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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奇女恕妃


农铁舒快步跑进屋内,将石头孤身留在门外。

石头冲着农铁舒的背影喊道:“农宫主说什么?血书?你写了血书?”没有人回答他,刚关上的那道门无奈的挡在他们中间。

农青山望着出现的这张脸怅然若失,过去的记忆片段杂乱地在眼前闪过,他试图理出头绪,却如同炊沙成饭,白费功夫。

“大师兄,”农青云道,“这是小女农铁舒。铁舒,拜见师伯!”

农铁舒以前所未有的恭敬俯身行礼:“拜见师伯!”

“师弟的女儿都长这么大了,真有福气。”在农铁舒的面前,农青山说话的语气始料未及的柔和起来。

“铁舒,师伯的女儿两岁的时候走失了,至今下落未明。你赶紧派人去打听师伯女儿的下落,务必尽快找到!”农青云热忱的面庞传递出不容置疑的重要和刻不容缓的急迫。

“爹,这下我的小乞丐身份有用了吧。爹,您放心。师伯,您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除了宫里的人,还有我那帮小乞丐朋友呢,江湖上还没有我们小乞丐打听不到的事。”

农青山感激地不住点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亲切和信任在面前这个女孩的脸上投射出来,甚至让他联想起自己的女儿。

“师伯,您的女儿有什么特征吗?或是走失的时候有什么线索?”

“她走失的时候两岁多,现在快有二十岁了,十七年了,”农青山的眼神迷离恍惚,嘴上却挂着笑容,“她的模样像她娘,很漂亮,瓜子脸,眼睛又圆又大,樱桃嘴,笑起来像百灵鸟在唱歌。还有……她的后肩有一个红色的梅花形胎记。”

“你先去找找看,有什么结果赶紧通知我和师伯。”农青云道。

“好,师伯,我现在就去传命令,您放心,您的女儿会找到的。”农铁舒的微笑就像冬日里的阳光,温暖了农青山冰冷的心,他的眉眼浮现出了久违的真挚笑容。

“有劳小侄女了。”

农铁舒转身离去,农青山的眼睛一步不离她的背影,直到门又重新关上了,他眼睛中的暖意才像门后的光线一样暗淡下来。

“大师兄和我一起回神农宫吧,这样大师兄可以随时知道寻找的情况,也更有利于寻找侄女。”农青云再次央求。

释沙竹催促道:“知因,下山吧,这是一个大好机会。你不能一直在这里等你的女儿回来,这样是等不来的。”

知因的眼珠一动不动盯着窗外的茫茫夜色。他的思想也进入了那片黑暗之中。他想像窗棱上的飞蛾一样寻找到一丝光亮,但那片黑暗是无边的,而他逐渐衰弱,甚至都没有能力再向前一步。他不明白为什么命运转盘上的幸运指针永远不会在他身边停留片刻。他不需要出人头地,他不争神农宫的宫主之位,他只要他的爱人和女儿,但她们还是一个一个地从他的身边被带走。他很想念女儿,那种想念变成了和吃饭睡觉一样的本能,变成了他身体里的一部分,和鼻子耳朵一样,他或许不再时刻意识到它们的存在,但它们和他一起呼吸,一起哀愁。

从女儿失踪的那年开始,他就特别留意来海会寺上香的香客。从两岁多观察到二十岁,整整十八年,如此多的面孔他都仔细地端详过,以至于他女儿的模样居然在他心目中渐渐模糊,他只好把一切归结于放下。造化从未停止过戏弄他,现在他的自我麻痹和欺骗都被血淋淋的剖开,他觉得痛,但是看到了一点光亮。他要不顾一切走向那光亮,因为那光亮是他的全世界。

知因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现实做出了牺牲和妥协:“只要能找到我的女儿,去哪里都可以。”

农青山和农青云连夜下了山。农青云怕农青山改变主意,农青山怕那点光亮消失。农铁舒表面上是去替农青山查她女儿的下落,实际上她并没有离开海会寺。农青云吩咐她留下来暗中搜查海会寺,寻找神农鞭。

被饥饿和疲倦折磨得昏昏沉沉的石头不知该往何处去。他低垂着脑袋,斜靠在一根被白蚁蛀空了的柱子上,彻底醒悟不是哪里都好玩,不是去哪里都比待在家里好。他开始想念无微不至呵护他的娘,想念陪他玩陪他挨骂的丫鬟,甚至是从来不会露出笑容的爹。

一只大手在他迷惘之际拉住了他的胳膊,他以为他正在想念的人出现了。

“石头,到我那里去。”释沙竹笑眯眯的看着石头,引人的诱饵呼之欲出。

石头像被扔进冰窖,猝然惊醒:“不了,我,我不去!”

