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回京(八)
夜沉如水,深旷的寝殿中烛火摇曳,萧祁从一堆奏折中抬起头来,满脸阴戾,骤然将手中狼毫笔扔了出去。
在旁伺候的来辛,吓了一跳,“皇上,这是?”
他不敢多问,只好步下台阶,小跑着去把地上的笔捡回来。
“皇上,要是累了,就休息片刻吧。”
来辛在他身边伺候久了,知道他一看见奏折就厌烦,原因无他,只是那奏折上面,无一例外,都有一句“呈丞相过目,允。”
他悄悄看着他的脸色,不敢再多说话,免得殃及自身。
殿中一阵寂静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萧祁忽然笑了笑,声音清冷冷的,“你知道,萧牧川是怎么丢了他的太子之位的吗?”
来辛微微一愣,随即心惊。
这可是十年前的宫中风波,当时煊赫一时的萧牧川突然被废了太子之位,却没有任何人知道内情,直到先帝去世,这件事就此彻底掩埋,更无人知晓了。
听皇上的意思,他似是知道什么。
萧祁嘴角勾着一抹极其嘲讽的笑意。
“因为萧牧川自作孽,不可活。”
当年先帝是何等疼爱萧牧川,他们兄弟七人,唯独他被先帝另眼相待,不管他行为多么出格,言语多么放纵,先帝都未曾过多责怪他。
除了那件事。
萧祁缓缓笑了笑,如果不是那件事,恐怕今天登上九五的该是萧牧川吧。
当时,宫中正在开宴,萧祁记得很清楚,那是新年的元宵御宴,朝中五品以上官员诰命都要参加。
谢含章当时还是一个翰林院编修,却也在受邀之列。
只是他那年只有十九岁,又一直待在翰林院这样的清水衙门中,人情俗事都不太懂,别人一跟他敬酒,他就实实在在地喝下去了。
结果还没到下半夜就不行了,醉得走不动路了。
彼时苏流、梁玄照两人都还没官职,自然无法赴宴,没人陪着他。
而萧祁身为皇子,自然无法走开,便让一个太监悄悄扶他去侧殿休息。
直到宴会中途,先帝被妃嫔引着去了御花园中赏梅,众人都跟随出去,萧祁这才稍微有空抽身,于是去侧殿看看人怎么样了。
谁料这一看,倒让萧祁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
许是那夜风声有点大,他走路的声音被掩盖了。到了门口的时候,殿中的人也没有察觉。
殿内烛火昏黄,帷幔摇曳。
贵妃榻上,身着青色官袍的谢含章,醉得迷糊,脸颊酡红,越发显得肤白貌美,面容昳丽。
确实很勾人。
而萧祁便亲眼瞧见他的六弟萧牧川,眼神直愣愣地盯着醉倒在榻上的人。
那眼神,萧祁至今仍然记得清晰,怔怔的,带着少年人的懵懂无知,又十分迷恋,像是书生看见了妖冶的狐妖。
萧祁比萧牧川年长六岁,自然什么都懂。
大胤虽然不禁男风,但那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勾栏瓦舍之内尚且可以容忍,堂堂太子痴迷一个朝臣,却不是先帝能容忍的。
于是萧祁悄声退了出去,让人悄悄把这事告知了先帝,引得先帝孤身而来,身边只有贴身太监跟随着。
不出萧祁所料的,先帝站在殿外瞧了半晌,把一切瞧得一清二楚,满脸铁青,拂袖而去。
萧祁以为这件事会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但是令他惊讶的是,先帝居然什么都没有说,像是没事人似的。
若不是他暗中观察过先帝的神色,几乎要被先帝骗过去了。
先帝到底是老狐狸,老谋深算,心机深沉。
他等到开春狩猎的时候,才不动声色地设了一个局。
