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六月是个多雨的季节,按照往常的习惯,傍晚朝霞挂在西边时,我画了一个淡淡的妆,穿了那条你曾说过好看的淡紫色连衣裙,裙摆上蓝色的小花,在夜幕降临时,让我产生了一丝错觉,你也知道,我晚上视力不太好,只是迷蒙之中,小花就好像低垂的星星,那个时候我觉得,如果让我描述繁星,那么它一定是低调淡蓝色和淡紫色,显得清冷又孤寂,河面波光粼粼,倒映着岸边随风浮动的垂柳。
我今天和方箐一起出去吃饭了,还是曾经那家饭馆。只不过老板早已换了人,现在是个胖胖的中年女人,人很和善,专门给我们留了个位置,门口支起了一个木架,上面写着招牌菜的名字,但还好他家的饭还和从前的口味一个样,我猜想应该是接下店面后把前老板做饭的手艺也给学会了。然后我去了我们以前晚上经常散步的河堤,看到了那个叫做“公主号”的游轮,我驻足不前,还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你是不是也想知道,究竟是清城里哪个有趣的人,才会给游轮起这样可爱的名字。
在那里徘徊了整整两圈,我忍着前些日子爬山过后小腿肚产生酸痛,又去了我们的高三南校区,走到门口,南北文理两栋楼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那时我觉得自己十分傻。校门口的那颗晚樱树已然过了花期,枝叶繁茂。看了看手机上的日期,距离2022年高考早已过去一个月有余,学校又怎么可能有人?内心些许落寞,我在马路边停了好久好久,曾经的记忆再也不是昨日的光景,一瞬恍然,让我觉得曾经发生的一切就好像一场梦。而此刻也不过只是大梦初醒。
我总是在深夜里独自一个人回想我们的过去。我好像又看到了当初的那个你,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每每深陷一次,都像是再一次的提醒。
原来,这么多年,只有我一个人还活在过去。
你看,这记忆原来也是会骗人的,它让我竟然差一点忘了你,又没有忘记你。除去这个特殊的一天,其余的日子,闲暇之时仿佛周围时刻都是你的影子,梦里也是
——摘自阿冉的深夜微博随笔
偌大的城市,灯红酒绿,阑珊繁华,阿冉走在人群之中,任记忆来回窜梭,不知为何,却丝毫体会不到任何欢愉,街边各种烤串被摆在架子上,不断翻转,经受着木炭的烟熊火燎。回想到,曾经和宋星野总爱在周末晚上骑着小电车来吃烤串的她,现在竟觉得这种气味无比刺鼻,四目之下满是令她打心底的排斥,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格格不入,或许,这个格格不入的是她。阿冉忍不住瞥了瞥眉毛,思绪缥缈,上方的灯塔周围,绕着一只又一只飞蛾。最近工作顺利,家庭倒也和谐,只是近些日子的天气着实微妙,晴一天,雨三天,弄得人出门挺不方便的。
程冉下意识的捏了捏鼻梁,一切都是从前的模样,受欢迎的米线馆,还有那家总是排满长队的串串夹馍,以前每次在这里呆上很久时间,宋星野也总是会问她吃好没,直到等她满意的点过头,露出一抹明媚的微笑,宋星野才会带她回家,如果是两个人放学的时间不一样,他也会打包一份,然后晚上十点准时在她家楼下等着,那时,阿冉的体重从八十五整整增到了一百斤,虽然身材看不出来,但脸整整圆了一圈,下颌线都差点找不着。
他就好像是她的饲养员。
当她喊着自己胖要减肥的时候,宋星野总会用手敲一敲她的脑袋,说她是睁眼说瞎话。高中毕业后,她改掉了吃宵夜这个习惯,改喝咖啡,少食多餐,体重自然而然的又掉了下来。
“美女,让一下。”路上是来来往往的商贩,程冉下意识的侧身躲过。
这条美食街在老城区的市中心,曾经是整个清城最热闹的地方,各种商贩,小摊,清晨傍晚,炸着油条,胡辣汤香味四溢。来这里的人足迹相叠。现在随着东城区和西城区的不断发展,经济重心和很多室内办公、教育机构已经逐渐在开始转移,但唯独这条路,依旧一派繁盛,保留着至少三代人的记忆。