“你必须去!我有一项手艺要传给你!”释沙竹坚决得不容石头否定。

“为什么要传给我?世界上那么多人,你可以传给别人!”石头拼命想甩开释沙竹的手,可他的手像无所不能的巨大铁钳,丝毫没有给石头挣脱的机会。

“因为你有天赋,老天赐给了你别人没有的东西。”

“什么东西?”

“眼睛。”

“我的眼睛怎么了?和别人不是一样吗?只有两只,没有三只,没办法像二郎神那样神通广大。”石头闭上眼睛,不许释沙竹占到便宜。

“你可不止三只。”

“什么?”石头睁开眼睛,“我有几只眼睛?除了头上的两只,其他的在哪?”他担心释沙竹失了神智,对自己胡搅蛮缠,想着他会不会把自己剁成肉酱,做成肉包。他断定自己已无生机,因为释沙竹的武功神秘莫测。

“你有四只眼睛。”释沙竹一本正经的神情很难让人相信他是个疯子。

“我……”和疯子已经毫无道理可讲,石头开始寻觅出其不意的逃脱机会。他“哎呀”叫了一声。释沙竹松了手,他是撒腿就跑。才跑出两步,那只大手又得意洋洋地钳住了他的衣领。

“救命啊!救命啊!”石头的喊声在海会寺上空盘旋,不过徒劳无用。那个住在里面唯一的小和尚不知是熟睡,还是害怕,没有一点动静。慌乱之中,一阵香味从石头的后脑勺传来。

“烤鸡?”石头直咽口水,暂时忘却恐惧,转过身去,掠过释沙竹不怀好意的脸,向黑夜望去。什么也没有。不对!这香味离他很近,不可能在那么远的地方。他慢慢地把目光收回来,奇怪的是他的目光离释沙竹越近,那香味就越浓。他的目光在经过释沙竹身旁时,那香味达到了顶点。他无奈的看向那张最令他生厌的脸,那张脸始终在笑,好像在笑他口水流了一地,还是白忙活一场。

“你是在找这只烧鸡吗?”释沙竹将右手举到石头的面前。石头来不及吃惊,伸手就抓起烧鸡,扯了一只鸡腿,胡乱往嘴里塞。由于吃的太快,他没有得到满足,他又扯下另一只鸡腿啃了起来。这一回,色香味他全部感受到了,他心满意足地边吃边问:“这只烧鸡从哪里来的?寺院也开荤了?”

“呵呵,你还想吃什么?”释沙竹的笑容里好像藏着巨大的陷阱。

“佳肴当然是配美酒了。”

“你等着!看这里,除了烧鸡,还会有美酒。”释沙竹笑眯眯地指着展开的右手。他在空中抓了几下,然后握成拳头,放到石头的面前:“你说现在美酒在我拳头里吗?”

“怎么可能?拳头那么小,哪装得下一壶酒?”红石盯着释沙竹的拳头,它比他的拳头还小一圈,他的鼻腔里喷出拐了好几个弯的轻蔑气息。

“哈哈哈,我的拳头什么都装得下,不信你看。”释沙竹伸出左手盖在右拳上,然后把左手像移开遮羞布一样慢慢从右拳上挪开。当他再次展开右拳时,一壶酒托在了他的掌心上。

“你……这酒是哪里来的?”石头惊得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幸好他的嘴里塞满了鸡肉。

“哈哈哈!你还想吃什么?”

“猪大肠!”这是石头的最爱。

释沙竹摊开一只手放在石头的面前,说道:“注意!”他的手像摩挲一面镜子一样在空中自如的滑动。石头的脑袋不由自主跟随那只枯瘦干瘪的手摇来晃去。

猝不及防,释沙竹伸手一抓,当他松开神秘的拳头时,一小包卤猪大肠稳稳的端坐在他的手心,散发出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气。

这气味,今天他不知道想过多少遍。不过此刻他的食欲被不可名状的诧异压抑,心中所有疑虑迫不及待的得到解答。

“你……你是怎么把它们变出来的?”

