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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末等刺客


白玉城墙,琉璃金瓦,桢楠赤门。

        静籁夜幕下,万丈宫殿肃穆巍峨,高悬圆月不闻殿内珍馐瑶浆,觥筹交错。

        帝王家最受宠的公主手提一盏金丝灯笼,悄无声息逃离扰人夜宴,向深宫内院走去。混着牡丹清香的凉风拂面,红笼烛火盈盈跳动,千篇一律的直棂窗面印出少女踽踽独行的廓影,忽明忽灭。

        路遇侍卫、婢女和太监,无不恭敬且多欣喜地与公主请安,顺带说几句吉祥话。今儿恰逢皇帝寿辰,公主为吾皇祝寿年年挥金如土,连他们当差的也见者有份,一早就得了个数额喜人的红封。此时谢恩,公主多有回应,偶尔听谁漂亮话说得新奇,还会从荷包里抓一把金珠作打赏。

        宫里的人都知道天家唯一的女儿财大气粗,穷奢极侈,性子且与薨逝多年的皇后一样平易近人,极好相处。谁不喜欢这种主子?人美心善,好伺候还大方,平日没什么公主架子,对婢子更不会随便打杀。无奈这种主子太少,又或者说,是当今皇帝的妃嫔太少,子嗣更少,除了皇后十六年前生了公主姜彦兮外,只有周妃十年前生的皇子姜卫,前阵子刚册封了太子。

        皇后崩逝十年,皇帝迟迟不立太子,宫里早有传闻,说是皇帝想让公主掌国。当年帝后情深一段佳话,公主出世便以国号为封,皇后伤了身子再难生育,公主便得悉心教导以求来日,后来皇后撒手人寰,皇帝更是疼公主疼得跟眼珠子一样,即使大皇子降世,公主的尊贵也无可撼动。

        捕风捉影的流言越传越烈,姜彦兮倒不怎么把那些事放心上。她深知男尊女卑是姜国磨不灭的礼教,父皇的专情与温柔到底还是输给了封建国俗和刻板臣子,十年前被迫纳妃他便输了,如今封太子更是一败涂地。

        姜彦兮什么都明白,父皇也不瞒她,什么都和她说,好在她心大,从不在乎。她打小就是个没出息的,平生夙愿只求有饭吃,有钱花,快活又潇洒。争破头的太子她不想当,劳碌命的皇位她没兴趣,母后当年教她习武、念书,也不过是希望她能在姜国活得犹如男儿一般肆意,遇任何事都可有选择的余地。

        那时她年岁小,不懂这些话的含义,只记得母后告诉她终有一天男女平等,即使姜国现在还做不到,但姜彦兮自己一定要做到。

        母后说这些不着调的话时眸光莹亮,眼神温柔又张扬,姜彦兮每每忆起她,便是那样一张面孔。

        又一阵风起,姜彦兮从思绪中抬头,在寂静宫门前停下脚步,抬头看向高悬的匾额。

        【未央宫】。

        皇后寝宫,现已空置十年。

        当值的侍卫照例一左一右推开宫门,等待姜彦兮进入。

        年年父皇寿辰,姜彦兮都要来这呆一会,她六岁前都是和父皇、母后一同住在这里,后来父皇怕是睹物思人,便叫人封了未央宫,她也独自迁去阳明宫。

        姜彦兮提裙迈入,手中红笼照亮宫殿一隅。这里已长久无人居住,却仍看得出有人在细心打理:地砖无落叶,长廊朱漆完好,连花圃中母后最爱的娇艳牡丹,也如同她在世时姹紫嫣红。

        一草一木,皆是皇帝手笔。

        姜彦兮叹了声,手持灯笼往殿后的湖畔亭走。

        今儿十五,湖畔亭是赏月的好地方,姜彦兮想着亭中石桌上婢子早早准备好的糕点和果酒,没忍住咽了咽口水。

        寿宴喧闹无趣,菜色中看不中吃,她没吃饱,现在早已饥肠辘辘,怕是等会连石桌上的枣泥糕也不足果腹。

        要不先去开了母后这处的小厨房做顿饭?