又一个雨季,街上来往的行人都很匆忙。
程冉的深夜日记里,藏着对他时过境迁却愈发坚定的情感。
“我的爱人,我多希望你能在我身边,我经常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时光,但自从你离开以后,我觉得我每天都想行尸走肉一样的活着,关于我们的一切都显得弥足珍贵,一个人生活在这个世界,这几年,我减少了人际交往,但又不可避免,每次有人提起你,他们轻声说的每一句话,好的坏的,温柔地,细心地,在我听来,都像是肉身凡体去触碰荆棘,刺痛得很。我常常想,能不能追随你而去,但时而又会想,生活下去,能够替你守护更多的人,到时会让我生出三分勇气。”
她的乌托邦不在这个世界,而在他。如同她曾写的日记一般:“在星空之上,四野茫茫”。
石破天惊。
半年前因为工作,程冉回到了清城,下了高铁,一缕曙光照射在脸上,早晨的风有些清冽,前些年,她按照自己内心的选择,义无反顾地投身到西部支教当中,那里的星星很亮很亮,夜空深邃而美丽。按照程冉的说法,这个世界上有千万种活法,而信仰就像凛冬后的春天,让人生出希望,一直以来,她都只想听从心底的声音,并且奉行不悖。
阿冉下午出门时,天空便是十分阴沉,当她骑着电车行驶在马路上时,雨滴已经开始从天空落下,不似前些日子的瓢泼大雨,间歇性的淅淅沥沥,还好在她可以承受范围之内,可惜没带头盔,委屈了刚洗过的头发,有点湿溻溻的,途中路过很多熟悉的老店铺,十分钟的车程,阿冉把车停到了附近的停车点内,摘下钥匙放进包里,匆匆去到了一家“炒鸡饭馆”,他家的炒鸡可出名了,从下午三点,就已经开始蓬满客满。
此时,方箐已经早早的坐在饭馆内等着她,桌子上的积木被玩了又玩。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出来晚了……”,程冉说。
方箐有点高度近视眼,不肯像阿冉一样戴隐形眼镜,出门又不喜欢带框架眼镜,眯着眼打量着阿冉,这么多年没见,变化到挺大,无论是穿衣打扮还是第一观感。
“没事儿,我也刚到没多会儿。”
阿冉取下包,坐在方箐对面的位置,这是两人高中毕业之后第一次见面,但这几年,彼此之间还是如往常一样,有空了就聊聊天,开开视频,没有什么所谓的生疏和距离感。自高中毕业后,阿冉就已经很少和以前的同学联系了,她也不喜欢和别人过分的熟络,后来上大学,方箐是为数不多的其中一个,而方箐从舞蹈学院毕业后,放弃了考研,现在在一家教育机构当芭蕾老师,教小朋友们跳舞;阿冉性格有点慢热,刚好方箐也是淡淡的性子,比着同龄的女孩子,更多了份谦逊沉着,不骄不躁,长时间的相处下来,两个人就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朋友,随着时间的沉淀,彼此也是十分珍惜这份难能可贵的情感。
现在看来,在外面几年的磨炼,二人都变得越发成熟稳重,点过菜后,阿冉把菜单还给了服务员,她的表情很自然,今天说好了请方箐吃饭,也算是给她弥补一周前自己曾缺席的生日,至于那个时候为什么没有到场,程冉以一句“工作排不开”寥寥代过。
吃饭期间,方箐把最近这段时间的相亲经历讲给程冉听,语气里面满是不悦,从头到尾,越说越无奈,程冉只是任由她肆意倾诉,最后笑着摇了摇头,低头拿过桌上的报纸,喃喃道。
“这个男孩子是叔叔阿姨给你介绍的吧。”
“是啊”,方箐用力的点了点头,摆弄着手腕的表带,过了一会儿,脸上浮现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又抬头望了望对面的程冉,按捺不住内心的涌动。
“你说,他们怎么那么爱操心呢,让我和那个男人见面的理由竟然是对方也是一名老师,还是教化学的,说是什么同为老师,我和他可能会有点话题,欸,这芭蕾和化学八竿子也打不着吧,真是辛苦他们了。”
“见过面了吗?”程冉问。
“见个鬼,到现在只是有了个微信,有事没事聊两句,连他长什么样子我都不知道。”
说着说着,方箐拿起手边的一杯酸梅汤喝了一大口,反过来问程冉。
“你呢?你爸妈给你介绍对象了没?”