“我不是告诉过你,我有一项手艺吗?”释沙竹把卤大肠放到石头手中。

“变东西的手艺?”石头眼中呈现五花八门的街头艺人,他们的绝活令人惊叹,唯独缺乏解密的冲动。

“嗯,现在还不想学吗?”释沙竹流露出胜券在握的得意。

“学!想学!现在就想学!”石头囫囵吞下鸡肉,开始品尝新一轮美味。

“哈哈哈!你我相识是你的福气,也是我的福气,后继有人啦!”释沙竹搂住石头的肩膀,几近热泪盈眶,像是失散孩子的父亲终于如愿以偿寻得儿子。

夜里,象山不再平静,秋日的寒风在林间呼啸,黑暗像流水一样汩汩而动。释沙竹坐在门槛上仰望星空,澎湃的心潮与周遭一样不肯停歇。他的思绪马不停蹄穿梭在过去二十年之间,这些记忆从未曾有一刻被他忘却,从未有一个角落被他遗忘。

他来自高丽,父母早亡,和一个姐姐,一个弟弟相依为命。一个阴雨连绵的春日,他的姐姐告诉他和弟弟,她结识了中原的一个男人,并且爱得无法自拔,虽然这个男人已有家室,但她要不惜一切远嫁中原。

他无法劝阻姐姐的固执,在生离死别般的痛苦中送走了姐姐。在后来的日子里,姐弟常常通信,他知晓姐姐生活如意,心中总算放下不安。又是一个阴雨连绵的春日,他收到姐姐跳崖身亡的讯息,那是在姐姐生下第三个孩子之后两年。

他断定这一切都是拜他姐夫所赐,凭借一腔愤恨和盲目的勇气只身来到中原,打算替姐姐报仇。经过几番打探,他终于得知姐夫势力雄大,他非但杀不了他,连接近他都极其困难。在他心灰意冷的时候,九黎帮的主上偶然出现。他答应替他报仇,作为交换,他必须听命于他,并且至少要等待二十年。

他别无选择,只能答应。他知道二十年的光阴不算长,他的对手实在太强大,如果他无依无靠,一辈子也打败不了对手。九黎帮的主上让他潜于海会寺附近,与知因成为好友,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打听神农鞭的下落。

他不知道主上为什么要得到神农鞭,也不知道神农宫的恩怨情仇。他与主上所有的联系都是通过信鸽传递,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彻底服从。这二十年来,释沙竹一直没有发现任何神农鞭的线索,不过他的潜伏并非没有意义。

不久前,主上给他布置了一个新的任务:协助农青云。自从见到农青云的那一刻起,释沙竹就知道农青云是个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人。既然农青云要他引荐知因,他反倒故意刁难。什么人会对来之不易的东西产生怀疑?

释沙竹打算周旋于农青云和农青山中间,甚至充当他们的知心密友,从而出其不意地得到大家梦寐以求的神农鞭。在释沙竹带着农青云、农铁舒和石头动身前往海会寺前,信鸽给他带来了四个字:“知因女儿”。

他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农青山在他面前毫无保留地吐露了神农鞭的秘密,农青云把师兄迎回神农宫,一场腥风血雨已经掀开序幕。

除此之外,他还找到了独一无二的传人。

石头对于新奇有趣的事物自始至终抱着乐此不疲的态度。他欣喜若狂地等待迎接在他心目中已传成为传奇的技艺一层一层揭去神秘的面纱,并且毫无克制的想象下至三岁小儿,上至八十老头看见他神出鬼没的手法时惊诧的神情和热烈的欢呼。

“师父,”石头没有经过释沙竹的同意就改变了对他的称呼,“昨晚上那盘猪大肠,还有那只烤鸡,那壶酒,你是怎么变出来的?它们被你藏在哪里了?”

“黑夜中。你不是都看到了吗?我就这么伸手朝黑暗的地方一抓,它们就出来了。”释沙竹漫不经心。

“它们若是在黑夜中,你不抓,它们也会掉在地上呀!”

