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一只蓝眼睛的猫(八)
十七.
他要告诉其他黄眼睛的猫:
他们的看法一点儿也不对。
——
到了草坪以后,一直躲在妈妈背后的琳琳突然撒起脚丫子在草坪上面狂奔,把严塘吓了一跳。
琳琳像是吃了亢奋剂一样,跟小炮弹似的,一边“啊啊啊啊!!”狂叫,一边从琳琳妈身边到草坪最边缘区来回跑。
他一直跑着,跑到大喘气都不停下来。
草坪旁边路过的大爷大妈都看了这孩子几眼。
而在一旁的三个妈妈倒是一脸淡定,见怪不怪了。
琳琳妈还喊了琳琳跑累了就过来喝点柠檬水。
说着她把一直背着的巨大保温杯挪到了身前。
落落挨着她的妈妈,一声不吭的。落落妈摸了摸她的头,似乎劝她去草坪走几步,她抬头看了她妈妈几眼,似乎是没听懂一样,充耳不闻。
落落妈叹了一口气,也不强求,牵着她让她靠着自己。
豆豆自己玩自己的,嘴里说着没意义的词,低头不断搅自己的手指。
豆豆妈由着他,只把自己胖儿子身上的羽绒服扯了扯,确保他没被冷到。
严塘知道豆豆妈组织的群里的家长与孩子之间,或多或少都有些沟通障碍,却没想到这些沟通障碍会这么让人难以跨越。
“宝宝,你想去草坪上走走吗?”严塘低下头去问艾宝。
艾宝摇了摇头,他吸了一下鼻子。
他的鼻尖被他吸进去的冰凉带水汽的冷气给冲红了。
“我想休息一会,”艾宝说,“我的腿腿累了。”
严塘看了一眼艾宝的小细腿,裹了一层秋裤一层棉裤,艾宝的两条腿依旧细细长长的。
艾宝平时也很少锻炼,今天一下走了差不多半个小时,累了也很正常。
“你坐吧。”严塘把自己的运动外套从背包里面拿出来。
他背的是健身运动常背的包,里面备了一件外套一条毛巾,方便他健身完了擦汗换衣服。
严塘很高,他的衣服也很大,就算他折叠三次自己的外套放在地上,艾宝坐下去,都还有一大块空位。
“严严也来坐!”艾宝拍拍身边空出来的位置说。
严塘看了看,那么小的位置,再坐一个艾宝也许恰好合适,再坐一个他,那还是算了吧。
而且严塘也不累,这几步路对他来说还算轻松的。
严塘蹲下来揉了揉艾宝的头,说不了,自己还不累。
艾宝噢了一声,问道,“那严严是想要一个人站着发呆吗?”
严塘不知道艾宝为什么要说发呆。
但是他还是点了点头,说,“我站着看会儿风景。”
艾宝就说,“那好的吧,那一会儿见。”
然后他就开始发呆了。
严塘看着艾宝本来还挺直的背就这样软了下来,大大的眼里也没了聚焦,看着前面草坪,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了。
严塘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行。
曾教授也给他说过,艾宝有时候特别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这样不利于他的语言成长。
于是严塘决定介入艾宝的发呆。
“宝宝,你在看什么?”严塘在艾宝的身边蹲下来问。
艾宝感觉到热源,自动凑近严塘,紧挨着他。
艾宝今天穿的棉袄是真的又厚又软,严塘感觉一大块红色的棉花糖正蹭着自己。
“我没有在看什么呀,”艾宝扭头看着严塘,“草在唱歌。”他说。
艾宝的小圆脸和严塘的脸离得很近,严塘能清晰地看见他抖动的睫毛。
“草在唱歌啦。”艾宝又说。
他转回头又看向草坪。
“那为什么我听不见?”严塘问。
艾宝又看向严塘,他歪头想了想。
“可能是严严没办法变成一棵草吧。”艾宝说。
“那宝宝变成一棵草了吗?”严塘问。
“对呀,”艾宝点点头,“我变成一棵草就能听懂它们在说什么啦!”
严塘耐着性子,顺着艾宝的话问,“那他们在说什么呢?”
