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Chapter5
当天夜里朝原琉璃就被送到了医院急诊室。
背部伤口发炎引起高烧不退，脑子烧得晕乎乎的，意识陷入混沌，短暂苏醒时也无法有效区分白天与黑夜，恍惚间倒以为自己正浮游于大海之上
上一秒还在水中，这一秒就被波浪托出水面，没有方向，没有终点，她只是一片无依无靠漂泊海上的落叶。
在病床上躺了一周身体慢慢转好，但却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三两道疤痕。脱掉病号服背过去看镜子时，朝原琉璃发觉有一道正好落在蝴蝶骨的位置。
哈，有点儿折翼天使那意思了。
倘若真要离家追寻自我意志，同样也得撕扯下名为“朝原家次女”的翅膀，如晨星自天国大门坠落。
这比喻恰当也不恰当，她或许是叛神的路西法，门牌上写有“朝原”的此处宅邸却不见得就是纯白乐园。
尽管清楚那一晚父亲大人究竟为什么那么生气，但严格来说，朝原琉璃并不认为自己真的有截然相反的主张。
她从中学开始就学习汉语，自然也有了解那个庞大邻国的近代史，甚至因为身处日本，更能接触到许多影像资料。有的是电影，有的是真实记录，她反对一切非正义性质的战争，反对一切践踏人类尊严的科学研究，这是正常人都应该坚持的信念，不存在意识形态、政治主张之分。
如果可能的话，她不想成为任何一类人，贴上任何表归属的标签。
出院是母亲和哥哥一起来办的，公务繁忙的议员父亲依旧没有出现。
这不奇怪，对吧？朝原琉璃咬着咖啡吸管，如是想。
办好出院手续，朝原美枝子支开了大儿子，单独留下来和女儿谈话。
时间已经进入了平成3年的仲夏，这么炎热的天气里，朝原琉璃却穿着长裤和长袖衬衫，还戴着一顶遮阳帽，尽全力把自己捂在了衣物之下。
朝原美枝子不是不知道为什么。
背上的疤痕，还有膝盖处的伤口，让朝原琉璃至少这个夏天都与短裙短裤无缘，也有可能永久告别普通小姑娘喜欢的吊带衫。
换了她，一整个夏天不能穿漂亮裙子，绝对会伤心地大哭。可她太了解她的小女儿了，名字叫琉璃，心也跟琉璃似的澄澈通透，懂事又早熟，但相对地，也在成长过程中磨去了这个年纪本应有的娇气。
被荆条棍打得进医院也不会哭出声，这么擅长忍耐的性格，一旦下定决心，又有谁可以拉回来？
“琉璃，”漫长的静默后，朝原美枝子还是先一步挑出了话题，“我好像从来没有觉得你这么陌生过。”
朝原琉璃稍稍抬头，宽大的帽檐遮去一部分视野，她只能看见母亲涂着口红的嘴唇和依旧很紧致的下半张脸。
“母亲大人，人是时时刻刻都在成长的，请不要用形而上学的眼光注视我。”她放下咖啡，沉声回应道，“我知道你们都在害怕什么，但我确实没有走在与大家相背离的路上，这一点请您和父亲大人务必不用怀疑。”
朝原美枝子抿了抿嘴唇，点点头，接受了这个回答：“好。”
“我和你父亲大人商量过了，可以直接送你出国，前两年的成绩足以对接很多私立名校，你意向如何？”
“请，”朝原琉璃扬起下巴，露出一个尖锐的眼神，“不要再做那种没意义的事了。”
“事情已经发生，我们谁都不能假装一切还可以存档重置。小渊先生的生日宴结束后，关于我的流言就会满天飞，如果您二位坚决要把我送出国，那么这个家也许会永无宁日。”
“又或者，请当没有过朝原琉璃这个人。”
生平第一次听见朝原琉璃说出这么可怕的话，朝原美枝子比起生气反而是震惊更多：“琉璃，你……你怎么敢……”
以死相挟太沉重，她说不出口。
“我知道在您看来，我退学搞音乐像是被不三不四的人哄骗着做出的决定，但是我从来没有这么渴切过。即便我有很大可能会失败，十年后终于认清现实靠打零工为生，生活在你们认为的泥潭中，我也不会后悔现在退学的举动。”
“妈妈，你有过，赌上一切也想得到的东西吗？”
不是听了十几年的母亲大人（お母様），而是最平常的妈妈（ママ）。朝原美枝子有过一瞬的愣神，仿佛回到了小女儿第一次学会说话的时候。
用十月怀胎将母亲与孩子天然相连的生命羁绊，哪怕分娩结束、剪开脐带，依然不会斩断。羊水是这世界最温暖最安全的摇篮，所以人到死都会念着妈妈的名字，学会的第一个单词也是妈妈。