        姜彦兮略有纠结,正举棋不定时忽闻空气中莫名多了丝淡淡血腥气。

        她随嗅觉仰头寻向横梁,一柄软剑已从后方指上她纤细的颈。

        冷冰触感冻得她蓦地一颤。

        姜彦兮皱眉,下腰灵活躲开没礼貌的剑,翻身回踢直逼来人持剑的腕,却不想他身影鬼魅,轻易闪来她右侧,姜彦兮侧身错开他剑所指,向前一步以灯笼柄做刃,翻手斩向他的喉咙。

        跳动烛火隐约映出他半侧的面容,姜彦兮只一眼便觉熟悉,刚要细看,烛光已被他抬掌扇灭,灯笼柄也被他挡回,手法如游龙来去无迹可循,姜彦兮反被他捏住了腕。

        他摁的穴位疼得姜彦兮闷哼,她后退躲闪要再进攻,他先主动松开她又使出与她刚刚路数相同的身法。

        错身,向前,翻手,剑指喉咙。

        她的喉咙。

        姜彦兮站定原地,浑身血液迅猛涌向心口,骤然出现的猛烈情绪在她心口几度失控。她握拳克制冷静,仔细分辨来人身上的气味。

        不出所料,点点血腥气里沾着枣泥糕的香甜。

        是他。

        姜彦兮抿紧了唇,在夜色中怒视隐于阴影处的刺客,嗓眼“哼”的一声虽怒犹娇。

        月光挥洒,隐约照出姜彦兮身前持剑人下巴的轮廓,一双冷眸隐在暗处与她对视。姜彦兮辨不清他的神色,偏固执愤然相望,全然不顾正指她命脉一动不动的银白剑尖。

        对峙半晌,始终等不来他出声,姜彦兮忍无可忍,破天荒又让了步,一如十年前初见那晚她先开口搭话。

        言语是奚落,声音又因娇俏清脆而拿捏不出伤人的劲,甚有担心。

        “你这末等刺客,一身伤还敢闯宫?”

        他不答。

        姜彦兮越等越沉默越是心口发闷,猛然抬手拨开他的剑,跨步上前,“离了宫就被人毒哑了?”

        十年前,两人初见便是在这未央宫。

        那是皇后葬去皇陵当夜,皇帝一病不起,无人看管的姜彦兮躲在长廊拐角啜泣,不巧遇见了一身血的闻人癸。

        他单薄身躯隐在长廊横梁上,衣角的血珠子不巧坠在姜彦兮的月白襦裙上。一朵妖艳诡异的红花让姜彦兮顿时停了哭,泪眼模糊往上看,便发现了个黑衣银剑、唇角挂血的少年刺客。

        他神情冰冷,黑眸杀气正盛,似乎下一瞬就要提剑要她一命呜呼,万人之上的公主打小没见过这阵仗,见来人不善立即憋住哭音,端起架子奶声奶气凶狠骂人,“蝙蝠插鸡毛你装什么鸟,躲房梁上等着展翅高飞吗,没见把我衣裙弄脏了吗!”

        骂人不带脏字的古怪话直接把头次出任务的闻人癸干愣了,手里握的剑都顿住。

        这哪像六岁小孩会说的话,但没办法,皇后生前总爱说些稀奇古怪的歇后语,姜彦兮耳濡目染,久而久之也张嘴就来。

        “还在上面做什么,再不滚下来给我赔礼道歉,我立马找人干你丫的!”姜彦兮心疼她的襦裙,这是母后赠她的最后一条裙子了。

        闻人癸回神,飞身下来又吐一口血,不耽误他提剑直逼姜彦兮。

        刚学了点皮毛武艺的姜彦兮有恃无恐,起身接招,不料三步就被闻人癸生擒。

        她的确没想到,少年看起来比她大不了几岁,身手却比教她武学的舅舅楚敬之更狠辣得多。

        “你,你这个末等刺客……”姜彦兮看了眼已经捆上自己双手的软剑,在闻人癸加重力道前识时务地放轻语气,瘪瘪嘴,“身手挺不错,还收徒吗,他们都说我根骨绝佳……”

        说完还打个哭嗝。

        这招是跟她父皇学的,一介帝王尚在皇后面前如此,还美其名曰好汉不吃眼前亏,姜彦兮自然认同。

        不过是变个法子以智求胜,求饶,不寒颤。

        得益于姜彦兮的怂和嘴甜,伤势颇重的闻人癸便被她连哄带骗地忽悠进了阳明宫,她虽是偷摸安置无人知晓,却也艺高人胆大的一藏就是五年。这五年,姜彦兮始终没能拜师学艺,但冷心冷肺的闻人癸实打实陪她度过了皇后离世那段最难熬的日子,甚至在父皇纳妃、周妃生子的时候,也都是闻人癸在旁陪她。

