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七章 贪婪与复仇（八）
报官？
谁报的官？
“我没有报……！”
你有权利说话，但别人没有义务听你把话说完，尤其是对方手里有刀。
“……官……啊……啊啊啊……”
常崇财的目光冻结，在飞溅的血水之下，他看到自己的妻子、儿子……
这一刻被分离的，除了母子二人的头首与躯干之外，还有作为丈夫、父亲的肉体与灵魂。
常崇财双腿瘫软在地，他颤抖，以无力且哽咽的喉嗓呻吟着。
而那个蒙面匪徒，他手中刀沾染的血液还未滴尽。他就这么冰冷地看着，冰冷地蔑视着。
原来你也会感觉到疼啊……
跟那些被你害得家破人亡的人一样，跟我一样……
原来你也会感觉到疼啊。
身边的同伙点了点匪首的上臂，眼看官兵正在杀近，若不想有人丧命，现在应该走了。
匪首最后瞥了一眼常崇财，侧身招手，匪徒一行就此撤离。
官兵们追击匪徒而去，现场只留下常崇财和他妻儿的尸体，还有因惊恐不知所措的家丁们。
一群人分散在常崇财身后，看到这个不惑之年的男人，在转瞬间变得苍老许多。
常崇财一生都没什么人性，要说他有一点像人的地方，那就是面对自己妻儿的时候。
他爱小敏——这可不是空话。
即便起初将这女人娶进门是抱有一种报复心理。
因为两人是同一个村子里长大的孩子，明明在村子里横行霸道的常崇财是强者，小敏却瞧不上他的所作所为，反而整天跟他最看不起的常治龙混在一起。
常崇财原本是想向这个女人证明他自己有多强，可在后来的生活当中，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离不开她。
小敏的长相自不必多说，性格又温柔、贤惠，她就是所有事业有成的男人心中最合适的那个贤内助。
常崇财喜欢她、爱护她，在老来得子之后更是将母子二人视为一生中最重要的宝物。
他心中那一点柔软的部分，他自己的父母没有占到半分，他把它全给了妻儿。
如今两人的身体已然冰冷，灵魂被抽干的常崇财只能伸手去触碰，一边抱紧没有温度的遗骸，让烈日炙烤蒸发掉他每一滴泪水。
…………
夜晚
阜康县郊外的湖边，一艘渔船静静停靠在小码头。
船上的油灯，灯火照映漆墨般的湖面上。水波与火苗朝着不同方向扭动，倒影相较于本身显得更加欢快。
火光渲染在两人的面庞，他们严肃负手而立，目光直视前方，等待某人到来。
黑夜中，风吹动树林沙沙作响。
有一股不一样的响动，听起来像布料拍打空气的声音。
两人抬头，只见一个身影在星空划过，如幽灵般落到面前。
“掌门！”两人同时抬手施礼。
常治龙点点头，询问道：“他们怎么样？”
弟子之一回答：“没事，挺老实。一直坐在船舱里，没有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
“好……”常治龙呼出一口气，吩咐道，“你俩在这守着，有什么事就喊我。”
“是！”两人异口同声。
常治龙绕开看守的弟子，踏上码头的木面，走到尽头，一脚跨进渔船。
“嫂子……”刚进入船舱便抬手作揖。
“小二！？”
船舱内的女人惊愕凝视着常治龙，她怀抱着的孩童早已睡去。
小敏和连宝并没有死。
常治龙利用琴沐制造的易容机关人，拟态成两人的相貌再配合血浆，常崇财一届凡夫俗子根本看不出来。
“我思考了很久……”小敏沉重地说道，“想过许多种可能，却始终没想到做这种事的居然是你。”
常治龙来到小敏身前盘腿坐下，双手扶着膝盖，平静地说：“看来大嫂你还是小看我了。”
“多余的话就别说了，你到底想把我们母子二人怎么样？”
常治龙先是仔细观察小敏的容颜。真不愧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坚强女子，到了现在这种时候，她居然一点都不害怕。
“你认为我会把你们怎么样？”
“如果要杀的话……”小敏紧咬住牙关，毅然说道，“你就杀我吧！连宝还是个孩子，你要是还有人性的话，就别伤害他！”
“呵呵……”常治龙轻笑着，摇头几次，“看来嫂子你是真的小看我了。”
“你什么意思？”
“你真的以为我会是那种做事不彻底的人吗？”常治龙伸手去抚摸连宝额头，“要杀的话，我会全部杀掉……”
“你别碰他！”
小敏抢夺似的抱紧连宝转向后方，她警戒地凝视常治龙，面额上瞬间多出几处晶莹。
女人在保护亲子时会发挥出超越自身的力气，这便是为人母的觉悟。
常治龙只是平静地收手，以一种冷漠地态度说道：“放心，我不会伤害你们。我只是希望你们能够换一个地方住，离常崇财远一些。”
“为什么呢？这么做究竟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与常崇财之间的恩怨，你应该很清楚。”
“为了报复？”
“是。”常治龙回答得很干脆。
“可是……”小敏连连摇头，无奈地说道，“那些事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你就不能学着放下吗？”
“我家的财产被霸占，母亲的坟墓被夷平，父亲的尸首下落不明，我本人被欺负了十几年。这些事我要是都能放下，那我还算人吗？”
两人的对话陷入僵持。
常治龙全程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感情，他说话的态度冷漠到令人悚然。
小敏不敢相信眼前这人居然是她认识的那个常治龙。印象中的小二乐观开朗，即便遭受挫折也会立刻站起来，他绝不是那种为了复仇可以不择手段的人。