平静的眼眸像是在躲闪着什么,划过一丝悲凉,程冉瞄了一眼马路上白色的电线杆,思索良久:“我这刚回来没多久,整天朝九晚五的,他们就算是想,应该也寻不着时机。”
方箐“噗嗤”笑出声来,带点规劝的语气开玩笑说。
“你妈前段时间给我打电话,可是问我你的感情状态,让我遇着好机会帮你物色物色。”
“听她开玩笑”
“就是啊,冉冉,你不找男朋友真的是亏了这幅好皮囊,我要是你,说不一定现在已经成家了,娃都得有三个。”说着,她伸出右手比了个ok的手势。
“感情得随缘,找不到合适的那个,一辈子单着也没什么。”程冉抿了口茶,把餐盘往她的方向推了推,示意她先尝一口点心。
方箐无奈的瞥她一眼,拿起了一块儿马蹄糕放在嘴里。
……
墙上的老式挂钟按照整点开始报时,发出一阵声响,下午四点,今天店内的员工都蛮清闲,这个时候来吃饭的人很少,可能是因为天气所致。而这家店上菜的速度也很快,两人只是等待了一小会儿。
“欸,你看昨晚的热点了吗?”方箐抬头看向程冉,换了个话题。
想起上次看星星,还是很多年前两个人一起去爬九峰山,一开始只是说说而已,充其量当了个玩笑话,后来也不知道那个时候两个人哪里来的勇气和毅力,到达山顶时,最后没等来流星雨,反而迎来了场雷阵雨,说来也算是一段惊心动魄的悲惨经历。
“啥?”程冉的声音很低。
方箐拿出手机,对着屏幕一字一句念着。
“据天象局报道,下个周五凌晨一点至五点将有超级月亮出现,国内各地都可以看得到,听说可是几十年难得一遇的……”
服务员把热腾腾的菜端上饭桌,阿冉从旁边的消毒桶里抽出一双筷子,用余光瞥了她一眼,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方箐抛给她一个眼神,笑着说道
“到时候一起啊”
“每年都有?”,程冉摇了摇头。
没记错的话,这种报道平均一年就有三四次。到现在为止,程冉觉得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了。自从那场雷阵雨过后,带着一身被蚊虫叮咬的疙瘩下了山,后来她爱看星星,就直接买了个天文望远镜,只要天气适宜,随时都可以看,每每看一次,就像和遥远星河的一次对话,有心事时,她喜欢浪费时间去数一数月球上大大小小的环形山。
阿冉和方箐坐在窗边,风卷起蕾丝花边的桌布,她不再说话,神态中带了些许认真。外面的雨势逐渐增大,路上像是绽开各种颜色的伞花。但没过多久,这场大自然的短暂演出就结束了,一阵清风从对面敞开的大门吹进来,让人很舒服,雨珠顺着□□的香樟叶滴落在道路两旁的水洼里,整个视野空间都显得格外明亮。
看着窗外,思索了一会儿,阿冉莞尔一笑,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果然,六月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她话说的认真。
方箐转移了话题。
“你怎么知道这家饭店的,很不错哦”,方箐夹过盘子里裹着满满甜酱汁的鸡肉,咬了一口,笑吟吟地说道。
“之前……”
阿冉偏过身子顿了顿,眼睛中好像泛起了一丝薄弱的光芒,清了清嗓子,漫不经心地说道:“之前,路过这家店时,空气里都飘着香味,看着街边排队的人这么多,然后就来尝过一次,果然,人流量大的美食店从来不会让人失望。”
方箐“哦”了一声,又问:“那今年你后面有什么打算?”
