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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11章


秀秀家里共有四间屋子,厨房、正屋、东屋和西屋,其中厨房单独落在东面,其余三间屋子坐北朝南,彼此相连。

        崔道之和秀秀分住两间屋子,剩余最后一间西屋平日里用来堆放一些杂物,没法住人,秀秀只好让薛昭音同自己住进东屋。

        东屋的床极小,只够一人住,秀秀于是从西屋搬来两张废弃的小矮桌,并在一起给自己当床使。

        秀秀知道自己夜里睡不安稳,怕吵到薛昭音,特意将这张临时搭建的床搬得远些。

        夜里睡前,秀秀取出一块蓝白绣花麻布展开,将里头的两根金簪子取出,递给薛昭音。

        “薛姑娘,这是今日给你擦身时,从你头上拿下来的,这东西金贵,我怕丢了,特意拿布包了放了起来,给。”

        薛昭音正坐在榻上观察屋子,无论是在长安还是在别处,她的闺房都是宽大明亮的,就算是夜晚,服侍的丫头婆子也要点上数十只灯,将整间屋子照得恍如白昼。

        再瞧瞧眼前这巴掌大、暗沉得连人脸都瞧不清楚的屋子,薛昭音微不可查地轻咳一声。

        也不知哥哥什么时候来接她,她这次跑出来实属有些冲动,希望他不要怪罪自己才好。

        “薛姑娘?”

        秀秀见她出神,以为她不舒服,忍不住出口询问。

        薛昭音抬眼看她,微微一笑,道:“秀秀姑娘。”

        秀秀有些害羞地点头:“薛姑娘叫我秀秀便好。”

        “好。”薛昭音点头,“我还未感念你的搭救之恩,这两根簪子也不值什么钱,便留给你,权当我的谢礼。”

        不值什么钱……

        秀秀垂眼,看向手里的簪子,金灿灿的,还发着光,忍不住眨了眨眼。

        怪不得薛姑娘醒后不提簪子的事,她还以为是她忘了,却原来是她压根就没把这些东西当回事。

        要知道,里头随便一件都够自己半辈子的花销。

        大户人家都是如此么,那从前二哥哥是不是也是这样?

        秀秀不知为何,内心有了些许的挫败。

        她觉得,自己同崔道之之间的距离,好似被一根无形的线扯远了一些。

        那两根簪子金贵,秀秀自然不敢收,她见薛昭音一直在扯身上的衣服,便知道自己的衣裳她穿不习惯。

        也是,她一个大家闺秀,平日里穿的都是绫罗绸缎,那里穿得惯这粗布麻衣?

        于是秀秀便道:“不若我拿一根簪子当了钱,给姑娘买几件合身的衣裳吧?”

        薛昭音一听,笑起来,道:“好,有劳你了。”

        她想了想,又道:“我瞧这里没什么书,若有剩余,便再买些书回来,我同你列个书单,你照着买便是。”

        秀秀下意识一愣。

        薛昭音这才想到面前的小姑娘应当不识字,便道:“还是我自己去买吧。”

        秀秀摇头,脸有些发热:“我,我识字的,只是认识的不多,小时候我爹爹的一个朋友教我念了《千字文》的,薛姑娘你放心,你交代的东西我定然买到。”

        她像是怕她不信,又重复两遍。

        薛昭音点头:“那就有劳了。”