朝原美枝子忍不住低下头去，眼眶发热变湿，她想抹掉却越抹越多。二十多年了，她从入籍改名开始，被禁锢在朝原太太的位置上太久了，久到已经忘记自己还是个母亲，忘记维护一双子女比家族门楣更重要。
朝原琉璃看见母亲抽动得越发厉害的肩头，她的话语颤抖且断续传进耳中：
“有、有的……但从清水美枝子……变为……我就没有了……”
也许这个时候自己不应该无动于衷。朝原琉璃想，于是主动抱住了克制不了哭泣的母亲。
“对不起琉璃……对不起……”
“不要道歉，妈妈。”朝原琉璃说，“你和我，其实都是一样的。”
这世界上不会只有一个小和田雅子，也绝不会只有一个被婚姻碾碎唱歌梦想的清水美枝子。
但她和她们不会永远一样。
下午回家后，朝原美枝子把一个信封递给了朝原琉璃。
“这是什么？”她接过来，拿着一字未写的封壳问。
“银行卡，还有钥匙。”朝原美枝子的眼睛还有些发红，看得出哭过，“其实，在你住院的时候，我接到了那个叫佐佐木的孩子的电话。”
侑介？朝原琉璃狐疑地继续听着。
“我告诉他你进医院了，因为擅自退学，然后和他约出来见了一面。
“他非常礼貌，诚恳且耐心地向我诉说了你们的认识经过，并且将你的创作手稿拿给我看，我这才知道，原来我的女儿不仅继承了我唱歌的天赋，作曲上也很有灵气。
“佐佐木君向我再三保证，你们并不是在一起瞎搅和，而是为了大家共同的梦想在拼命前进。
“我反问他，如果琉璃发现那是个根本实现不了的梦而中途退出你会怎么办。他说我不会怪她，没有人能怪她，梦想本就高高在上，一伸手就能够到的不叫梦想，大家都为了它伤痕累累，谁还忍心责怪一个早已吃尽苦头的小姑娘呢？
“佐佐木君说，像我们这样的家庭明明有着足够的底气支撑孩子去尽情尝试，失败了也不过是回到起点选择下一条路走，为什么非要把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看得无比重要，为什么不能去倾听孩子的真实想法，为什么不去爱具体的人？
“我承认我当时被他问住了，所以仓促告别离开。我也在思考，从什么时候起，我忘记了你和慎太郎都是具象的、活生生的人呢？”
说到这儿，朝原美枝子又有些想流泪，活到半百的年纪，她才意识到自己这个母亲做得根本不称职。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你父……爸爸那边我来应付。银行卡是出生时我就为你办的，密码是你的生日，你要追寻的是很昂贵的梦想，少吃点苦，别把灵气蹉跎了。至于钥匙，是外祖父送你的周岁礼物，慎太郎也是一样的，里面附了地址，就在文京。”
似乎担心女儿还对丈夫心怀怨恨，不肯用这里面的钱，朝原美枝子又多解释了两句：“卡里面的钱和你父亲、祖父祖母、以及整个朝原家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要赌气不用。如果你在外面过得不好，我会后悔今天送你走。”
朝原琉璃紧咬住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知道了。”
“琉璃，我已经出不去了，但你还能飞，那就别回头，一直往前飞吧。”
说完这话，即便保养得宜但已青春不再的贵妇人长舒了一口气，仿佛终于扔掉一个沉甸甸的包袱，甚至隐隐笑得有些欣慰。三十年前，甚至更早，她也曾是为了唱歌练习到生病住院、梦呓都是歌剧选段的清水美枝子。
不是谁的妻子、谁的母亲，只作为自己，一个喜欢唱歌的女孩子。
“妈妈，谢谢您。”
朝原琉璃握紧信封，有些艰难地屈起膝盖，跪下来，向母亲行了个十分标准的叩首礼。
“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平成3年之夏，朝原琉璃背上大提琴离开了港区的家。
数年后母亲病逝，已经是乐坛大明星的serai不顾父兄震怒与反对，在墓碑上刻了她的本名。
【hereliesmiekoshimizuthebestsopranointheworld】
全世界最棒的女高音歌唱家清水美枝子长眠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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