        他成了姜彦兮少时的伙伴。

        刺客伙伴是个孤儿,吃饭嗜甜,最爱枣泥糕,虽少言寡语,但长相不俗,偶尔笑笑就能给颜狗姜彦兮搞得五迷三道,随意就放任他每月莫名消失十天半月,还坚持断言他绝不是坏人,毕竟这些年皇帝没遇刺,他还放任她偷学他的功法。

        比如姜彦兮刚用灯笼柄使的那套直逼人面的杀招,就是从闻人癸身上偷学来的。

        好记,难忘。

        谁知后来,闻人癸在某月照例消失后再没回来过,未给她留下只言片语,一如他来时无人洞悉。

        时间久了,姜彦兮偶尔怀疑他是否真的来过。

        连闻人癸的名字都是他离开的前一天才随口告知姜彦兮。他之前一直不肯说,姜彦兮问多了,他还不耐烦,“不过是计数的玩意儿,你不用知道。”

        癸,意十,还真是计数的玩意,没骗她。

        “本宫和你说话呢!”姜彦兮再度想起他的名字和骤然消失,深感憋屈又窝囊,公主架子必须端出来,言语更凶狠两分,“再不回话,我叫人”

        剩下的半句话被他开口打断。

        “身法没忘,脾气也没改。”闻人癸的声音不再似从前少年般清亮,低沉,带着股子懒散劲,陌生得让姜彦兮心生踟蹰。

        “枣泥糕却不如从前好吃。”闻人癸收回手,软剑重新缠上腰间,垂眸笑她。

        姜彦兮:?

        这一番不要脸而不自知、还胆敢故作熟稔的话顶得姜彦兮心口闷胀,她懒得再说,气冲冲扭头便走。

        没了心思赏月,更没工夫悲春伤秋,姜彦兮梗着脖子直直就冲宫外亮灯的地方走,手里的灯笼灭了,下长廊看不清路,一步踏空台阶,跟在后头的闻人癸便适时伸手扶稳了她。

        此时他的身影全然现于月光之下,姜彦兮终于看清那张与记忆中的少年八分相像的面容。高鼻薄唇,骨相极佳,染血红唇映衬出玉白肤色,唇角勾笑更比画本中的狐妖还要精致惑人,只是他剑眉下的眸变得更冷,面上笑意触不及眼底,瞳孔似吞噬万千秘密的古井,黑而幽深,无声斩断了姜彦兮自以为与他的熟稔。

        呸,谁跟他熟。

        “我跟你熟吗?松开。”姜彦兮抽回胳膊,横眉冷对。

        闻人癸收回手,笑容很浅,“枣泥糕,给你余了一块。”

        姜彦兮愣了一下,随即冷笑,“呵,那我可真谢谢你。”

        从闻人癸狗嘴夺食的事五年前的姜彦兮可没少尝试,但少时的闻人癸就像深山里没吃过饭的野狗,护食得狠,别说跟姜彦兮分享了,不抢她的都算大发慈悲。

        打又打不过,还不能找人帮忙,姜彦兮没少为此生闷气。

        “嗯。”闻人癸对她的讥笑视而不见,伸手揽她肩膀就要腾空跃去湖畔亭,姜彦兮大为惶恐,扑腾着两条胳膊就从他怀里蹿开。

        “你干嘛?!”姜彦兮连连后退,刚无意贴上他胸口的脸颊正热浪阵阵。

        五年前,她还高过他肩膀,如今竟矮到他胸口了,让她一呼吸就能闻清楚闻人癸身上陌生好闻的气味,乱人心绪。

        “带你去吃糕。”闻人癸神色淡淡,不理解她的大惊失色。

        “得了吧。”姜彦兮头顶冒起无名火,以灯笼横档两人之间,眼神戒备,“说吧,你这回吐血又是什么伤,想赖宫里多久?”

        不等闻人癸回答,姜彦兮紧接着说,“你想赖多久赖多久,反正宫里空屋子多,只一条,别在我眼皮子底下晃悠。”

        闻人癸闻言垂眸看她一眼,没说好,也没拒绝,就站她跟前一动不动。

        姜彦兮铁面无私从他身边绕着走,刚跨步,就听闻人癸一声闷哼。

        阔别多年,他唇角溢出的血再一次坠上她的襦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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