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陈垣和林胜告别,走在春日的校园。
她漫无目的,沿着熟悉的小道,来来回回,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只想一直走,一直走。
林胜的话依然在脑中轰鸣。
大四毕业前夕,秦山相爱的女友突然离世,他精神崩溃,被家人送进医院。
因为缺考几门,他差点连毕业证书都拿不到。
系里讨论决定,无论如何,这么优秀的学生,要给他一个机会。
秦山从医院出来直接去补考,以绩点接近满分的最高分毕业。
之后,不知所踪!
陈垣熟门熟路,绕到文图后面,那里孤独地生长着一棵樱花树,从文图三楼的窗口,稍微探出身子往外望,正好能看见它。
她仿佛是去看望老友,围着树转了几圈,看它一切安好,很是欣慰。
这个时节,整个城市都在为樱花疯狂。
每个周末几万人涌入郊区公园,朋友圈各类缤纷花秀,满屏皆娇嫩粉黛。
在校园的不为人知的角落,这棵孤独的樱花树也在悄然绽放。
樱花比桃花清雅,比梨花娇媚,粉白花瓣儿如少女羞涩的笑颜,娇艳欲滴。
再一看,点滴新绿悄已然爬上枝头,盛放期一过,之后便是日日消瘦。
樱花是充满遗憾的花,花最美之时,亦是其凋零之时。
风吹过,白了少年头,心中若有些小情小怨,便开始浮想联翩,兜在心底的事,藏也藏不住。
那年樱花落雨,他曾和谁并肩?
捧在手中的纪念册沉甸甸,封面上那座山,陈垣认得,是郊外的枫岭,新年登高时,她和俞芹曾爬到半山腰。
那应该是秦山早期的作品,完全不同于她熟知的黑白山景照。
夕阳下的枫岭,身披万丈霞光,虽是日落时刻,却依然能感到温暖和希望。
她想着秦山,难怪他周身都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
二十二岁就经历生离死别,往后余生,他步步皆苦。
失去心爱之人的痛,剐心剔骨,岁月无情的手,又反复搓磨柔软的心。
他眼中的光消失,他的心也跟着死在时间的荒原中。
他的疲倦,他的冷漠,他的疏离,他的孤独,都可以找到答案。
心中一痛,她为他难过,心都快碎了。
……
秦山在书房里整理相片,把存储卡里的照片拷进电脑,边浏览边做记录。
八年来,他一直没有停下追逐的脚步。
越过山川大海,风餐露宿,只为追逐所谓“决定性瞬间”的千金一刻。
艺术创作超越现实,他太想实现生命的完美价值。
所以一次次登临绝境,在旁观者的尖叫声中,完成飞跃。
为了拍摄朝阳脱离地平线的瞬间,他不带任何保护装备站在山巅,只差一步就落下山崖粉身碎骨。
他终于警醒,自己已经走岔了路。
沿着一条路,不顾一切向前,直到尽头,再往下该如何走,他举棋不定。
所以,只能停下,掉转头,回来。
在感性的世界里,丢掉了理性,如今想重新在理性世界里,寻找感性的自我。
这条道路崎岖而漫长,他以为会等待很久,还好,并不久。
如今他又开始做梦,黑白的梦里泛起彩色的边际,日渐清晰,真实可触。
离开的契机,就在不远的将来,他在耐心等待原野的呼唤。
隐藏的文件夹里,几张照片静静躺着不被打扰。
秦山以为自己足够克制,可终于还是忍不住。
模糊的白衣女孩,梳着马尾辫,侧脸落在阳光的包围中,手中的马蹄莲浸染琉璃色的缤纷。
他一向对作品有严格要求,仓促间按下的快门,人影层叠不清,毫无意外,这是张该放弃的废片。
他犹豫着,手指还是攀上了键盘,按下删除键。
父亲在外面敲门,秦山迅速关上电脑,起身开门。
父子两人站着,一个门外,一个门内。
“你决定了?”
秦山点头,过了夏天,最迟到年底。
“我希望你能留下。”父亲很少如此温情,他委婉的建议已是最大让步。
这些年他独自在外闯荡,褪去了年轻人的毛躁,愈发稳重而沉默。
对父亲,他不再生怨,唯留寡淡如水的客气。
秦山心有所动,也不过是迟疑片刻,他摇头,趁年轻,还是要出去闯闯。
父亲眸中难得的温情转瞬即逝,他用力拍了拍秦山的肩膀,转身走了。
秦山突然发现父亲的腰板不再挺拔,佝偻着,左边肩膀略沉,仿佛压着千斤重担,父亲老了。
……
装修工作即将收尾,俞芹却有些心不在焉。
陈垣从大学回来,时间尚早,就直接去咖啡馆找她。
大门洞开,里头没半个人影,装修师傅已经离场,杂物狼藉遍地。
她把袖子卷起,眼中看到活,就顺手做了。
手上有事情做,人就不会有时间胡思乱想。
她把建筑垃圾聚在一堆,新桌椅的包装打开,坐在地上开始按照说明书装配。
因为有乔阳的前车之鉴,俞芹摒弃走高端路线的想法,只想做一个纯粹简单的空间。
这间咖啡馆立于街角,两面采光,宽敞明亮。
白天,光线透过顶天立地的大玻璃窗,直射到咖啡馆每个角落,白色系的装修,配合木质的长条咖啡桌和带扶手的木制沙发,人在其中,仿佛在田园上呼吸般自然轻盈。
到了晚上,霓虹灯闪烁,咖啡馆的灯光全开,柔和的淡黄色光源,照在身上仿若与暖阳相依相偎。
陈垣敲着发酸的腰,直起身子,很满意自己两个小时的辛勤劳作。
俞芹这时才姗姗来迟,她不是一个人,身后跟着个男人。
怎么是张凡?
