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自惊自怪
岁末将近,值各郡陆续向都城纳贡、供税的时节。苏御与彭大人忙于接见郡内下辖各县前来的县主,逐一核查税收,盘点收成,因此日日不见人影。
晏云初与龙文闲聊,才知临稷城多苛捐杂税,民众苦不堪言。可据她所知,街市平民无关落魄,民间疾苦,也未尝有所见闻。就连流民亦得其所,龙文之言,恐有失偏颇。
龙文略微颔首,“王妃有福,不见苦难是好的。也是王爷治理北郡有方,除却王都,北郡之人,确实也算不得水深火热。”
晏云初有些吃惊,“这么说来,苏御算是一位好王爷喽?”
龙文点点头,“是。”
晏云初笑笑,搓了搓被炭火烤得发烫的双手,随后掩嘴打了一个呵欠。
龙文见她面有倦怠之色,自退下了。晏云初移过靠枕垫在腰后,慢慢盹着了。
也就半个时辰的光景,龙文听得丫头大声呼喊:“王妃,王妃……”
他推窗看向她们所在的暖阁,听丫头说:“王妃,又魇着了……”
王妃时常梦魇,也不以为怪。
后见丫头抱着纸笔往她屋里去时,他叫住丫头问了一下,丫头说王妃忽想作画,她们便寻了这些东西来。
夜里,苏御返回王府,将彭羽所研制的药丸带了过来。听得丫头说她日间梦魇,苏御心里不免黯然,九曲回肠的毒性日渐显现,托赖彭羽的药丸,她倒不至受罪,只是这梦魇的毛病,反更重了。可惜彭羽对此,也是束手无策。
她身上的九曲回肠也不知为何人所下,理应与杨丞相和平东王无关,他们既已对她猛下杀手,实无必要多此一举。
但也未必,或是双管齐下,若失手,在她体内留下此毒,也终能了结她的性命。可苏御隐隐觉得,还是不像他二人所为。
进屋的时候,晏云初正倚在榻上看书,见他进来,她一下跳了起来,“王爷,回来了!”
“坐吧。”苏御上前坐下,将滑落在地的一条灰鼠小毛被子捡起,迟疑一下,仍旧盖在了她的双膝上。
苏御将药丸递给她,“睡前,记得服用。”
“好。”晏云初将装着药丸的盒子搁到隔着她和苏御的小炕桌上。
苏御瞥了一眼倒扣在炕桌上的书本,内容关涉临稷城的吏治。
“我差丫头管露均堂的姐姐借的,未经王爷同意……”
“无妨,王妃能看懂吗?”
“大概能的。”除了繁体字看着有些费劲,晏云初自觉并无难解之处。她看到税收制度一节,了解到税制采用人身、土地双重标准并行。
税收诚然是稳固政权的重要手段,以控税推行有效统治自是颠扑不破的治国真理,只是临稷城的税目,明显过于繁多。
就人口税而言,人自出生便有落地税,家家户户按人头缴纳赋税,按年龄呈梯度收取,其中令晏云初倍感不适的是,女子逾十五未嫁者赋税加倍,大龄剩女难当。虽是鼓励户口增值的举措,却透出对女性满满的恶意,可悲可叹,女性对社会的贡献,普遍只能体现在生育价值之上。
更令人咋舌的是,就连婚丧嫁娶也有连理税、安土税,大约是取“缔结连理”、“入土为安”之意。这些税项,简直闻所未闻。
晏云初不敢妄议税制,苏御却先起了话头,“今年天灾频发,税目不减反添,寻常百姓多不聊生,高门豪族却歌舞升平,竞逐奢靡。”
在这样的封建吏治之下,贫富差距自是难免,晏云初轻叹一声,“王爷知民疾苦,感其艰难,已实谓可贵。”
“何贵之有?”
晏云初斟酌一二,缓缓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王爷应当……是倾向于以民为本的吧!”
见苏御面有异色,晏云初动了动眉毛,“王爷,没听过这话?”
苏御摇摇头,忽抬眼目光灼灼地看向她,此言恰与自己的见解不谋而合,但如今的临稷城,分明是君为贵,社稷罔顾,民属下贱。
“王妃与我说说便罢。”苏御笑着站起身来,“此言悖逆,若被有心之人听去,恐致杀身之祸。”
“多谢提醒!”晏云初抿抿嘴,轻轻耸了耸肩膀,“在外人跟前,我保证不会乱说的。”
晏云初本有些紧张,但见苏御说着话时脸上带笑,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女子无才便是德,自己也非对一国运转之道有着多深入的见解,以后,这样的不当言论,还是少发表为妙。
苏御则回味着她方才说到的“外人”一词,在她眼里,自己已不算外人了么?
他负手离去,忍不住弯起了嘴角,“我去了,王妃早些安歇。”
“王爷。”晏云初叫住苏御,“既如此,这书,王爷顺便带回去吧!”
