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砖窑囚禁(三)
终于又到了吃饭时间,晚上吃的是面条,也有一些咸菜疙瘩小菜,我以为吃完饭就可以休息了,好怀念昨晚的那张板,手上全是泥巴、水泡,可这才是第一天啊!抬头着看天空,天色已经渐渐的黑了下来,突然周围灯泡“唰”一下全变亮了,我赶紧闭上眼睛缓和着突如其来的刺激,慢慢的睁开眼睛,高强度的灯泡将周围照的如同白天。
难道我们还要继续干活吗?已经一天了。我不要面包、火腿肠了,也不喝矿泉水了,七八百也不要了,能换取休息吗?我暗念道。
“轰轰”、“隆隆”的机器轰鸣,明确的告诉我:“不行!”
这时,我有点羡慕切坯的,只需要脚踏一下就可以,而我,不仅要来回移动,手在拉动板的时候,经常会受伤,如果不留神,手指都可能会被削掉,听我搭档说过,前不久一个人三根手指直接被削断。
墙外的世界现在很寂静了,可是墙内却依然很热闹。
腿部已经使不出力气,膝盖一个劲的想往下跪,腰部已经僵硬,稍微想直一下腰,就会钻心的疼,胳膊也没什么力气,,但是当手拿到板的时候,还是会机械的移动,眼皮也时不时的往下掉,只能摇摇头,先强力的用眼皮紧压,然后靠睁大眼来缓解睡意。
终于搅拌机停了,传送带不动了,切坯设备不响了…...
当我将最后一板湿坯送上车,身体好像被抽空了一样,一下瘫坐在地上,垂着头就要入睡。
“小伙子,不能睡,回吧。”
我被拖到了房子,在门口碰到了宝子,我两相互搀扶着进入了房间,费尽最后的力气脱下鞋子,然后揭开那重入千斤的被子,一闭眼就睡着了。
还没睡多久,就被季叔喊醒,感觉身体各个部位都非常酸痛,稍微一动,就感觉身体要散架,想起昨天那个满脸是血的人,我只能艰难的往起坐,坐起来之后身体更疼了,肩膀、大腿、手臂都使不上劲,我再也忍受不住了,开始哇哇大哭,哭着哭着,宝子也开始哭,房间其他人就这样看着我们,表情凝重。
马羔子过来给我按摩了一会,身体减轻了一点疼痛,哭累了之后,他们扶着我和宝子下了床,我和宝子相互搀扶着,抽噎着,向工作地点走去,周围的人好像对我们的哭泣麻木了,或许他们也想哭吧,但是他们的泪水已被汗水代替,已欲哭无泪。
又开始了一天的劳作,只是今天我吃上了早餐。
拉板,装车,拉板,装车,吃饭,拉板,装车,拉板,装车,吃饭,拉板,装车,拉板……
第二天结束了,我没想到身体竟然会支撑住这一天。
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了,我仿佛好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偶尔夜间也会跟宝子他们聊天。
宝子在搭花架,也就是车子拉到地方之后,将砖块一块一块的搭成花架,横竖相插,可以更快的让水分蒸发,上面栅上防雨布。
季叔和傻春子在放土。高高的土山,一个扶着大铁椎,一个双手抡着大铁锤,在悬崖的边缘,用大铁锤使劲的打击大铁锥,最后用钢钎子撬那有点缝隙的土,随着轰的一声,土就会从山上整块落下来,掀起万丈土雾气,
小申子拉土。用车子将放的土,倒入搅拌机。
小哑巴拉煤灰,也是用车子将煤灰倒入搅拌机。
经常有人忍受不了这种折磨,半夜会选择出逃,逃向那个晚上能听见蛇叫的山上。以前夜晚上厕所的时候,总能听见一些叫声,像鸡叫一样,以为是野鸡或谁散养的鸡,后来才听人说是蛇,蛇在叫,从那以后,我就对山上充满了恐惧,一到晚上听到叫声就毛骨悚然的。
至今为止,还没有一个人能逃脱,场配有一群打手,白天坐在我们旁边吃着花生米,喝着小酒,晚上会巡逻,宿舍就在靠山的一边,而大门这边有恶犬,很多很多的凶狠的狼狗,一天到晚不停的吼叫,我们就这样被夹在中间。
有时晚上,旁边房间的人都在低声哭泣,嘴里谩骂老天无眼,这群人没人性,把自己当牲畜,有时候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听他们说要逃跑。
虽然我内心深处也想着逃跑,宝子也无意间提过几嘴,可是谈何容易啊!季叔来这里已经2年了,期间一直有人出逃,每次都是被抓回来,暴揍一顿,有时甚至会当着大家将腿打折,一般逃跑的人都会躺一个月,期间只给扒皮馒头,黑馒头,喝的不是串烟的土豆白菜汤就是串烟的豆腐白菜汤。
一天早上,我起床之后,发现宝子不见了,一般都是我起床之后再喊他,我俩年龄相仿,一直在相互鼓励,相互照料,穿衣服的时候,突然昨晚的一幕幕出现在脑中,因为长时间的单调工作,一天天的劳累、重复使得我有时候分不清哪些是现实,哪些是想象,使劲的按按太阳穴,极力的像想起昨晚那一幕是现实发生的,还是梦里幻想的。
昨晚宝子让我跟他一起逃,说什么计划很完美,绝对不会出岔子,我当时好像是拒绝了,但是怎么跟他说的,现在一点印象都没有。
“季叔,宝子什么时候起床的?”