“它们在唱歌呀,”艾宝又绕回到了前面,“它们在唱露水啦,风呀还有其他的东西。”他说。
“严严也想听吗?”艾宝仰起小脑袋问严塘。
他黑白分明的杏眼眨了眨,里面干净得可以看见底。
严塘看着艾宝,点了点头,“对,我也想听一听。”他回答道。
艾宝又噢了一声,“那让我和草说说,让它们唱大声一点吧!”他说。
“严严要认真听哦,草的声音没办法特别大的。”艾宝扯了扯严塘的袖子,认真地说。
严塘说好。
过了一会儿,严塘看见艾宝又发起呆了。
他轻轻的,飘忽不定,连呼吸都轻微起来。
严塘这回没有打扰艾宝,他静静地蹲在一旁,等艾宝和草沟通好。
“它们唱大声啦。”艾宝突然说。
而后,一阵风吹过,带来泥土的芬芳,和草根与露水相碾混合的味道铺面而来。
严塘蹲在艾宝的身旁,艾宝挨着他,他们两个在空旷的草坪上静默着,不远处的树下是豆豆妈和其他两个妈妈,还有疯跑的琳琳。
严塘的耳边忽然响起了沙沙声,这种声音很细微,也很微妙,比风过树叶的声音要小,要柔和,它轻飘飘的,过耳即逝。严塘放眼望去面前茵茵的草坪,矮矮的草正随着风律动着,似乎真的就像是在开一个演唱会。
“好啦,它们唱完啦。”艾宝说。
严塘回过神来。
他有些讶然地望着艾宝。
说不清楚是巧合还是其他的什么,但是刚刚那阵风声确实带来了草的声音。
“它们每天都会唱歌吗?”严塘问艾宝。
艾宝摇了摇头,小卷毛都跟着摇摆起来。
“不会的,”艾宝说,“只有下雨之后会唱歌,平时它们都在睡觉。草很懒的。”
昨晚的凌晨确实下了一场下雨。
可是严塘确定,那时候艾宝已经睡着了,不可能听见雨声,知道下了场淅淅沥沥的雨。
大概在艾宝的世界里,真的就有许许多多不同的语言存在。
“现在它们睡觉了吗?”严塘又问道。
艾宝点点头说,“对的呀,它们唱完歌了,在睡觉了。”
“宝宝喜欢听它们唱歌吗?”严塘理了理艾宝的头发,刚刚风吹过来把艾宝的小卷毛吹乱了些。
“一般般吧。”艾宝评价,“它们有时候五音不全的。”
“唱得没有我好听的。”他总结道。
严塘想起前几回给艾宝洗澡的时候,艾宝心情颇好地在浴缸里哼歌,忍不住笑了出来。
艾宝哼歌哼得很认真,有时候还要随着歌声的旋律摇摆自己。
他的小卷毛随着他的动作一搭一搭的,看着很动感。
艾宝转转小脑袋,疑惑地看着笑起来的严塘。
严塘咳嗽一下,收敛好笑意。
“我也这样觉得。”严塘肯定道。
艾宝高兴起来,“对的吧!”他说,头上的卷毛都翘了翘。
严塘决定转移话题,免得一会他克制不住又笑。
“宝宝不找豆豆玩吗?”严塘问。
艾宝闻言扭头看了一眼豆豆那边的方向。
“不了,”艾宝摇摇头,“豆豆现在在忙自己的事情。”
严塘也看了过去,豆豆也坐在豆豆妈身边发呆。
豆豆妈给他塞了一包薯片,他也只是呆呆地偶尔拿出一两片放嘴里。
豆豆妈还要不定时地给他擦擦口水。
“他在忙什么?”严塘问。
“发呆呀。”艾宝理所应当地回答。
严塘不清楚发呆这个词对艾宝究竟是有什么样的意义。
“那宝宝不去找落落玩吗?”严塘又指了指落落妈身边安静的小女孩。
“她看起来没有像发呆。”严塘说。
落落虽然也是静静地坐在妈妈身边,脸上少有表情的,可是她时不时会看她妈妈,还有和她妈妈交流的琳琳妈,豆豆妈几眼。
“不哦,”艾宝还是摇了摇头。
“她不会说话的,”艾宝说,“她是一个圆圈。”
他说着还拿胖嘟嘟的手比划了一个封闭的圆形图形给严塘看。
严塘没明白艾宝的意思,“什么是圆圈?”严塘问。
“圆圈就是……”艾宝撑着脑袋,思索了一会,“她在里面,我们在外面。”他答道。
严塘大概明白艾宝的意思了,“宝宝是说,她不愿意和我们沟通?”
艾宝又摇了摇头,“不是哦,”他解释道,“是没有人能听见她说的话哦。”
“整个宇宙只有她一个人说这样的话,所以没有人能够和她交流的。”艾宝说,“她想和妈妈交流,看了妈妈很多次,她说了很多话,但是她的妈妈听不见。”
“因为她是一个圆圈,”艾宝看着严塘说,“圆圈里面只有她的,只有她听得见自己的声音,可是大家都在圆圈外面,我们都听不见她的。”
艾宝的眼里依旧明亮透彻,里面没有什么其他的情绪。
冬天的阳光照进他眸色有些浅的棕色眼睛里,像是照亮了一块剔透的琥珀。
严塘第一次听见艾宝这样的描述,老实说,他有一些被艾宝的想法惊到了。
不仅是想法,更是惊讶艾宝那种描述不出来的态度。
在艾宝的眼里,落落是宇宙深海里孤独的鱼,无论发出怎样的声音,都不会得到回应。
连严塘听着,都有几分同情从心里升起。
可是艾宝没有,他静静地知道这一切,用一双纯粹的眼睛看见了落落的苦难,却没有分毫动容。
如果要严塘形容,或许这可以说成是艾宝的冷漠。
但是严塘又低头看着艾宝白乎乎,软嘟嘟的小圆脸,还有一头焦糖一样的卷毛,又感觉自己刚刚的想法有些怪异。
艾宝哪有什么冷漠不冷漠的。
他是个连20以内的数字都会认错的孩子而已。
严塘想着,又揉了揉艾宝的头发。
艾宝棉乎乎的一大团靠在严塘的怀里。
他还颇为惬意地把手搁在严塘的膝盖处。
艾宝不想找其他的小朋友玩,严塘也不强求,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艾宝聊着。
艾宝最近看了派大星和海绵宝宝去捉水母,他给严塘说他也想去捉水母。
严塘想了想,对那一集有一点印象,就是红色五角人和黄色方块人一起,拿一个网兜,到处扑飘来飘去的,有点像塑料袋的东西。
但是他们这里是没有水母的。
于是严塘说可以带艾宝去放风筝。
艾宝噢了一声,又好奇地问严塘风筝是什么呀?