程冉低下头,转了转食指关节处的戒指,银质的,形状是个莫比乌斯环,好像还有个浪漫的意义,无穷尽和“eternal”,这个戒指还是高三毕业那年,她去一个手工作坊里亲手做的,记得一对戒指好像是199元,说来也是,那个时候随便一个小礼物都可以让她开心好久,程冉抿起嘴角笑了一笑。
“我想出去旅游。”
“去哪?”
“还没想好,工作处理的都差不多了,也该是给自己放个假。”
“去吧,散散心也好,走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去送你。”
“嗯,好。”
程冉拿起桌子上的水杯,轻轻晃了一晃,示意服务员过来加点水。
吃完饭后,已经是五点半
两个人有说有笑,相谈甚欢,中间方箐接了一通电话,是方安豪打来的,说是她再不回家就把她关在外面,听到这个,阿冉忍不住笑了一声:“你弟多大了?”
方箐无奈的用双手比划了一个“十六”。
阿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十六,那应该是没有什么代沟。”想想自己,每次替林怡清带程浩浩的时候,就像带了个逆子,说一句犟三句。
“算是吧,就是他太皮了,唉,不说了,我得回家给爸妈做饭了。”
“行”
阿冉拿过桌子上的手机,起身去到前台结账,一共是160元,支付成功后和方箐一起走出了饭馆。
“你来的时候怎么来的?”,走在前面的阿冉转过身。
“公交车啊”
“是在这边的站牌吗?”
“不是”方箐指了指东边的红绿灯,还有五十秒。
“过了路口就是”
“那我送你,我电车在那边。”
“不用了不用了”
“走吧,我送你”
没走几步,阿冉就把车子从大棚里推了出来,方箐坐在后面,过了五分钟,程冉把她送到了156公交车站牌。城市交通拥挤,幸好她今天没有开车出来,看来骑小电车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到家了给我发信息”
“好嘞”方箐挥了挥手,阿冉看着她上了公交车。
她没有回家,而是又折回了刚刚那家店,窗户上方的捕梦铃叮当作响,点了份清茶。这次,阿冉换了一个靠墙的座位,看着墙上被框在玻璃柜里的便利贴,熟悉的字迹令她静静出神,眼眶发红。
那是17年夏天,她高二。
卧室的小黑板上密密麻麻的贴着各种颜色的便利贴,上面写着各项复习计划,还有每日打卡的成语和单词,阿冉坐在书桌前,在纸张上抄写着英语作文,台灯散发出黄色的光线,透过隔离板,在她的脸上打下一层阴影。客厅是电视机里天气预报栏目主持人断断续续的声音。
程毅安放下手头的工作,看着程浩浩的检讨书,时不时耳边传来林怡清往脸上拍打爽肤水的声音,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语重心长地说。
“你能不能多关心一下孩子?”
“我给他做饭,送他上学,还不够关心啊?你呢,你怎么不管。”林怡清愣了程毅安一眼,没好气地说。
“孩子养这么大,你不管谁管”程毅安的声音逐渐增大。
“喔,孩子…孩子,孩子是我一个人生的吗?”
