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暗锋(12)
阿尔文没有动,他微屏呼吸,握紧了拳头。
就对方解除扳机保险,发出“啪嗒”一声轻响时,他猛然抬臂,反手抓住对方的枪管,顺着枪管发力一拉。对方措手不及,向前栽了一步。
然而奇怪的是,对方只踉跄一瞬,下秒,便如深根巨树一般扎入地面纹丝不动,振出反力,阿尔文手臂酥麻,觉得自己在拉拽一台机器。
他立刻松手,骤然起身,对方的枪口却奇异地“扭”了一百八十度,以钩子的形状射出一发追踪子弹。阿尔文堪堪闪身避过,子弹穿透了钢板。他擒抓枪管试图夺下,但“她”的力量大得惊人——
“咔”一声,握把横裂,枪身分崩离析,两发弹簧飞出来。
枪竟被两人生生折断。
阿尔文终于看清了“她”的脸,那是一个容貌清秀、微微发胖的亚洲女人,穿一身浅粉色碎花和服站在不远处,优雅而驯柔,眼神却弥漫着冰冷的杀意,瞳孔中亮起红色“x”标志,为“她”增添了一种非人的机械感——那是一条抹杀指令。
女人用力攥手,捏碎了掌心剩余的枪体残骸,旋即猛地出拳,遽然砸向阿尔文。阿尔文避开,但对方反肘已至,他试图格挡,眼瞧两具身体即将交锋,阿尔文却被猛拽了一把。
他不慎撞进一个含混着烟与酒气息的怀抱,对方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那人微微“唔”了一声,像是被撞得有些吃痛,却再次将阿尔文完全护在身后。
“轰”的一声,女人一拳砸进墙壁深处,金属坍塌碎裂,那几乎是能摧毁一切的力量!但“她”的手背却毫发无损。“她”抽臂回身,还要再打,看清来人身份,却立刻停下。
贺逐山站在阿尔文身前,风微微拂动他的衣摆。
他推开“她”的手:“冷静点,郁美。”话语中难得流露温柔,“他是和我一起的。”
被称作郁美的女人将有千钧之力的拳头藏回和服之下,两手交叠埋膝欠身,对贺逐山露出欣喜的表情:“贺先生!”她说日文时温柔而绵软,一点瞧不出方才杀戮机器般的凶狠:“好久没有见到您了!这是您的朋友吗?”
“她”对贺逐山行礼,抬眼笑望向阿尔文时却警惕:“我完全信任您,但您的朋友,我从没见过他,他就这样闯了进来,这让我……”很紧张。
所以才大打出手。
“这是他的问题。”贺逐山说,“但他不会透露关于福山的任何事,我可以向你保证。”他眼神闪动,似乎有一瞬扫过阿尔文,阿尔文微微一顿。
这算什么,信任,或威胁?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5代机器人在这时苏醒。它“哇啦”一声跳起:“救命啊——杀机器啦——”然后满地乱跑。
郁美眼疾手快地将它抱起来:“好啦,”“她”安抚它,“这是你爸爸的工作坊。”
工作坊。
关于什么的工作坊?
5代机器人躲在郁美怀里吱哇乱叫,机械音吓得语调颠倒,郁美没有办法,只得带它去找福山维修。“她”冲两人欠身,尤其是阿尔文:“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对刚刚的一切行为向您诚挚道歉,请您原谅,那是我的安保机制。”
“她”顿了顿:“但工作室的一切已然对您开放。如果您希望的话,请随意参观。”
离开并带上了大门。
沉默延宕许久,直到贺逐山开口:“你总是在惹麻烦。”
声音轻而平静,就像他一贯表现得那般疏离而冷淡,可其中暗藏的一点责备让阿尔文微微抬眼:责备是担忧的具像化表现,这说明ghost在流露感情。
阿尔文顿了顿:“抱歉。”他其实很少向人道歉。
“‘她’的拳头能产生将近五百吨的冲力,没人教过你打架要会躲吗?”
