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闯荡江湖
农青山失魂落魄地从后山禁地返回宫中,尽管他努力保持清醒和镇定,不由自主的慌乱依旧堂而皇之游窜在他的举手投足之间,肆无忌惮奔走在他的每一个毛孔里,他不得不时不时停下脚步聚气凝神。
在爬满牵牛花的长廊上,当他贪婪地呼吸着冰凉如水的空气时,猛然发现他粗重的呼吸声中夹杂着轻语呢喃。他大惊失色,刚刚平缓的心又剧烈跳动起来,曾经的努力全部付之东流。
他屏息侧耳。那个声音离他越来越近:“你看好了!我手上有一颗石头,我只要跺一下脚,这石子就会长出四只脚,跑到转角那里去。”
农青山分辨出这是石头的声音,尽管他们没有打过交道,不过石头从未低调的风格不得不引起他的注意,况且,释沙竹还将他收为弟子。
农青山稍稍松了一口气,在他眼里,石头心无城府,天真单纯,不会对他构成什么威胁。还有一个人是谁?农青山还不敢现身,靠近转角处探出头去。石头正独自朝他走来,并无旁人。
“石头,这么晚了,你还不去睡觉?在和谁说话?”
“哇!”石头后退一步,拍着胸脯,“知因禅师,你吓我一跳!你怎么在这儿?你看到我的石头了吗?”
“石头,我看到你了!”
“哎呀,不是让你看我,是让你看看有没有一颗小石头在你的身旁。”石头哭笑不得。他的名字虽然好写,这曾经让他两岁的时候在同龄伙伴中扬眉吐气,但是它普通到随处可见,普通到每个人嘴里都挂着他的名字,普通到每个人都以为石头不可能是他的大名,这令他烦恼不已。
“哦!小石头啊!”农青山低头一瞥,脚边一颗小石头泛着白光安静的躺在那里,“我看到了!”他弯下腰,伸手就要去捡那颗小石头。
“别动!”石头大喊一声,就好像农青山脚边的不是呆板沉闷的石头,而是虎视眈眈的毒蛇,“你别急,我要让它自己乖乖的回到我的手上。”
“啊?不可能吧,怎么有这么神奇的事?”农青山配合的天衣无缝。释沙竹在他面前表演过无数次变戏法,他知道该怎么激发表演者的热情。
“哈哈!”石头得意洋洋的昂着头,“我看都不看那石头一眼,他就会回到我的手上。来!”石头大喝一声,石头像竹笋一样从石头的掌心中冒出,农青山的脚旁空无一物。
“好!”农青山拍掌喝彩,“你的水平很高了,赶紧回去睡觉!”
“知因禅师,我的水平真的很高了?”
“当然了,释沙竹也不过如此。”
“哎哟,我可不敢和师父比。禅师,我再给你变一个。我能把你身上的东西变到我的手里,你信不信?”石头兴致勃勃,伸出一只手做好准备。
农青山惊慌失措,唯恐怀里的两片黑乌海叶子抛头露面,从而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我信,我信!这我都见了上百回了,没什么好稀奇的,你赶紧回去吧!”
“太好了,那我就一定要变给你看了!你看看我和我师父差距大不大。”石头自说自话,手在空中缓缓移动。
“你这小子怎么这么不听话,你师父没教过你不要逼别人看你变戏法吗?”农青山伸手护住胸口,转身离开。
“哈哈,你看你怀里是不是多了一片叶子!”
“你……”农青山铁青着脸,立即把手伸进怀中,里面的两层衣袋中贴身的一层放着两片黑乌海叶子,他侥幸的希望石头不要把叶子变到最里层衣袋里。
他的手僵住了,忧虑变成现实,里层衣袋里出现了三片叶子,仅凭触摸,无法辨别哪两片是黑乌海的叶子。
“哈哈哈,我说的没错吧?”看到知因不安的脸庞,石头心满意足,变本加厉要求知因配合,“禅师,你把手伸出来,我把那片叶子再变出来!”