        两人的谈话一字不落地传入隔壁崔道之的耳中,他走至八仙桌前,伸手将油灯的灯芯掐灭,随即松开手,看着丝丝白烟飘入空中。

        半晌之后,崔道之上榻休息,阖上双眼。

        半夜,他又做起梦来。

        大雨天里,父亲跪在午门外,浑身湿透,哗啦啦的雨顺着他的额头流过他苍老但坚毅的面容。

        近乎二十个时辰的跪地,终于将他的身体打倒,在倒下去的那一刻,他的脊背仍旧挺直。

        打了一辈子仗,在战场上驰骋无敌的老爷子,就那样十分轻易地倒在了皇宫前的那块方寸之地上。

        一个身着宫装的女人站在午门城楼上看了一眼,便转身离去,她身上那迤逦的红色裙摆染成了一条血路,直通地狱。

        那是宣武帝的宠妃王氏,亦是害死他父亲的罪魁祸首。

        父亲的尸体被抬回家时,已经不成样子,大哥本就多年卧病,只看了一眼,便口吐鲜血,随父亲而去。

        那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日。

        当画面转到他为父兄办葬礼的那一刻,崔道之醒了,他呼吸微促,额头尽是汗水。

        等整个人恢复正常,眼底已经落满坚冰。

        夜静无声,崔道之下意识转动左手的扳指,眼睛望着房梁,不知过了多久,方才重新闭上双眼。

        -

        薛昭音的簪子非常值钱,秀秀拿去当铺当了将近有二百两银子。

        秀秀从未见过这么多的钱,她怀里抱着银子,连手都在打颤,这要是弄丢了,可不得了。

        秀秀连忙照着早起给薛昭音量的尺寸,到西市里最出名的店里买了几件布料上好的衣裳,又拿着她列的书单将书买全了,方才回去。

        到家时,她累得满头大汗,手都是酸的,将东西交给薛昭音,又把剩下的钱给她。

        薛昭音手翻着书页,叫她把剩下的钱自己留着,就当是跑腿的谢礼。

        秀秀张了张口,抬手用袖子去擦自己额头的汗,摆手没要,将银子和当票一起用布包裹着放在了薛昭音枕头下。

        她出去,一边坐在柿子树下数蚂蚁,一边想:

        二哥哥怎么还不回来。

        平日里没觉得,如今家里忽然多了一个人,特别是那个人同自己没多少话讲的时候,日子忽然就变得难熬许多。

        秀秀不敢离薛昭音太近,深怕自己会打扰到她。

        雀儿去看她表姐,也不在家,一时之间,秀秀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满心期望着崔道之能回来同她说说话,叫她不至于太无聊。

        一只蚂蚁爬到秀秀鞋面上,她伸出手指将它戳下去,那蚂蚁再次爬上来,如此反复,逗得秀秀咯咯直笑。

        忽然,秀秀想到过不久便是崔道之的生日,自己合该准备生日礼物送给他,可他喜欢什么呢,这半年好似并未见他特别喜欢哪样东西。

        秀秀一时没了主意。

        对了,薛姑娘与二哥哥家世相仿,应当会知道他喜欢什么。

        秀秀抬手,将那只仍在不懈爬自己鞋面的蚂蚁给扫下去,犹豫片刻,起身到薛昭音跟前,大着胆子讨教。

        薛昭音正在窗下读《左传》,闻言抬头,想了想,道:

        “君子爱玉,意高洁无垢之品行,秀秀姑娘,你何不送一块玉佩给二公子?”

        秀秀眨了眨眼。

        玉佩这种东西对她这种底层老百姓来说,太过奢侈,不说见,连听过的都是少数,当初那孙怀年家里那样有钱,得了一块玉佩,都宝贝得不得了,戴在身上到处显摆。

        若要买一块拿得出手的玉佩,得花去她近两年的花销……

        但这是二哥哥在这个家过的头一个生日,她定要送他一件配得上他的礼物才是。

        秀秀咬咬牙,下定了决心。

        就这个了。

        不过就是多接几件绣活而已,很快就攒能够钱,二哥哥高兴最重要。

        秀秀谢过薛昭音,正要出去,却见崔道之回来了。

        她笑起来,迎上去同他说话:

        “二哥哥,我才刚想着,你就回来了,我给你说,咱家的鸡今日又下蛋了,我给郑伯家送去些,还剩几个,今晚做鸡蛋羹好不好?”

        崔道之随意应着,叫她自己决定就好,没说两句话,便往屋里去换衣裳。

        等秀秀从外头提水进来,便见崔道之已经换完衣裳出来,正在同薛昭音讲话。

        秀秀将水桶放下,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二哥哥好似很喜欢同薛姑娘说话。

        秀秀走过去,想插两句嘴,却终是不成。

        原因无他,他们说的是长安官话,她听不懂。

        秀秀双手在背后无意识攥紧,见两人站在一起,郎才女貌,分外养眼。

        秀秀移开视线,不敢再看。

        她在心中暗暗唾弃自己。

        人家两人只是随意说几句话而已,她乱想什么,再说薛姑娘一个没吃过苦的大家闺秀,流落到此,多照顾一下,也是应该的,这有什么。

        莫要在胡思乱想了。

        秀秀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深呼一口气,将水提进厨房,倒进水缸里,然后抓些小米去喂鸡。

        这些鸡从昨日开始就没吃饭,此时见了食,忙一窝蜂地争食,秀秀拿棍子戳它们的尾巴:

        “不许打架。”

        这些鸡自是不会听她的,一个两个争得更加起劲,有两只还打起鸣来,吵得秀秀忙捂住耳朵。

        她回头,瞧见崔道之拿着薛昭音递给他的书,正低头看着,嘴中时不时说些什么。

        二哥哥喜欢同薛姑娘说话,是因为她学问高么?

        想起自己只学过《千字文》,连四书五经是什么都不知道,秀秀不禁有些汗颜。

        但想了想,又觉得没关系,爹爹说过,各人有各人的长处,她绣工还是很厉害的,不比旁人差到哪里。

        与其胡思乱想,不如想办法,多接几件绣活,攒够钱买玉佩去。

        秀秀心里计算着还要攒多少银子才够,将碗中的小米一股脑全洒进鸡群里,一转身,跑进厨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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