阿尔文沉默片刻:“我以为她是真实的人类。”
“不要明知故问,”贺逐山皱眉,撩开帘子,金属将冰冷的寒光反射在他脸上:“你早就猜到了‘她’的身份。”
“……它是一个战斗型仿生人。”他看穿了一切,阿尔文只得回答,“但这是违法的。”
达文公司生产过数代仿生人,一度非常畅销,不过为了避免“产品”引发道德伦理问题,仿生人的人工智能系统都极其低下,只能承担工厂流水线的机械化生产任务,或作为家庭管家存在。可郁美显然是一个拥有高智慧的仿生人,同时还具备强悍的作战能力,这违反了“忒弥斯”颁布的律法——
“提坦市没有法律,”贺逐山说,“法律是一张废纸。”
阿尔文没有反驳,但他望着他,像是在等他说下去。
贺逐山微微垂眼。
他不该和一个萍水相逢的年轻人说太多,这些话题很危险。但不知为何,阿尔文的那双眼睛让他心下微动。年轻人的眼神看似柔和、诚挚、专注,但其下暗藏偏执与阴抑。他是一刃危险的锋刀,指向何处却不受自己控制。他只能在寒冷的雪夜中孑然独行……就像贺逐山一样。
一样的沉痛与孤独。
他没法回避这种眼神。
于是他最终选择开口——
“郁美不仅仅是仿生人。”他说,“它曾是福山的妻子。”
达文公司控制着整个提坦市的义体产业,用诸如广告或娱乐等各种不同方式左右人们的思想欲望,让“消费主义”大行其道,但这并不是最恐怖的。
最惊人的事情在于——
“达文公司生产的所有义体,都非法安装了微型芯片。它能暗中收集并储存用户的生物信息或生活习惯,建立个人数据库,完成对所有市民的监视与控制。”
两人走入深处,工作台上躺着一只未完成拆卸的金属手掌指骨。贺逐山停驻,掰开食指关节,取下齿轮,一枚不过指甲盖大小的微型芯片出现在眼前。
“它配备电磁脉冲系统,可以在瞬间释放出大量高压电,直接损伤义体植入者的神经系统,甚至一击毙命。”
这意味着达文公司在事实上掌握了提坦市所有市民的生死存亡。
“福山是达文公司的义体开发员,他曾和所有人一样,认为义体是人类的未来,认为自己与公司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人类的幸福努力,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的私人图纸被秘密窃取并篡改,然后,他意识到了芯片的存在。”
“这不仅仅是违反隐私法的问题,它已经威胁到了所有市民的生命。福山认为自己有责任将其揭露,于是在‘世界网’上公开这些信息。但几乎是视频发布的瞬间,所有内容被彻底删除——”
“‘忒弥斯’无处不在,它监视着一切。举动立刻被公司察觉,公司试图收买福山,却遭到拒绝,于是,他们采用了更有效的办法。”
贺逐山放下金属手掌:“他们袭击了福山的妻子。”
“郁美曾在一家美容诊所上班,而全提坦市的美容诊所都有相同的招聘要求——哪怕你身无残疾,作为美容师,也必须更换一只植入体手掌以便精密操作微型手术刀。工作机会来之不易,为了不成为失业的下等人,郁美选择切除她健康的右手。”
“福山不肯合作,但家人是所有人的软肋。达文公司只需在系统中输入一串指令,‘忒弥斯’就会自动锁定特定芯片,在瞬间释放高压电——高压电使郁美下肢瘫痪,从此只能坐在轮椅上,”他顿了顿,“生活不能自理,没有任何尊严。”
“执行警/察将其伪装成意外事故,却在上门致歉时毫不遮掩地警告福山‘小心他的舌头’。福山选择妥协,希望起码能保全夫妻二人的性命。可不久之后,达文公司依旧担心泄密的可能,最终选择杀人灭口——福山逃过一劫,郁美却死在芯片的攻击下——她用机械手将自己活活掐死,甚至来不及留下最后一句遗言。”
之后的事便不必多言。显而易见:福山失去了一切,他走投无路,只得逃到小布鲁克林区苟且偷生。
“他的仿生人技术非常高超。”阿尔文说,“完全复制了……曾经的外型与性格。他为仿生人输入了记忆片段吗?”
“福山不曾为我输入任何记忆片段。”柔和的女声忽然再度响起,郁美不知何时回到地下室。弘太跟在“她”身后,“吭哧吭哧”地扭着他的小轮椅笨拙下了楼梯。
“她”看了贺逐山一眼,并不介意对方将自己的来龙去脉告诉别人。
“他甚至不曾为我设定过基础性格。”郁美说,“但我……‘学习’。”
“她”斟酌着用词:“我通过海量的世界网数据了解人类,从新闻中观察‘郁美’的一切……然后模仿。”
“他让你这么做?”
郁美摇了摇头。
“她”指着不远处悬挂的那些废弃的机器人骨骼:“一开始,我只是一个和5代一样的机器管家。是我自己挑选了这具生物表皮,并成为一个仿生人。”
“他很怀念她,我能感觉到……我无法成为她,但我可以成为一种慰藉。”
贺逐山不发一言,但阿尔文不由皱眉。
“感觉”,这不是一个机器该使用的词语。而“学习”,这几乎已经过分地越过了那条界限——那条关于灵魂有无的隐秘的界限。这个仿生人与众不同。
但不及阿尔文深思,弘太忽然发出一声欢呼。他冲进工作室深处:“嘿,这些可都是福山制造的战斗型义体!他太吝啬了,从不让我看个够!”