农青山慢慢把手从衣袋里伸出来,思考着万一那片黑乌海叶子现出原形的应对之策。
石头肆无忌惮拍了拍农青山的胸脯,笑道:“乖,出来吧,别躲在别人的怀里!”
当他再次摊开手掌的时候,一片乌黑的叶子出现在他的手心里。农青山面如土灰,石头沮丧懊恼。
“怎么搞的?这……这叶子怎么变了色?”农青山趁石头不备,赶紧从怀中掏出另外两片,将其中一片翠绿的槐树叶扔在身后。
“呵呵,火候不够!果真师父就是师父,徒弟就是徒弟!姜还是老的辣,这叶子蛮好看的……”农青山一把抢过石头手中的黑乌海叶子,临走前,指了指槐树叶被他遗弃的地方,“看,你的叶子在那!”
石头像木偶一般走过去,捡起叶子,盯着它发呆,在那些模糊不清的纹路中迷失。
第二天,农青山谎称与友人相约,必须回海会寺一趟,其实他准备回海会寺试药。农青云大惊失色,为了神农鞭,想方设法挽留农青山。可是农青山态度坚决,不容分说,农青云只好以退为进,要求农青山再留两天,说是各分坛的弟子都会在这一两天内回到神农宫,向他禀报寻找农青山女儿的消息。农青山答应了,不管这是农青云在骗他,还是他在骗自己。
他比以前更加足不出户,夜里不眠不休,只是盯着黑暗发呆。他从未感觉如此疲惫,就像在沙漠中看见海市蜃楼,不停追逐,最终却发现一切只是梦幻。他明明知道美好的东西都已逝去,明明知道现实是邪恶和绝望,他为何还要费尽心机去追寻?他到底在追寻什么?
他的眼前出现女儿娇俏的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像他的妻子一样美丽,弯月般的眉毛,明亮的眼眸,小巧的鼻子,红润的嘴唇。女儿笑着伸出纤细雪白的双手,从黑暗中向他走来,轻抚他布满老茧的手,柔声细语呼唤:“爹!”
农青山怔了怔,胸膛中积蓄已久的思念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熊熊火焰照亮了整间屋子。
“女儿,女儿真的是你吗?你现在过的好吗?有没有人照顾你?”他捧着女儿的脸仔细端详,目光柔和得像是朦胧的月色,内心幸福得无所适从。
“爹,我想待在你身边,我们不要再分开了,好吗?”
“女儿,爹不会再让任何人把你从我身边抢走。没有你,爹就像行尸走肉一般。”
“爹,”女儿把头埋在他的怀里,他轻轻抚摸着女儿秀美的长发。当他准备哼起一首农忙歌谣的时候,他发现女儿的温度渐渐消失,女儿的脸庞渐渐模糊,他张皇失措向前猛扑,却坠入刺骨冰冷的无底深渊。
他惊醒过来,发现自己从床上滚到了地上。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全然不顾青肿的胳膊和渗血的下巴,也丝毫没有留意满身的尘土。他环顾四周,尽管天色仍未破晓,屋中的景象已经清晰可辨——空无一人,美妙的瞬间只是幻梦!他只觉浑身无力,“扑通”一声瘫软在地上。
等到叽喳叽喳的麻雀来窗棱上报到的时候,他空白的意识才开始蠢动。他想起刚才的美梦,清晰得如同记忆中每一个有关女儿的片段,女儿身上的余香似乎还在屋中飘散。他伸出手去想要抓住这香气,但是它们顽皮地从他的指缝中溜走。
就是他心神恍惚的时候,门边露出半张少女的脸,眉目清秀,温婉可人,和他梦里的女儿一样,弯弯的眉,大大的眼,小小的鼻,薄薄的唇。
“女儿!”他嘟囔着走向门边,打开门。那张脸慢慢地从门框后面完全显露出来,她是农青云的女儿农铁舒。农青山怔在门边一动不动,仿佛在做着艰难的抉择。
“师伯,”农铁舒笑得像花朵一样甜美,“该吃早饭了哦。我看你还睡着,没敢吵你呢!”