程毅安站起身来,走到林怡清的身边,把程浩浩的检讨书拍在她的梳妆台上,没盖盖子的卸妆水在桌子的震动下掉落下来,透明液体撒了一地。
“平时能不能别总是弄你那些瓶瓶罐罐,化妆品重要,还是孩子重要”
林怡清一脸烦躁,看着刚从商场里买回来的两箱化妆品:“你管呢?管的挺宽,我美个容也得罪你了。”
她今天已经被导购坑的够呛,回来的路上一直在心里强迫自己不要在意,到家后就一直听程毅安在一旁念叨,再加上这么燥热的天气空调拉不起温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一场闹剧过后,最后吵不过,程毅安大力的摔门出去,林怡清反而是一脸心大的样子,自顾自的看起了综艺节目。
这么多年,夫妻俩之间的拌嘴吵架,哪怕是砸碗摔盘子,阿冉也已经习惯了,她一直认为林怡清和程毅安是人生当中第一次成为父母,不懂怎么教育照顾孩子,难免有些地方做的不好,也可以体谅,可是当她每次看着别人的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程冉也会心生羡慕,一个温馨的家庭,是她的心愿清单的内容之一。
爱情这回事儿,真的是要合适,三观合适,否则真的是直接影响下一代,让孩子也跟着遭罪。没有一个和谐的家庭关系,如何营造一个健康的成长环境?她有时觉得自己和程浩浩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到这里就好像是经历磨难来的。眼前的也不知道这两个人是怎么在一起的,程冉再怎么想,哪怕是绞尽脑汁,都无法将两人联系在一起,怎样的相遇?怎样的开场?听奶奶说,那个时候家里穷,不好讨媳妇,程毅安能够娶到林怡清,全家人觉得,已经是托菩萨的福,夸张一点说就是祖坟冒青烟,说简单简单,说复杂复杂,可惜这些东西,程冉觉得自己无法共情,也不想体会。
说来也好笑,一个家里,妈妈不像妈妈,像公主,女儿不像女儿,像保姆。
很多年前。
一家子还在老家住时,两人还在大街上打过架,那时是刚从亲戚家喝完喜酒回来,还没进家门,程毅安就转身要奔赴下一场酒局,而林怡清最讨厌过度饮酒的男人,就在身后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只是这些话一字不差的进入了程毅安的耳朵里,傍晚的时候街坊邻居都来拉,那个时候程浩浩还在吃奶的年龄,两个人你骂一句,我骂一句,如果不是邻居拉着,程毅安的一巴掌就已经扇到了林怡清的脸上,他觉得事关男人的面子,事后,程毅安怒不可遏,头也不回的走掉了,林怡清抱着程浩浩坐在门口的石凳上哭,哽咽着拿出手机给娘家人打电话。
此时,八岁的程冉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局外人,耳边都是林怡清要抱着儿子回娘家的话,丝毫不提自己,后来程冉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如果两个人真的离婚了,那她跟着谁?亦或者说,哪一方会要她?
两个人长达一个月的冷战,程冉清晰地记得那一幕。程毅安是在大晚上如何跪在床头边说着:“对不起,我错了”,以祈求林怡清的原谅。但两人之间的小吵小闹并未因这次而消失的无影无踪。
那个时候程冉还小,却早已在心底埋下创伤的种子。
初中升高中那年,程毅安和林怡清因为贷款买房的事情意见不合,又开始闹离婚,这间接影响了程冉的心理状态整整半年,那段时间她晚上睡眠极其脆弱,稍微有点动静就会惊醒,翻来覆去,好不安稳。白天一到上课就是打哈欠发困,心思也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心不定,每天过得是云里雾里,似梦非梦。最后去医院检测,还得了神经性皮炎,医生开出了个方子,须得靠中医药调养。
只有在临近晚上九点时,淋浴的水温才会降下来,许是因为今天物业通知十点要停水的缘故,程冉从外面的水池接了两大盆凉水。把洗澡的东西有序的摆放在瓷砖台子上面,摘下头上的抓夹,头发自然而然的散落下来,她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习惯性的抿起嘴巴笑了笑,那双眼神却是空洞,随即她又将微笑放了下来。同学们总说她不爱笑,后来程冉所幸在□□空间里转发了条说说,是关于“脸臭综合征”的。
平日里,这张脸在外人看来永远都是那么的无欲无求,眼神里甚至还带着那么些厌世,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让她放在心上的。有的时候她甚至不了解自己,总会站在第三视角审视一切,以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很长一段时间,她像是固执的把自己封闭在无人之境,没有人进得去,她也出不来。这是一段不太好过的时光。
深夜她曾在笔记本上写过一句话,像是一句对自己疑问。
“你是有多不喜欢这个世界?”
思考了良久,接着又写下一句:
“死了我都想成为星星的碎片”,后来又补上了一句:“如果没资格做星屑的话,宇宙里的尘埃也行。”
洗澡间开着暖气,虽然昼夜温差大,但并不是多么冷,她伸手把盆里的凉水一下一下泼在自己身上,本来腿上用手抓出来的红痕在和冷水接触的一瞬间,让皮肤又痒又痛的感觉得以舒缓。她也是后来才知道不能用热水洗澡,也不能用肥皂,在此之前,每次她都是洗着烫水澡。浴室里迷蒙的雾气,转过身看了看自己的背部,程冉微微皱起眉头,心里生出惶恐,担心是否会留下疤痕,到时候那该有多难看?