严塘给艾宝耐心地介绍。
艾宝听得很认真,还时不时发问。
他们两个在这边聊着,都没注意到豆豆妈牵着豆豆往他们这边来。
“如果有一天豆豆也能像艾宝和严先生这样,和我交流,那我真的是死而无憾了。”豆豆妈说。
她牵着还有些呆的豆豆,颇为羡慕地注视着艾宝和严塘。
她站在艾宝和严塘的斜后面,不知道已经听两人聊天听了多久了。
“会的。”严塘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转身看着豆豆妈,只能干巴巴地安慰一句。
“我们家豆豆啊,既不像琳琳那样有活力,看着空地就兴奋。”豆豆妈看去不远处还在跑的琳琳。
严塘也顺着豆豆妈的视线看过去。
琳琳妈和牵着落落的落落妈正在草坪上散步。
“也不像落落那样听话,”豆豆妈叹口气继续说,“有时候豆豆会大喊大叫谁都管不住,有时候又愣愣的,怎么喊他——他都不会理会。”
艾宝觊了严塘和豆豆妈,还有豆豆一眼。
他发现严塘正在和豆豆妈说着什么,他悄悄听着。
严塘感觉到艾宝的视线,又摸了摸艾宝。
他没说什么,因为严塘自己也不知道这种话该怎么接下来。
严塘觉得,豆豆妈也似乎不需要谁去接话,她就是想说一说而已。
“严先生,我冒昧问一句,”豆豆妈酝酿一会,“艾宝以前有没有过交流障碍啊?”
她问这话时,像白玉圆盘的脸上带着星星点点的希冀。
严塘默然。
艾宝以前的状况他真的不清楚。
豆豆妈看着严塘沉默的表情却有些失望。
也对,艾宝这种交流没什么障碍的孩子,以前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严重的问题。
豆豆妈扯出一个笑脸,正想说什么的时候,艾宝开口了。
“对呀,我以前也说话不清楚的呀。”艾宝回答道。
严塘凝视着艾宝,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和谁说话。
绝大多数时候,艾宝都是一声不吭的。
豆豆妈听见艾宝的话,脸上的有些难过的神情一扫而空。
她面上带了些喜色,“我就知道这种一定是能治好的!”
她说着,又弯下胖胖的腰,用极其温柔的声音问艾宝,“艾宝用了多久的时间才能想现在这样好好说话的呢?”
艾宝看了严塘一眼,严塘正鼓励地看着他。
他歪头想了想,“当然是用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哇!”艾宝回答说。
豆豆妈脸上的表情却越加激动了。
“对,对……”她说,“语言障碍就是要很久很久……”
她说完,又抽出手绢,给旁边往嘴里塞了薯片,却一直发呆含着,没有嚼下去的豆豆擦擦口水。
“今年过完年,我就打算带着豆豆去帝都看看,”豆豆妈说,“那边的医院据说来了一个很厉害的医生——我要去拜访拜访……说不定,我们豆豆这一回儿就好了呢?”
严塘祝福道,“一路顺风。”
豆豆妈诶诶几声,她看着艾宝,又连夸几句艾宝,说他可爱乖巧。
艾宝歪歪头听着,没做什么反应。
豆豆妈也不在意,笑呵呵地牵着豆豆加入不远处的落落妈和琳琳妈,几个妈妈一块散步。
她走之前还邀请严塘带艾宝一块走走。
严塘感觉到艾宝正偷偷扯自己的袖子,于是自然地拒绝了,说他们现在想坐坐。
豆豆妈点点头,就牵着豆豆自己去了。
等豆豆妈走远了,严塘才低头问艾宝,“宝宝刚刚是在安慰豆豆的妈妈吗?”
艾宝没点头也没摇头,“不是哦,”他说,“我很久很久以前,真的不会说话哦。”
“她太难过啦,”艾宝说,“刚刚艾宝一呼吸,嘴里都是难过的味道。”
“我不喜欢这种难过的味道,它们涩涩的。”他说。
严塘没说话,他抬头看去并排散步的那三个妈妈。
她们或高或矮,牵着自己的孩子,一边散步,一边聊天。
可能有特殊儿童的家庭都是这样,要常常抱团,互相取暖,才有接下来走下去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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