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黄泉碧落
昏昏沉沉地睡了许久，睁开眼时，头顶雾纱帷幔正随风舞着，隐约还能闻到池塘的泥土香气，外面天色正红，染血一般地惊人心魄，但这明亮倒让我有些安慰，不像梦里的黑暗无边。
虽不知道这是在哪里，但确实是个好地方。
歪头便见床边一人拄着手打盹，呼吸很轻，并不扰人，一身白衣素净看着如皎月一般清爽，曾几何时，这样的和顺也曾直击我的心魂，让我日夜惦念，忘却烦忧。
像是感觉到我的目光，他倏地抬眼，眼神头一回溢出这么显眼的欣喜，“你醒了！”
“你现在怎么也学会打盹了？”我笑他也开始像我一样懒怠了。
“日头太好，睡一觉方对得起这天地。”君衍倾身将我扶起，吐息轻轻地落在我脸上，带着点幽兰的香气，“要喝水么？”
我没做回应他便已经起身去倒了，我接过他递来的杯盏，一鼓作气仰头喝完，狠狠地出了一口长气。
“月河，你睡了好久。”君衍接过杯盏，眼神淡淡的。
“你知道我惯会偷懒的。”我将茶盏放在一边，凝神静气使力运转体内灵气，只是灵力微弱如缕，但是好在有总胜过于无。
“不必心急。”他笑容淡淡的，却有出奇的安抚效果。
“好。”
“你不恨我，我心里好受许多。”他轻轻地拉住我的手，眼神或许也有些期盼。
“君衍，我刚做了个梦，”我却兀自说起来，“那时候渡惠说要送我去历劫，你对我说至善至美，是为上道。我确实平日里浑噩了些，但我自问没做过什么害人的事，听了你这话心头难受了好久，如今我还是想问问你，你有没有想过当时的我何其无辜？”
“月河，那时是我错了。”他神色微敛，拉我的手稍稍用力了些，“这次你平安归位，我们回到天界，再不理会这些。”
我想君衍最紧张的表情，莫过于此了，也算是对我从前的弥补，“任何人拿那话笑我、辱我，我都不在意，可偏偏是你。”轻轻挣开他手心的温热，“阿衍，你伤我比爱我多，我虽不恨你，但也消不了气。”我抱歉地撇过脸，“你就当我魔性未除，气量小些罢。”
“月河，别说这些话，你不是不懂‘妄议误入妄念’的道理，重生一次，难道还想再走一回从前的路吗？”他神色微痛，颇有几分怒我不争的道理。
“君衍，”我正色对上他的眼睛，“你总这么说，无非是想将我捆在你正统道义的天地中罢了。我虽不得你这般的道法，但也不屑作恶，这些你向来都是知道的。但你始终介意我的邪气，那是因为你喜欢上了我却瞧不上我。”
他神色一滞，“我是喜欢上了你，千万年来也没变过，但你又从何处听来的谬言说我瞧不起你？”
“君衍，别再说这些了，就算我侥幸活了下来，事情能结束，我也不会再回天界了。”
君衍走到窗边，背对着我，不想给我看到他的神色，“你这样想是为了谁我很清楚。”
“不管我的劫难能否化解，我只求你，别让他死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怕被谁看去嘲笑我一般。
“你睡了四日，呼吸微弱，宋黎怕你醒不来，去大荒以北寻还魂草了。”
我不禁轻声笑道：“哪有什么还魂草？这些民间胡诌的，他这也信。”笑了一会儿，觉得脸上有些僵，捏了捏脸也笑不好，这才发现笑也很难，但还是干笑着，“太傻了，那都是孩子才信的。”
君衍偏过头，光晕隐去他眼中的情绪，他轻声道：“我们都以为，你醒不来了。”
房里静悄悄的，我实在没有心情与君衍再说些什么，心里只怪宋黎不识命数不甚聪明，明知我回天乏术也还要去找什么劳什子的还魂草，他应该陪在我身边，和我等今晚的月亮才对。
我们现在住的院子在临近冥府的地界，出了门常看见游魂，前后好几进屋子，比起我东巷的家大了不止一点。这一处院子只有我、君衍和檀无厌三人住着，倒不如我家那边鸡鸭猪狗同挤着热闹。
我的命现由内丹替我吊着，可能是不适应我如今的躯体，与我的身体打架一般水火不容，我时常困倦，醒醒睡睡又几日，醒来或坐在院子里弄花，或去求檀无厌教我变个小妖法，有时兴致好了便会做个陷阱捉只鸟来，到了晚间我便坐在窗口等着月亮。
近来又来了一个刚十四叫本清的少年，他常与我一起守着月亮，他说他是战死的，快走到黄泉了才想起自己的双亲，不愿离开，但总想不起父母住在哪里。
“你在这里等我，我到时候成了神仙了，我就回来帮你！”我信誓旦旦，言之凿凿。
“真的吗？小月姐姐！”他瞳孔乌黑，我却能看见他的欣喜。
“那是自然！你就等着跟我吃香喝辣吧！”我拍了拍他的肩，坚定极了，“你就等我一个月，一个月我要是回来了，我们就有好日子过了。”
“要是没回来呢？”