听医生的建议,她煮了很多艾叶和花椒当做洗澡水,听说适量有助于杀菌,煮的过程中,满屋子的艾叶味道,程浩浩每次从自己的小房间出来都会捏紧鼻子,但她出奇的喜欢。
从浴室出来,换了身淡黄色格子裙,湿漉漉的头发被毛巾裹得严严实实。吹过头发后,抹了点药膏,最后老老实实的回到了床上,应该是睡眠时会集中注意力,时不时她还是会忍不住抓挠。
十一点的时候,她听到了客厅外林怡清接到了班主任的电话,程冉闭上了眼睛,脖子酸痛,出冷汗,她已经没有精力去想她们会交流着什么,此刻,她不想再有丝毫的掩饰,只想好好睡个觉,哪怕是世界末日,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她成绩一落千丈,临近中考前一个月,学校老师私下收了其他高中的钱,要给别的高中私下收纳学生,也是为了提高班级升学率,多一名,班主任就多一份的奖金,那时,程冉作为差生曾一度被班主任劝退,犹记当年,班主任在大庭广众之下把她比喻成社会上的不良少年,还提前预言着像她这种人,以后或许会进监狱的后果。
程冉放下了手中的课本,忍不住发笑,她这样的人?是怎样的人?
“这是人说得出来的话”
初三(4)班的方箐和程冉坐在操场,两个人的手里还拿着一袋桃李面包和旺仔牛奶,天空晴朗,万里无云,广播站播放着两人的偶像薛之谦的歌。
程冉耸了耸肩,一脸无所谓:“管他呢……”
“真的是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我看他是想钱想疯了吧”,方箐一边为她打抱不平,一边擦着嘴角的面包屑。
程冉埋下了头,睫毛微颤,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我也知道,自己最近的成绩不太好,她这样对我,也挺正常,谁会和钱过不去?”
她左右扭了两下脖子,三年来的成绩单仿佛已经罗列在了程冉的眼前,最好的一次她考到了全年级第56名,再对比对比现在,如果想考清城一高,属实有些困难,按照录取率,清城一高只给程冉的学校两百个名额,因为不是一个片区,再加上学校老师倾向于引导学生报考对口学校,这已经是很多了。而她现在的成绩,早已远远在三百名开外。
其实她也会害怕,也会对自己失望。
晚自习铃打过,程冉仓促的回到了教室,每个人的桌子上都放着班主任下发的志愿填报估测单,要求每个同学们写下理想高中的志愿填报顺序,然后再根据每个同学的具体成绩,和中招预估,指导学生报考最有把握能考上的高中。
言虽如此,当然,还是为了整体的升学率,前者可以理解,但私下里,却做着不符合常规的事情,能劝退那些差生就劝退,以免最后影响整个班级录取率,更影响班主任评优,这就怎么说都说不过去。
仔细想想,不知道这样的情况,在她们学校是不是独一份,看着手中的页子,程冉没有一丝犹豫,抽出文具盒里的一只黑笔,麻溜儿的写完后,排队把填报表交到了讲台上,班主任甄齐芳从桌子上拿起,一张接着一张浏览着,程冉抬起头打量着甄齐芳的这张脸,有时心中会闪过一丝慌乱。
“吕涵”
听到班主任的声音,吕涵放下手中的课本,木讷的看着她,甄齐芳左手拿着一支红笔,站在讲台旁,脖子里的金项链晃得让人觉得有点刺眼,她是教语文的,有的时候言行举止就好像在指点江山,每换一张志愿填报单,她就换一种神色,变脸就像翻书一样快,同学们不敢有任何意见,毕竟在这里,她还是老大。
也不知道有这样的班主任,究竟是福还是祸。
“谁给你的勇气报考清城一高的写的时候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能力”甄齐芳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声音多多少少带点阴阳怪气。
吕涵有点不乐意,但她很识时务的没有说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甄齐芳以为她被自己震慑住了,又拿起下一张单子,吕涵这才转过头,把注意力放在了书本上。
没过一会儿,讲台上传来一声嗤笑,甄齐芳拿起手中的填报单在空中晃了晃,紧接着把目光聚集到程冉身上,左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
“程冉”
“嗯”程冉应答了一声。
“你这是”甄齐芳眉毛上挑,一脸不屑。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程冉早已经料到她要说些什么,正对上她的眼睛,果断的回答。
“你确定要这样填”
“我确定。”
“给你爸妈商量过了吗,我马上给你爸妈打电话,让他们看看自己的女儿是怎样毁了自己的前途的?”
