凑到长椅上坐会。赤苇京治看不过去她的速度，上手搀扶了一下，于是她只好再说了一声“谢谢”。
终于坐下后，星流千万突然想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事情一样，忍不住大笑起来。赤苇京治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嘴角被带着也微微勾起，眉头却皱着，目光透露着疑问。
清风蓝天，千万笑了个痛快之后，才告诉赤苇：“刚刚你搀着我，被路过的人当成我们是母子了。我听到她说，现在的年轻人真孝顺。”
赤苇京治的面部肌肉动了动：“……”
“别装了，你肯定也觉得很好笑——看，你笑了。”星流千万指着他的脸大喊。
赤苇不知道要怎么告诉他，他只是因为她才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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