“那可不会,我召唤了,它们才会出现。”

“有咒语吧?”石头在京城也看过一两次变戏法。他当时以为变戏法的人一定把东西藏在了他们宽大的袖子里,或者袍子里。他不相信那一套可以无中生有的谎话。不过此时,他已经上了释沙竹的当。

“有,当时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咒语。”

“每一句话?”石头绞尽脑汁回想。他记得释沙竹让他看他的右手,然后他想要的东西就莫名其妙的出现了。

“你没说什么,你就只是让我看!”

“那就是咒语!”

“这……那我来试一下,我让你看,我想变的东西就能变出来了吗?”

“你当然不能,这要经过很长时间的练习,有的人甚至一辈子都变不出来。不过你放心,既然你当了我的徒弟,你一定不会空手而归。”

“真的可以凭空变出东西来吗?有些贪财的人想要金子,就能变出金山吗?有些色鬼想要天下最美丽的女子,就能变出西施和貂蝉吗?”

“嗯,既然你动了这么多脑筋,我们今天就开始第一课吧。以假乱真。”

“以假乱真?”

“对!变戏法就是通过表演,让观众觉得发生在他们面前的事情是真实发生的,而事实则相反。”

“你是说这是骗人的?”

“这怎么是骗人呢?只是以假乱真,你也可以理解为是你产生了幻觉!”释沙竹微有愠色,即使他对石头再好,当他听到对变戏法的无端侮辱时,还是忍不住动怒。

“不是,师父,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石头有些着急。忽然他又想起了他的烧鸡、猪大肠和美酒,惶恐不安道,“师父,昨晚我吃了那些东西了吗?”

“你吃没吃,你不知道啊?”

“你不是说会产生幻觉吗?我不知道我吃了没有!”

“呵呵,我说的幻觉是你以为它们是凭空变出来的,实际上它们本来就在那里,只是你没看见而已。”

“它们本来就在那里?”石头越听越糊涂,“寺院里怎么会有那些东西?”

“我从这里带过去的。”

“那,那你怎么知道要带猪大肠和烧鸡,还有一壶酒。我如果要你变其他东西呢?”石头一针见血,他绝不允许受到半点糊弄。

“嗯,你问到变戏法的精髓了。你在我这里吃了一个时辰的饭,在聊天中,我对你喜欢吃什么做了大概的了解。当时我们没有吃猪大肠和烧鸡,也没有喝酒,这是我故意为之的。临去海会寺之前,我故意让你看到厨房里的猪大肠和烧鸡,还有一壶酒,这三样东西在你的脑子里形成了很强烈的记忆。当你饿的时候,被问到想要吃什么的,你通常就会说出这三样东西。”

在释沙竹一番流畅的解释后,石头目瞪口呆,心悦诚服:“师父,你太了不起了,你教我,我一定好好学!”

在两个月的时间内,石头学会了毫无破绽地转移别人的注意力,轻而易举地掌控他们的心理,不露痕迹地从无到有,从有到无变幻。比如:将一枚铜钱变出十枚铜钱,十枚铜钱又变回一枚铜钱。他还能神通广大地将画里的死物变成鲜灵活现的活物。比如:画里的牡丹一层层舒展开花瓣,沾着露水,招来蜜蜂;画里的鲤鱼穿出画卷,在案几上活蹦乱跳。至于令人痛彻心扉的咒语,比如覆水难收,破镜难圆,在石头手里都会被一一破除。他还会一些惊险刺激,老少不宜的戏法,比如:吞云喷火、吞刀、穿心,把自己变成恶虎豺狼。他觉得最有用的遁术,释沙竹也毫无保留的传授给了他。

石头从来没有如此兢兢业业的对待过一件事情。他把每一种戏法和心得都详细地记录在本子上,每一天都写下比他过去十六个春秋所写的字还要多得多的字。凭借词汇量的扩充,他新奇的发现曾经令他不屑一顾的书本隐藏着前所未有的乐趣。

这两个月他不可避免地培养了一个怪癖,面对无处不在的铜镜——它们曾被他称作“怪癖专属物”,现在已然成为他最亲密的伙伴,他无法不挑剔自己的一举一动,醒来的样子,睡前的样子,伸懒腰的样子,吃饭的样子,大笑的样子,灵活飞舞的手指的样子……他第一次对自己的每一处地方有了最清晰的了解,并且对它们与生俱来的模样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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