“不用商量,他们尊重我的意见”,对她刚刚的话充耳不闻,程冉当着所有人的面打断了她的话,自从上次准备体育考,打排球时不小心摔到水里,甄齐芳无缘无故骂过她后,程冉一改往日沉闷的态度,言语之间也显得及其倔强,在不久前,程毅安就已经说过让她放心报,竭尽全力去考,如果考不上,无论怎样托人找关系,也一定要让女儿去最好的高中上学,因为程毅安打心底里觉得,好的环境影响一个人,塑造一个人,自己这么多年积攒的人脉,从头到尾也都是为了给家里的两个孩子铺路。
甄齐芳的声音变得更加尖锐,像是威胁。
“不改了”
“不改了”程冉从未停下手中的笔。
“行,自作孽,不可活。”
这场对话,恰巧被刚准备进来上下一节物理课的陈柔听到。陈柔从初二就带程冉的物理课,两个人的师生关系也相处的蛮好。初三分班后,程冉觉得是自己的幸运,竟然还是陈柔教自己物理,她可是这个学校,课上的特别好的老师之一,教学质量也是杠杠的,一度被评为优秀教师。
“话也不能这样说,人家想报哪个学校是人家的自由,况且只是报个志愿,又不是不学了,干嘛把小孩儿说到这个份儿上”。陈柔一改往日低声温柔的语调,瞥了甄齐芳一眼,阴阳怪气的能力和甄齐芳刚刚的话不相上下。
“打肿脸充胖子”甄齐芳又说。
一阵寂静过后,同学们也开始在下面窃窃私语,甄齐芳只好作罢,收了收桌上的表格,夹着自己的手提包,离开了教室。
“她就是见钱眼开,那个海蓝因学习比程冉还差,也没见甄齐芳说她一句。”
“还不是因为人家有钱,送了礼。”
前面议论的同学,突然转过身,语气逐渐温和。
“你看,咱物理老师都这么护着你”
“对啊,在帮你说话耶”
“就是啊就是啊,别气馁,就考上给她看看”
“对嘛,程冉加油,相信你,一定可以。”
她没再做声,脑子里一直回旋着刚刚的一番话,不知何时,程冉的眼眶里已经蕴上了一层雾气,她克制着自己,努力不让眼泪掉落下来,明明是好事,心里却是波涛汹涌,一番委屈。也许,这就是被人维护的感觉。
晚自习下课,还没来得及走出教室透透气,她就被甄齐芳重新调动了座位,最后一排角落,单人单桌,身后就是一片垃圾堆还有垃圾桶,乱野狼藉。出自甄齐芳的以儆效尤,同学们不敢再明目张胆的跟她说话,谁要是敢和她说几句,就会被这个班主任当成是和程冉一样的臭味相投,紧接着得到同样的待遇。
她从未向父母提过送礼这回事儿,反倒是后来程毅安主动提起要不要探望探望老师,结果被程冉一口拒绝,她觉得不需要,更没有必要,程冉握紧拳头,一番讨论下来,夫妻俩被瓦解,也觉得剩最后半学期,后来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晚回到家后,憋了一个晚自习的情绪终于爆发,程冉把书包往沙发上一摔,然后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哭了起来,她用胳膊挡着眼睛,最后哭累了,就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程浩浩透过门缝悄悄的看着姐姐,在门口放下了一盒彩色的水果糖。
程毅安夫妻俩对女儿在学校的遭遇是一无所知。
如果知道,是否会为她出头?还是得过且过?程冉在睡梦中都觉得自己经历了一场校园暴力。
夏日的燥热,加上没开空调,捂得满身是汗,还好房间内的窗户开着窗纱,时不时会有清风吹进来,第二天早晨,她冲了个澡,才从家里离开。