“你变了，小二。”
“是我变了，还是你压根就不了解我？”
对话再一次走入“死胡同”。
小敏对于常治龙来说，是无可替代的白月光。
而常治龙对于小敏来说，可能只是童年的一个玩伴，邻居家可怜的小弟弟，这关系实在是太普通了。
普通到没有深入了解的必要。
小敏吞下口水，深吸一口气说道：“那你能看在我们是发小的份上，放过我的丈夫吗？”
这是恳求。
小敏深知自己手上没有多少筹码，她希望能用那一点点淡薄的人情抵消仇恨。
不得不说实在太天真了……
常治龙依旧平静，他看着小敏的双目说道：“就是因为看在我们以往的交情，我才会放你们母子离开。要不然的话……”
常治龙的目光像是一道电流，凝望之下，酥麻中带着可怕的恶寒。
小敏此时是真的害怕，她知道自己已经救不回丈夫的命，只能乖乖听从他人摆布。
“你们去的地方我已经安排好了，今后我会定期派人送钱过去，保证你们母子二人能过得富足。”说着，常治龙站起身。
小敏见他将要往船舱外走，连忙放声喊道：“你恨我吗？”
常治龙回头，疑惑地问道：“你指什么？”
“当初我无情地拒绝了你，你会因此而憎恨我吗？”
常治龙摇头，叹息一声说道：“不，我不恨你。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我是你，当时也不会答应我自己。谁会愿意嫁给一个无权无势无财无能，每天连饭都吃不饱的傻小子呢？”
会因为初恋拒绝自己而恼怒的男人，他一辈子都无法得到真正的爱情。
关于这件事，常治龙其实想得很开。就像他说的那样，一个连吃饱饭都成问题的男人，世上有多少女孩会肯为他豪赌上后半生？
而小敏接下来的问题却触动了常治龙，她说：“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嫁给常崇财吗？”
“为什么？”
“你离开村子的第五年，那一年干旱……”
对于生活在农村的百姓来说，干旱不只是吃不饱饭的问题，而是根本没饭吃的问题。
当时小敏家因为吃不上饭，一家三口只能出门投靠亲眷。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小敏的母亲由于身体本来就差，在半路上就因病去世了。
小敏跟随父亲千里迢迢来到亲戚家，却因为对方同样饱受灾害困扰被赶了出来。
走投无路的父女二人无奈只得来到附近的城镇。小敏爹本想找个工作，可由于连日奔波加上食不果腹，最后连他也病倒了。
突如其来的困境令小敏一时间无法应对，眼看父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再这么下去恐怕时日无多。
为了替父亲治病也为了自己能活下去，小敏决定自卖自身，去青楼成为一名风尘女子。
可说是这么说，真正做起来却没那么容易。
贞洁对于妇女来说很多时候胜过生命，要跨出这一步，所需要的不只是勇气，还有深层次的觉悟。
小敏在青楼门口徘徊，正当她决心迈入深渊时，常崇财出现了。
“他不止出钱给我爹治病，还承诺照顾我下半辈子。我一开始也没想过要嫁给他，可是他对我真的很好……”
小敏深情地诉说着自己的故事。
常治龙问道：“你告诉我这些，是有什么用意吗？”
小敏祈求般地说道：“我只是想告诉你，常崇财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坏。他也有好的一面，所以在你对付他之前，应该多考虑考虑。”
身为妻子，小敏已经做到仁至义尽。她想救自己的丈夫，耗费了所有能使出的最后一丝力气。
可是这样的祈求，换来的却是常治龙的讽笑。
他对小敏发出灵魂拷问：“你知道常崇财平时在做些什么吗？”
“啊？唉？他是个商人，做生意……”
“我的意思是……你真的没看出来，他一直在做一些伤天害理的事吗？”
知夫莫若妻，常崇财一生坏事做尽，小敏不可能一点都察觉不到。
话说至此，她犹豫了，面对这个问题，她根本不知怎么回答。
小敏的沉默并未让常治龙停口，他接着说道：“铁子、老六、小乙、大胖、大头还有牛娃……那几个家伙是什么性格，你不清楚吗？”
“就算他们再怎么坏，那与我丈夫……”
砰！
常治龙一手拍在小敏跟前，面目凑近了说道：“你真的是这么认为的吗？”
小敏低头，她实在无法直视常治龙的双眼。
常治龙重新起身，严厉地说道：“常崇财这些年来的财富，全部都是通过非法途径获得的。就算你不知道全部，至少也能看出端倪。”
是啊，这么多年待在常崇财身边，除非是傻子，否则不可能看不出他的生意有问题。
“你明知道他做的事未必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干净，可你依然选择留在他身边。你是否曾经有想过，做了坏事也不要紧，只要他不被抓就行……”
小敏紧咬嘴唇，身体止不住抖动。
有哇……
她真的有想过，只要受罪的不是自己和家人，别人痛苦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有的话……那你有今天的遭遇，一点都不冤。”
常治龙转身，离开船舱踏上码头。
吩咐两名弟子说道：“马上开船，争取天亮之前把他们两送到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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