他指的是那些金属义体,工作室内的所有植入体都是战斗型的。
他灵活地推动轮椅不断穿梭,仰头喃喃自语:“哇哦,这个加装了伸缩链!指尖可以弹出刀片,就像一个超级猫爪……”他又握住另外一只机械手的拳头:“是微型毒囊!这儿有个开关,一定很方便偷袭……”
贺逐山还没介绍那些被“肢解”般展示的高级植入体,但从弘太的只言片语中,阿尔文已然想明白一切。
福山不仅在这里制造机器——或仿生人,他还在工作室改造并出售战斗型义体。他为小布鲁克林区的疯子们提供最暴力的武装,帮助他们无休止地给达文公司制造麻烦。这是他报复达文公司的一种方式。
为什么福山敢把像兀鹰一样杀人不眨眼的黑市暴徒玩弄于股掌——因为他们都有求于福山。暴徒们不希望被达文公司监视,可出于生存需要又不得不植入战斗型义体,于是他们必须保护“福山”,他们唯一认识的黑市义体改造师,甚至有时得为他与执行警/察对抗。
“你没有植入任何义体。”贺逐山忽然开口,“为什么?”
“我不喜欢达文公司。”阿尔文回神,平静地答。
“但你却在提坦学院上学。”
提坦学院培养的学生几乎都在替达文公司工作。
贺逐山忽然“哼”了一声,像是轻轻一笑,笑里的嘲讽却不加掩饰,阿尔文微怔。贺逐山没有耐心等待,与他擦肩而过,却听见对方在身后说:“我会离开那。我不想再被谎言欺骗。”
而贺逐山隐没在黑暗中站定:“有时,沉睡在谎言中是一种幸运。我不建议你多此一举。”他离开了工作室。
福山拆开5代机器人的铁脑壳,为它检查电路。它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蹬踢双脚,“嗷嗷”乱叫。郁美扮演着“母亲”的角色,温柔地安抚它放松。
福山看见二人:“今晚我修不好那把剑了,”他气呼呼的,数落机器人:“这家伙给我捅了一连串篓子。我得先把它的系统更新。”
但贺逐山说:“我可以等。需要多久?”
“明天?或者后天。”福山耸了耸肩。
不及阿尔文反对,贺逐山已然向对方转去定金。
“你不必这样做。”阿尔文说。
“我不想欠任何人情。”
他们走出福山的黑心诊所,郁美却从屋里追出来:“贺先生……贺先生!”
“她”能模拟出非常逼真的“气喘吁吁”的声响,小心把一只深蓝色花盆捧到二人面前:“您一直喜欢白色的玫瑰花,我没有记错吧?”
叶丛之中赫然是一朵刚刚绽放的白玫瑰,花瓣上还凝结着剔透的露水。
贺逐山显然顿了顿:“我只是随口一说。”
郁美笑起来:“我查了很多生物学资料,在这样不见天日的地方种植玫瑰,几乎是养不活的。我原以为它会永远做一株颓败的花苞,但就在刚刚,它却忽然盛开。我想它也知道自己该为谁绽放吧——送给您,”郁美用剪刀将其摘下:“谢谢您对福山一直以来的照顾,没有您,他早在刚来小布鲁克林时就惨死猎人们刀下。”
成为远近闻名的“义体医生”需要时间,在此之前,是谁保护了福山,答案昭然若揭。
贺逐山微微垂眼:“我不照顾任何人……玫瑰也只是在小布鲁克林的土壤中自由生长。”他否认了一切,却接过那朵雪白的玫瑰。
郁美再度欠身作别,二人重回雪中。此时,雪已渐渐小了,天际亮起一点微光。阿尔文收起伞,细白的冰粒落在花瓣深处。
“你自己来取,明天,或者后天。”贺逐山倏然开口,平静而冷淡,正如两人之间的距离一般,再度变得陌生。他们即将分别。
“你会来吗?”年轻人问。
“我希望你可以当我们从未相遇,这对你我都是——”
“但我想记得你。”
“好事”被打断了。贺逐山微微皱眉,却不慎再度与年轻人对视。他灰褐色的眼睛里依旧坦诚地表露着某种执拗,这种执拗太过少见,总是出人意料地让贺逐山心下微动。
“你不该记得你遇到的所有人,”他最终摇头,“尤其是我这样的人。”
“我想记得你。”可阿尔文又重复了一遍,“我忘记过太多事情了……这次我想记得。”
他们在黑暗中沉默地对峙着,直到阿尔文忽然伸手,轻轻撩开贺逐山耳边一缕柔软黑发。一片完整的雪花落在他眼下,阿尔文自私地拂去了。
指尖在深夜被冻得发冷,却莫名将人烧燎。
年轻人垂眼望住他:“起码,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他微微一怔,最终却没有说话,只是将白玫瑰插在阿尔文身前,呢子大衣上有一枚精心缝制的口袋。枝条躺立其中,贺逐山垂眼看着,忽觉阿尔文很适合它。
白玫瑰寓意高贵与天真,或纯稚之爱。贺逐山必须承认,这是他喜欢的花。
但他同样畏惧一件事:花终有落败之日,可他早已无力面对更多的失去……
更多的死亡。
他转身离开,走入混沌无边的黑暗,只留下淡淡烟草香味。但转入岔路前,却微微叹气。
于是风雪送来一句话——
“贺逐山。”
他轻声说,败在某个热烈的眼神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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