苏御顿住脚步,“无妨,留着解解闷也好。露均堂的藏书不少,王妃若有兴致,可随意自取。”
“好……那多谢王爷了。”
晏云初目送苏御离去,见龙文不知打哪儿冒出来,随他一道出门去了。
龙文将几团纸递给苏御时,门外提灯独自等候的连营也靠了过来,将灯笼举得高些方便苏御视物。
是几幅画工拙劣的画作,每一幅,都是一颗粗壮的柳树,树身歪斜,并无美感。栽种柳树的是应是一处庭院,地上似乎铺了砖石,显出花朵形状的图案。
“这是谁画的?”连营看着纸上的大滴墨渍,“画工……平平啊!”
“连护卫。”龙文严肃地说,“这是王妃所作。”
连营笑笑,“是我造次了,王爷莫怪!”
苏御斜睨他一眼,“阴阳怪气。”
他抬头问龙文,“这画有什么不对吗?”
“这是王妃白日自梦中惊醒后所画,反反复复画了五张,都是这样的场景。”龙文皱了皱眉,“这地方,小人好像在哪见过一般。”
“苍黎城?”苏御的第一反应如此。
龙文摇摇头,“不是苍黎城,应是临稷城,小人看到这画,总觉有些异样。王爷见多识广,可知这是哪儿?”
苏御回忆了一下,“未曾见过。”
他数了数手里被揉搓成团的纸张,共计五张。“她画了,都扔了?”
“王妃让丫头烧了,小人自作主张扣下,王爷恕罪。”
“无事,何罪之有。”苏御将皱巴巴的画纸递给连营,“你见过吗?”
连营毫不犹豫地摇头,看向龙文道:“你都说了是王妃梦醒后所作,兴许是她梦游仙境去到的地方也说不定。”
苏御笑了笑,仙境若如此,只怕无人肯至了。
他吩咐连营打听打听,看有没有人能认出此处。连营收下画纸,不过嘴上应承,此画潦草,即使真有这样一个地方,见过的人也难凭此画认出。
晏云初哪知连营暗笑她画工拙劣,她白日里,已是竭尽所能还原了梦中场景。
半夜,晏云初又自梦中惊醒,她忽觉心里发毛,一连数日皆梦见柳树,难道有何隐喻?临别折柳,折柳相赠,莫非梦主分离?
可梦中并无离别应有的凄清难舍之感,那飘飘荡荡的柳条无风自摆,唯觉诡异。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纵使反复联想优美的诗词赋予柳树美好的意象,晏云初仍觉莫名恐怖。
她暗骂自己没出息,竟被一棵柳树吓得六神无主。她定下心神,回想梦中的细节,此次,似与先前的梦境有所不同,柳树旁边,有一汪寂潭。
潭水绿得有些过分,无一丝水纹,既无风,为何柳条晃动不止?
晏云初翻身坐起,什么无风,无风无风,指不定风就没吹到水面,这有什么好琢磨的。
她找到火折子,点燃了一盏灯。
龙文听见异响前来查看,只见王妃身披斗篷,面色凝重地在昏暗的灯光下运笔。
晏云初猛然察觉屋外有人,抬头看见窗外有一人影,吓得失声惊叫了一声。
有窗半掩,是晏云初特意为之,屋里放着炭笼子,她是怕空气不流通被闷死在里头。看清是龙文时,她舒了口气走到窗边,朝外张望一下,低声问龙文,“没吵醒她们吧?”
龙文四下看了看,“没有。”
他微微垂头,“小人听王妃屋内有动静,故来查看,惊扰了王妃,还请王妃见谅。”
“见谅见谅,原是我大晚上不睡觉扰了你。”晏云初笑笑,“你睡觉……一贯这么警醒啊?”
常年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龙文已不记得自己多久未曾睡过一个好觉,这种警觉性,早已刻进了骨子里。他应了一声是,“王爷一早嘱咐,让小人留心护卫王妃安全。”
晏云初看了看龙文,有他在近旁,自己何至于内心发憷,便是什么妖魔鬼怪,也必被他身上的正气吓退。
龙文去后,她吹灭烛台亦睡了。
本以为克服了心中恐惧,实则不然。次日清晨,已起身丫头们均又听见了她语焉不详的梦呓。
丫头不敢擅入,只在外拍门试图唤醒她。
晏云初睁眼只觉疲惫非常,更衣盥漱毕,她晕晕乎乎地坐到妆台前连打了几个喷嚏。她揉了揉不大通气的鼻子,知是昨晚被风吹着了。
她跟替她梳头的丫头说起再度梦见的柳树,方才,柳枝在狂风中疯狂摆动,突然活过来一般,似变作一双双触手,齐齐朝她伸了过来。
丫头们听罢将眉头一皱,神神叨叨地说柳树不好,阴气甚重。
晏云初闻言后背发凉,本想指责丫头胡说八道,开口却成了“此话怎讲”。
丫头压低声音,道是民间素有“钉魂柳”一说。
将新丧之人埋到柳树底下,三魂六魄便被牢牢禁锢在了地底,不入轮回,难能超度。
晏云初蓦然想到,于飞阁院门外不远处有一水榭,水岸上就种着垂柳。
她抬眼看向窗外那方阴沉沉的天幕,幽幽长叹了一声。
怪力乱神,好不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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