“不知道啊,我起的那么早没看见啊。”
我心中隐隐感觉,宝子可能跑了。“龙哥,你放心,我出去一定找人回来救你!”宝子的话一遍遍在我脑中回荡,那个坚定的眼神依然历历在目。
心里默默的许愿,祈求东北大仙们一定要保佑宝子。
怀着忐忑的心情,继续干活,我现在负责装窑,也就是码干坯。
湿坯干了之后,进入了最后阶段,烧砖窑,烧之前必须搭花架,搭好之后开始烧,用煤烧,窑里气孔中出来的热气就好像三伏天的天气,炙热无比,并且火不能断,必须保持旺盛的火势,才能保障烧出来的砖不是那么的脆,烧了两天两宿,才可以起窑,冷却一段时间后,就要将砖搬出窑去,再通过车辆将其运送出去。
装窑虽然不需要经常出大力气,但是这里面热啊,就算等到砖冷却了,但是或多或少还是有余温,一段时间之后,手上和脚上就长满了血泡,皮肤出现一些烫伤,就连头发都烤成了焦黄色。
战战兢兢的到了下午,突然响起了警报,我心里一紧,难道是宝子出事了?我快速跑出窑去。
到场院里一看,宝子和另外三个人躺在地上,旁边房间的一个人在旁边大口大口贪婪地吃着烧鸡。
“看见没,现在还有人在愚蠢的想着逃跑,是不是平时对你们太好了?“黄毛说完踢了地上的人一脚,“妈的,这次差点就被你们跑了。”
看着躺在地上的宝子,我心里难受极了,就好像我自己躺在那里,被揍的鼻青脸肿。
后来,宝子他们就像被丢垃圾一样扔在房子门口。
晚上放工的时候,我赶紧去将宝子扶了进去,将他脸上的血迹擦掉,有些都凝固了,宝子这时候才慢慢的睁开眼睛,我将藏起来的馒头递给他,他摆了摆手,随即又陷入了沉睡。
宝子就这样一直躺在床上,吃的都是馊馒头,喝的都是串烟的汤,我每天都会偷偷的藏点馒头,留点小菜,晚上回来让宝子吃,有时候,宝子吃着吃着就哭了,但是这次宝子不再大声哭泣,而是无声的低泣,一颗颗眼泪掉在馒头上。
晚上,我辗转反侧,突然老季又开始讲梦话:“草,老子要是有把枪,全把这群王八蛋突突了 。”
想着房间里的每个人,大家都是有痛楚的,原来真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马羔子好像曾经事业很大,家庭幸福,但不知为何后来落魄了,变得成默寡言,季叔曾经被迫无意间杀了人,从监狱出来之后,家里已经没人了,大家都认为他是有罪的,即使他已经接受法律的制裁,但回家之后,总有人对他指指点点,背后议论,鄙夷,疏远,嘲讽,后来就被骗到了这里,可是他却觉得,那种遭受别人白眼的日子比这里的日子难受多了,小申子是上门女婿,一“嫁”过去就更名改姓,但媳妇家依旧对他不好,吃冷饭,有时候连房都不让进,甚至还会打他,最后实在没办法就跑了。
我睁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没有一滴光亮,就连天空中的繁星都被隔绝了,一滴滴泪水从我眼角滑落,直至我的脑袋感觉到了湿润,已经这么久了,家里人到底有多担心,自己的行为让他们遭受了多大的痛苦,现在特别恨自己,此刻也只能通过泪水来缓解内心的委屈和自责。
转眼应该大半年过去了,日子就这么过着,现在厂里也时不时的来新人,看着一个个稚嫩的脸庞,我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那时候刚来时的好奇、侥幸,再看看现在的自己,脑子好像已经停止运转了,每天就盼望吃饭、睡觉,身上的淤青越来越多,脸色也越来越黄,手上的新伤甚至都没了知觉,更不要说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一天,在装车的时候,忽然我眼前一黑,直挺挺的倒了。
我看到了家乡的人们,有的还在地里劳作;有的肩扛着工具,碰到熟人的时候,停下来闲聊;有的已经洗漱完了,在院里坐着嘴里叼着烟袋,鸡鸣狗叫,炊烟从一家家的烟囱中冒了出来,小孩在你追我赶,吵吵闹闹,又看到了父母,拿着工具,从地里往回走,我极力的从空中飘了下去,想追赶他们,但是却怎么也触摸不到,看到父母转身疑惑的表情,我拼命的挥手,可是他们依然转身继续前行……
慢慢的睁开眼,看到了白白的天花板,我在哪?死了吗?手臂有点发麻,我想抬起手臂活动一下,可没有一点力气,目光下移,看到了宝子趴在床边。
我轻轻的动了一下身子,宝子立刻醒了。
“龙哥,你终于醒了,感觉怎么样啊?你可吓死我了。”
“宝子,这是,这是哪啊?”我虚弱的说道。
“哎呀,龙哥,这是医院啊。你没事可太好了!”