“呃……”农青山猝然惊醒,“是你呀,铁舒。”
“师伯,你昨晚没睡好吗?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有点憔悴。是不是在担心女儿的事呢?”
农青山点了点头,鼻子酸楚,像是得到了女儿的安慰。
“没关系的,只要我们神农宫出马,没有找不到的人。你在这里多玩些日子,我相信很快会有消息的。”
“那就劳烦大侄女了。”农青山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惶恐的目光显得突兀。
“师伯,我亲自做了几个小菜,你来尝尝哦!”
“我梳洗一下,马上就来,你们先吃吧。”
“好的,师伯,你快些来呀!”
这一两日,农铁舒频繁出入农青山的房间,尽管农青山心知肚明这是农青云害怕他离开神农宫使出的小伎俩,但他喜欢农铁舒,甚至想过如果农铁舒不是农青云的女儿,他可以认她作为干女儿,或许这多多少少能弥补些许遗憾。
在象山深谷里茕茕孑立二十多年的神农鞭躺在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匣子里,策马奔驰几个昼夜,来到繁华喧闹的京城。同时,十醴香二楼南边的最靠里的包厢迎来了它的主人。至今为止,它还没有见过主人的真面目。今天它的主人满面春风,或许它有机会一睹真容。
常胜镖局的镖头亲自把小匣子送到了包厢内。
“阊阖,打开它,见一见新朋友吧!”主上语调明快,即使隔着面具也可以感受到他发光的眼睛和上扬的嘴角。
阊阖诡异的一笑,四指一挑,锁扣碎成两半,匣子开诚相见。
“你呀,总是这样,为什么非要把东西弄坏?”主上用轻松的语调责备阊阖,看不出他为此生气,反倒让人感觉他无法形容自己内心的喜悦。
“我有分寸,里面的宝贝分毫未损。”阊阖漫不经心的回答道。
“阊阖,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你这习惯有多不好!”
阊阖取出神农鞭,递给主上。
主上接过神农鞭,眼睛像是钉子一样固定在神农鞭上。此时就算是酒楼着了火,他也不会将眼睛移开一步。
这是一根毫不起眼的灰黑色皮质鞭子,显露出久经风霜的痕迹,但它十足的韧性依旧没有遗失。在阊阖眼里,它只是一根普通的软鞭,毫无特殊之处,然后主上却盯着它足足一盏茶的时间。
阊阖坐在一旁,一杯接着一杯喝茶,嘴巴越喝越淡。他咂了咂嘴,渴望烈酒的醇香。在几乎静止的时光中,他偶尔向主上投去几眼,不过询问的眼神从未得到回复,主上把他阻隔在另外一个世界。
过了半个时辰,主上终于抬起了头,手上的神农鞭无声的滑落,就像一位失宠的妃子一样被遗忘。
“怎么了?”阊阖放下茶杯,在煎熬的半个时辰中反复显现的不想预兆已经应验。主上的手史无前例地微微颤抖,阊阖想象得出面具后面的那张脸庞是怎样的扭曲。
“这是假的。”主上停止颤抖,恢复镇定。这半个时辰他不仅经历了从喜悦的巅峰跌落到失望的谷底,经历了怒火的烧灼,也经历了复归平静的过程。
“假的?怎么会?主上找了它二十年,它怎么……”阊阖用剑挑起地上的物事,像是在检视最卑鄙无耻的敌人。
“哼,找了二十年就一定是真的了吗?有的人会用一辈子来撒谎。”主上没有再朝假的神农鞭看上一眼。
阊阖低头不语。其实他对神农鞭知之不多,既不知道它是从哪里寻得的,也不知道是谁寻得它的。九黎帮八大风巫以及其他帮众都是直接听令于主上,独立行事,相互之间并不联系。而且,主上从未告诉他们下达命令的理由,他们只需服从命令,不能多问一句话。
“他们以为神农鞭的样子只有他们神农宫的宫主知道,哼!我们的祖先四千年前就知道了!这神农鞭是由神鸟句芒的羽毛编织而成,又被浸在䲦鸟的眼泪中数百年之久才成为可以识花辨草的一根神鞭。天帝把这根鞭子给了神农,神农用它鞭打百草,辨别它们的属性,治病救人。结果这根神鞭越发地具有神力,它可以提炼出世界上最毒的毒药,而且还能解天下所有奇毒。”
主上停了片刻,尽管已经平静心绪,仍然不无惋惜地说道:“农青山被骗了,我也被骗了,它……不能解毒,只有剧毒。”
“剧毒?”阊阖像发现宝贝似的捡起那条鞭子,露出不合时宜的欣喜,“主上,这能赏给我吗?”