“没回来，你就赶紧去投胎啊！”
一声轻轻的咳嗽，我俩都吓一跳，往后看去——檀无厌挑着眉毛倚在门边看着我们。
我连忙出声制止，“他只是路过的！檀大哥你别激动啊！”一面挥手让本清赶紧离开，生怕檀无厌再往哪里吹一口气他就成灰了。
檀无厌见本清走了，也没再理会我，趿着步子走了。
又剩我一人难免寂寥，我复坐回窗口，那月亮死活不出来，等得我眼皮子直扑闪，就当我快支撑不住时，我突然看见暗夜里看见了一个身影，我觉得像是宋黎，又生怕是什么别的鬼魂，半天不敢出声，直到他走近一些，房里的烛光印在他脸上我才松了一口气。
他腰杆挺得笔直，这是他军人将士的习惯，腰间的玉带上还系着一柄玉扇，一身青袍贴身包裹住他，显得他清瘦。眼睛如今晚的夜，沉静晦暝，高挺的鼻梁因他不满而微微皱起，他这副样子倒是让我心动。
我小声埋怨道：“你怎么才回来？”
宋黎反而怪我道：“这窗口风这么大，你站这里做什么？”
“你看这暑气，”我难以置信地将空中的气体往他身上推，“我不站风口，只怕会中暑的！”
“先不说还没仲夏，都近半夜了，哪来的暑气？狡辩！”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额头，扒着窗沿跳了进来，“说吧，到底在做什么？难道，”他狭长的眼睛骤然眯起，泛着寒光，“又有什么野鬼来找你了？”
有是有，但刚被人赶走了！我没好气地解释道：“我在看月亮！”
“哪来的月亮？”
“等等就有了。”
他微怔，遂轻笑着把我揽进怀里，相当笃定，“你在等我。”
被他戳穿，我也不恼，哈哈一笑钻进他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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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拉着宋黎死活不肯睡觉，生怕我一睡他便又不知道去了哪里。
“可见你日日都不好好睡觉，才弄得自己这样狼狈。”
我听他这么说，忙起身坐在镜前看看自己的形象，我自晕倒醒来就再没仔细照过镜子，只是隐约觉得自己瘦了不少，今日仔细一看便被吓了一跳——两只眼睛乌黑，唇色发白，活像白无常，没比之前在东巷看到的薛锦好多少。
我哭笑不得，转头去看宋黎，后者依旧淡然地笑：“虽然狼狈，但还是好看。”
“哪里好看了？”我将镜面扣在桌上，不想再看我这模样。
月光轻晃，他走路的声音很轻，走到我面前蹲下，弯嘴笑噱，“怎么都好看。”
见他如此，我不自觉地痴痴笑了起来，“真的吗？”
“嗯。”他轻轻地拉住我的手，一如既往的冰凉，“我们很快，很快就去冥府。”
“宋黎，”我思量再三，还是继续道：“我这一生就这样过完，其实也没有遗憾的。”
他眉尾突然一跳，面上怔忪，抬起头双眼血红地看着我，看着可怜，“小阮，你就当我自私罢，我不愿意你死。”
“好，那我肯定不放弃。”我郑重许诺。
我不愿意再说些扫兴的话，拿起白日里摘的小花束把玩，躺在藤椅上摇来摇去，房间里的布置晃得我困倦，眼皮子直打架。
“小阮。”
我听见宋黎叫我，急急忙睁开眼，“嗯？”
“你怕吗？”
“怕呀，谁不怕死啊？可是，宋黎，你知道吗？我这几天常作梦，闭上眼就做梦，醒来却又忘了。”我想着都有些寂寥，“我这才感觉到，未知比死更可怕。”
他将我打横抱起，轻轻地放在床榻上，我抓着他的衣袖不肯放，“来嘛！宋黎！跟姐姐一起睡嘛！”
他扶额，“你做神仙的时候都是这般吗？”
我连忙摇头，自证清白，“我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女仙！”
他笑着摇了摇头，不再言语，走到桌边不知在做什么，他的背影消瘦，看着令人心疼。
我实在困倦，看着他，眼中幻影叠重，像是看见一身戎装的他从马上跌落向我跑来，颤颤巍巍地叫着我的名字，埋在我颈间嚎啕。迷蒙中我好似摸上他脸颊边的一圈胡渣，“子卿，你来得好慢。”
眼中的人影又成了青衣清瘦的他，那身影一顿，好像在转身看我，我不知怎地突然咧嘴讨好地朝他笑，“宋黎，我可只有你了，你万不能丢下我的。”
“黄泉碧落，永生永世，我宋黎绝不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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