“我躺多久了?”
“龙哥,你都躺三天了,不过,你不要担心,大喜啊,大喜,咱们被救了!”
“啊?啥情况?“我一激动猛的就坐了起来。
宝子开始手舞足蹈,一边表演一边开始讲我晕倒之后的事。
那天晕倒之后,就被他们拖回了房间,扔到了床上,晚上宝子回去之后,我一直在发高烧,跟砖场要了一些药,第二天还是昏迷不醒,宝子一看情况不对,背着我就要冲出去,可是被人拦下,还给了几个耳雷子,第三天,我仍然高烧不退,马羔子和季叔一看这是要死人啊,都吵着要给我看病,砖场平时就那几种药,都吃过了我还是不见好。
看着脸都被高烧烫红的我,宝子不干了,出来混是要讲义气的,答应做兄弟,就不能丢下兄弟,就和季叔、马羔子商量如何自救。
马羔子提议联合大家一同反抗,乘乱让宝子逃出去,他无意间发现了一个隐蔽的缺口,可能是打手们去山上打野物用的,只要宝子够快,这次就没问题,宝子看了看大家,又看了一眼床上躺了三天的我,很坚定的答应了。
第二天刚起床,马羔子就喊话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新中国都成立了,我们还要被继续压迫吗?他们只不过是手里有棍棒,鞭子,就算是枪,子弹也有限,我们不能再受他们奴役了,一***着牲口的活,还要被无情的鞭打,我们要反抗,我们要出去,以后要过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的日子,过想干啥就干啥的日子!”
大家的眼神开始变了。
打手们来了,手持棍棒,气势汹汹,凶神恶煞,宝子、马羔子、小申子一马当前,直接冲了过去,就在几人和打手混战的时候,其他人愣了愣,有些也加入了进去,最后大家都暴动了,平时被压抑的情绪就在这一刻如同火山爆发一样,一时间陷入了混战。
宝子乘乱跑到了马羔子说的缺口,逃了出去。
出去之后,宝子在树林里一个劲的往前跑,被绊倒后爬起来,被刺刮了将血一擦,被树梢刷着眼睛了眯着眼。
此刻,看着宝子手臂上的的伤疤,脸上的淤青和伤疤,我心里很愧疚,也很荣幸。
宝子跑了很长时间,不敢停歇,一直跑、一直跑,就在跑不动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的时候,一个人突然拿着土枪向宝子逼近。
宝子看到他的打扮和装束,就知道不是追来的打手,然后喊道:“救命啊。”
那人一愣,赶紧把枪收了起来,宝子连忙跑到他身旁,让他帮忙。
一番费劲的交谈之后,那人带着宝子去了派出所,将砖场的情况说明之后,派出所的人让宝子带路去砖场。
一番艰难险阻的寻路之后,才终于找到了砖场,回去之后,马羔子已经被打的不成人形了,绑着双手被吊着,要是宝子晚来一步,可能就死了。
最后将所有打手抓了,将砖场的人给救了,可是让刘斌给跑了。
直到这时候我才知道砖场不在北京,在河北省,刘斌也不是厂长。
真正的厂长大概50来岁,那天还来看大家,说自己一直自责,太过于信任刘斌,这几年将砖场承包给他,没想到刘斌竟然在这里建成了黑砖窑,成了法外之地,最后厂长承诺,是自己的失责,让大家承受了如此的苦难,决定给每人给1000块钱。
宝子还在讲述着厂长是如何声泪俱下、哪些打手混混看到警察是如何逃窜、下跪认错的。
可这一切,我此刻已经不关心了。
“马羔子,现在没事了吧!”
“你看那”宝子指着旁边。
顺着宝子指得方向望去,才发现,原来马羔子也躺在病床上,脸肿的我都快不认识了,身上到处打着绷带。
“谢谢你,马哥。”我知道都是因为我,才让他躺到了病床上,没想到马羔子平时话不多,关键时刻让人刮目相看。
“不用。”虽然脸上已经肿的看不出表情了,但我知道他是在笑。
“宝子,那其他人呢?”
“都走了,季叔、小申子,傻春子和小哑巴他们在医院待了一天,想跟你道个别,你一直昏迷,我就让他们走了,走的时候他们还叮嘱我,等你醒了跟你说一声,现在大家都在回家的路上了。”
想着他们,我心里很温暖,正是因为他们的陪伴,我才能度过这段艰难的日子。
看着白白的床单、舒适的病床、整洁的房间、窗外的阳光明媚,现在自由了?真的自由了?曾经无数次的梦境,终于成真了吗?此刻的我有点难以置信,自己是真的自由了吗?地狱般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这究竟是不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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