“拿去吧。”主上厌恶地挥挥手。
“怎么用?”
“不知道。”
“我试一下!”阊阖话音未落,已经出了门,到楼下厨房逮住一只注定倒霉的公鸡,打了一盆水。他把鞭子扔进水里,按住活蹦乱跳的公鸡,给它灌下浸过鞭子的水。还没等他松手,公鸡就七窍出血,脖子一歪咽了气。阊阖大喜过望,捧着鞭子爱不释手。
“你走吧,今天没有任务了。”主上声音低沉,平时一向挺得笔直的脊背松懈下来,弯曲成弓弩一般。
“我……”阊阖赶紧把软鞭藏在身后,以免引起主上不快。此时他才发现自己忘我的兴奋伤害了主仆之情。
主上低着头,挥挥手,示意他离开。
阊阖不敢再多说一句话,宽慰也好,认错也好,说什么都没有离开来得合适。弹指间,屋里只剩下主上一人。房门轻轻的晃动了一下,最终严严实实地关上。主上缓缓脱下头上的面具,深深吸了一口清新得多的空气。
这是一张已经不再年轻的脸庞,那些百折千回的皱纹和十醴香外犬牙交错的街道一样错综复杂,削瘦衰老的轮廓像海岸上久经海水侵蚀的峭壁,弯月般饱满的眼袋无法承受自身重量委屈地向下耷拉,黯淡无光的眸子里记忆着岁月的摧残。
唯一让老人引以为傲的是瀑布般花白的头发,它们虽然改变了颜色,但却越来越浓密。在老人摇头甩发的瞬间,他总能感觉到当年的朝气和得意。
主上站起身来,一手撑在桌子边沿,绕着桌子在房间走动。一个人的时候,他更容易心乱如麻。脱下面具的时候,他更愿意宣泄自己的情感。他一拳砸在桌子上,桌子立即四分五裂。
“玉露!”他低吼一声,因为哽咽,剧烈咳嗽起来。他无力的坐下,拍打着疼痛难耐的胸脯,等待平息后说出不能再压抑的悲痛。
“玉露,女儿,我对不起你!我以为农青山会成为神农宫的宫主,我以为神农鞭一定在他手上,我以为……”他再次哽咽。
这一次他没有等待,而是毫不犹豫抓起一片紫砂茶壶碎片,在胳膊上划下两道血痕,终于他又能再次开口:“我害你送了命!老天惩罚我了,我什么也得不到!”
谁也无法把这一张追悔莫及,悲痛欲绝的脸上与那个心狠手辣亲手把自己女儿送入虎穴的父亲联系在一起。
时间静静流淌,它没有给任何人机会回到过去,其实就算真的回到了过去,那些后悔的人也未必会改变他们当初的行径。
悲痛渐渐退去,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像往常一样浮上主上的脸庞。
“农青山!”他的声音铿锵有力,“你就剩最后一个用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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