步行十五分钟,然后在距离学校门口一百米的早餐店吃一个蘑菇馅饼,喝一碗粥。琢磨这时间点,七点半准时到达教室上早读。她一直保持着平日的习惯,就这样日日复日日,但自从坐在垃圾桶旁边之后,她在学校的舒适感完全没有了,身心亦包括在内。这样的屈辱,冷嘲热讽,让她无法再忍受。后来,让林怡清给自己报了个化学一对一辅导班,不再是经常待在学校里面,而是外出补课,碰面的次数少了,甄齐芳少了很多能够出口讽刺她的机会。
一直到中招考试的前一天,程冉去学校领准考证,屁股刚坐在座位上,一个白色的身影就挡在了她的面前,阳光从窗外洒进来,桌子上还留有树叶摇晃的斑驳光影。程冉抬起头,眼前的少年仿佛逆着光而来,头发丝都被照的金黄。程冉就这么一直盯着他,直到少年的声音清浅响起,像是带着一种治愈的感觉。
“你好,请问李聪的座位是在哪里?”
声音从头顶传来,少年俯视着座位上的程冉,程冉抬起胳膊向靠墙窗的位置指了指,少年说了句谢谢,走了过去,两人隔着五六米,三四排课桌,他拿起桌子上的准考证,目光扫了一圈,确认过后,径直转身离开。
他是谁啊?为什么拿李聪的准考证?窗外烈日骄阳,程冉有点摸不着头脑,所有疑惑充斥在脑子里,她把桌子上的东西收到了红色的斜挎包里,追了出去。
“同学,同学,等一下”
听到身后的声音,少年停下了脚步,回过头,不明所以的看着眼前的女孩。
少年愣了片刻:“有事么?”
程冉额前的刘海儿被燥热的风吹起,她摸了摸自己的耳垂,纠结多于好奇:“我想问一下你是李聪的?为什么拿他的准考证?”
她看他的眼神很澄澈坦然。
他没说话,只是顺着程冉指的方向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文件夹。
一言不发的沉默了好久,对视的过程中,他的微小细节一度让程冉怀疑自己是不是误会了,困惑萦绕在大脑四周,程冉开始紧张起来,心想,完了完了,该不会被骂自己多管闲事吧,也是,本来也和自己没关系,只是怕同班同学的准考证被别人拿走,紧要关头,丢了可是大事儿,但又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瞎跑出来啊,不该掺和的事情就别多管闲事自己真的是闲着没事儿干了。
他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有点羞愧,看着他严肃的表情,程冉的脸逐渐红了起来,空气中似是弥漫着某种尴尬。她低下了头,皱眉看着自己的白色鞋尖,过了一会儿,少年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接通后,一脸泰然的走到程冉跟前,按下免提键,然后把手机放在了程冉的耳朵旁边。
“喂,宋星野,准考证拿到了没?要不是老子腿上打了石膏,就不麻烦你去了。”
电话里响起李聪催促的声音,同窗一年,虽然没有太多的交集。宋冉也能听得出是他的声音,她倏地一下抬起了头,对着眼前的人笑了笑,“误会了,误会了,不好意思。”
见他没说话,程冉拉了拉身上的包,转身跑下了楼梯。
一场唐突的相遇,致使她觉得尴尬的要死,但她却偏执的记住了他的样貌,但大多数情况下,她都是以脸盲自居。
一阵风吹进老旧的教学楼,空气中似有若无的槐花清香,时不时地窜入鼻中。
宋星野对着手机淡淡地说:“拿到了,遇到了点小插曲,马上回来。”说完就,挂掉了电话,看着远远离开的身影,眼底止不住的笑意。
下意识的举动,如是炽热夏天一抹明媚的绿,让人眼前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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