陈垣愣在原地,俞芹却像做贼一般放开张凡的手。
倒还是张凡淡定,他随口夸了几句,装修得不错,等开张时,他会送个大花篮过来,和陈垣随口寒暄几句,就借口有事先走。
俞芹送张凡出去,两人在街角站了很久。
分手时,似乎又闹了不愉快,张凡甩手离开,俞芹也是怒气冲冲。
陈垣环顾一圈,收拾得差不多了,揽着俞芹的胳膊,走吧,聊聊去。
“不聊,别劝我,就算我吃回头草,也是我自己的事。我和张凡还有感情。”
俞芹背过身去。
俞芹还在生气,陈垣搂着她不放开。
乔阳失心疯地斥责俞芹靠身体赚钱,俞芹当时就疯到要砍人。
她叹了口气,原来俞芹真的还在意。
二师兄拎着盒饭,推门进来,看到陈垣在,有些意外。
“垣垣在啊,我只买了两份盒饭,要不你们先吃。”他自然而然放下盒饭,又要走,“趁小店还没关门,要赶紧去买,晚了大排就没了。”
她忙拦住,说自己不饿,要回去赶稿子,背起包就走。
走到店外,透过窗玻璃,见二师兄一脸的兴高采烈,手脚不停把盒饭分好。
俞芹只是安静地坐在高脚凳上,神色恹恹。
陈垣心情低落,走回报社。
经过报刊亭,看见孙家夫妻还在忙碌。
七点多了,有几个老顾客没来拿晚报,报刊亭不能关门下班。
孙家夫妻来自小县城,兄弟姐妹众多,关系网如蜘蛛网,一个带一个,都来到大城市谋生活。
这个蘑菇造型的报刊亭,只有两三个平方,就是他们十几年来,安身立命的所在。
他们没有医疗保障,没有可期待的退休工资,一分一厘都要靠双手刨食。
靠卖报纸杂志只能赚取微博的利,真正赚钱的,反而是报刊不相关的各类游戏卡电话卡的买卖。
随着时间的推移,生意越来越难做,一天十多个小时的工作,也就混个温饱。
陈垣大学时主修政治学,其中一门政府管理学是必修课程。
读书时,她喜欢拿着书本来比照现实。
愤世嫉俗的年轻人,是理想主义的追随者,又是西方理论的崇拜者。
彼时头脑简单,还没有被社会无情鞭打过,目光所及之处,会得着劲儿地挑刺儿,一个一个都是错错错。
待到多年后,阅历增长,心态也趋与平和,如今再看现实生活中的无奈和妥协,只会叹一句都不容易。
她帮着孙家阿姨把小广告插进正刊,再摞齐叠好,那塞进去的一份小广告,可以多拿两分钱的报酬。
“阿妹,再过几个月,报刊亭关门,我就回老家。”孙阿姨突然有些伤感。
经年累月,报刊亭已经破损不堪,因为有碍观瞻,有关部门做了集体拆除的决定。
孙家阿姨的女儿刚生下第三个孩子,是个男孩,她要回去照顾。
老孙好言劝她,回家多好,叶落归根,也不用再受那么多气。
十多年前,互联网还未如火如荼,报刊亭生意也还好,两人尚能存下积蓄。
之后慢慢利越来越薄,到最后勉强挣个房租和餐费,所剩不多。
老孙就只好去送外卖,风里来雨里去,他为人老实,也不善言辞。
今天因为没有向客人问好,被人差评扣了两百元,心里有气,一直闷闷不乐。
陈垣宽慰他,不是他做得不好,只是千人千面,终归有人会脾性不合。
他摇摇头,不是扣钱的问题,他只是觉得自己尽心尽力,却落不得好。
“阿妹,你来评评理,我已经很卖力,送餐从不迟到,为何还要对顾客卖笑?”
这问题超纲,她一时答不出,只好陪着老孙一起生了会儿闷气。
手机响起,来了单子,老孙叹口气,骑上电瓶车,消失在夜色里。
孙家阿姨还在絮叨,只要到时候归还报刊亭,就可以把五万押金拿回来,正好回家修理老房子,和老孙安享晚年。
虽然生活里,还是有一大箩筐难解的烦恼。
儿子找了个不肯上班的女朋友,女儿的婆家不给力不肯带孩子,合租的房子租金又要涨,昨天收到一张□□她第一次报警,距离最近的公厕在大修,她要多跑几百米去快餐店方便……
又说到当年的老孙,“穷,真的穷,家里最值钱的就是儿子,兄弟好几个。”孙家阿姨哀叹自己命苦,辛苦这么多年,还是在温饱线挣扎。
可说着说着,回忆起过去,她的脸上却闪过少女的娇羞。
十八岁时自己相中的男人,几十年过去了,还能每天拉着手,风里来雨里去,有人为自己做饭留门,说起来,也没有什么可埋怨的了。
陈垣看着她笑,也跟着笑。
这一天的时光里,陈垣仿佛历了场劫难。
她看到秦山的哀恸,也见证俞芹的糊涂,只有在孙家阿姨这里,她的心才踏实地落地。
虚妄的尘世,凡人的烦恼,柴米油盐,恩怨情仇。
大多数人一生所求,无非是头顶一瓦,身下一床,桌上一餐,枕边一人。
最难的就是枕边一人,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天理也。
抬头看深沉的天幕,连星星都懒搭理她无病呻吟的烦恼,集体禁声闭眼,留下黑漆漆的夜,让人心更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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