他让人把一无所知的谢含章捆了,带到深林中去,又让人把这个消息透露给萧牧川,想试探萧牧川到底能为他做到什么地步。
先帝的心思不难揣摩,倘若萧牧川只是一时迷恋,没有放在心上,他不会深究,甚至都不会提起。
然而,萧牧川当时正在西侧山上围猎,听了消息后,霍然变色,几乎一刻都没有耽误,立即调转方向,马不停蹄地往谢含章所在的老林中跑去。
萧祁悄声跟在谢含章身后,在暗中目睹了一切。
暗中瞄准的箭矢上涂满了毒素,先帝已经下了决心,若是萧牧川敢来救人,就立即射杀了谢含章,以杜绝后患。
远处的马蹄声响起时,弓弦刺啦刺啦地一点点拉满,瞄准了林中茫然无知的人,“咻”地一声破空而出。
萧祁以为谢含章活不了了,皇帝想要你死,不可能活。
谁知,千钧一发之际,另一支羽箭几乎同时射出,裹挟着凌厉的锋芒,声势浩大,硬生生将毒箭一举击落。
伏藏的弓箭手训练有素,很快就反应过来,快速同时射出两支箭。
“锵!”地一声,一支羽箭被击落了。
萧牧川已经来不及再拉一弓,竟然硬生生从马上滚落下来,将身体挡在谢含章的面前。
另一支箭,一声闷响,没入了萧牧川的皮肉。
萧祁在暗处看得心惊肉跳,没料到他那一向视朝中众臣如同无物,动不动就大骂朝臣的六弟,居然会为谢含章做到这种地步。
“谁?到底是谁?”
谢含章被蒙住了眼睛,手上也被捆住,却也不傻,明显听见了箭矢的声音。
萧牧川哼都没哼,眼睛不眨一下,毫不犹豫地将手臂上的羽箭拔了下来,瞧了一眼。
皇室御用的弓箭,他当然认得。
萧牧川将箭扔在一旁,伸手去解了谢含章的绳索,却被谢含章抓住了手。
“萧祁?怎么回事?”
萧牧川动作一僵。
萧祁在暗处微微一愣,随即忍不住笑了。
那时的谢含章进入朝堂不久,朝中的人还没认识几个,有资格参加狩猎的就更少了,除了认识萧祁,旁的人有几个认识的?
“你、你流血了?”谢含章的声音掩不住惊慌,却勉力冷静下来,声音轻柔,“你解开我绳子,我帮你止血,别怕。”
萧祁瞧见萧牧川脸色极其难看,犹豫了片刻,才解开了谢含章的手,却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不让他扯下眼睛上的蒙布。
“你?”谢含章明显愣住了,“你怎么了?”
他想了一会儿,才懵然问道:“伤口不能让我看吗?”
他边说着,边摸索着萧牧川身上的伤口,终于摸到了流血的地方。
“好多血啊……”谢含章的声音微微颤抖,“你放开我,你看得见,才能给你止血。”
萧牧川那时已经忍得极为痛苦,额头冒汗,脸色苍白,却始终一动不动。
萧祁在暗处冷笑,骄傲如萧牧川,绝对不愿意承认自己舍身相救的人,根本不认识自己,还一颗心在别人身上。
谢含章没法,只能顺着直觉摸索,将他袖子扯开,又从自己身上扯下里衣的领子,小心翼翼地帮他包扎好。
他心跳很快,手上却很稳,洁白的里衣领子就这么扎在萧牧川的手臂上,稍稍止住了血。
暗中埋伏的弓箭手没有再放箭,满脸震惊,甚至瑟瑟发抖,他们刚刚可是误伤了太子殿下,脖子上的脑袋都不知能不能保住了。
先帝勃然大怒,好好的春猎戛然中断,众人都摸不着头脑。
数日后,伤口刚刚养好的萧牧川便与先帝在承天殿中大吵了一架,没人知道父子二人吵了什么,更无人知道,一贯脾性温和的先帝为何骤然变脸。
萧祁借口给先帝呈策论,在外边断断续续听了一些。
“江山社稷、三纲五常、伦理道德,都比不上一个男人是吧?”
“你贵为太子,他一个小小五品翰林编修,你为了他命都不要了?”
“天下长得好看的男人多得是!”
“萧牧川,你的脑子是被狗吃了?”
……
“是。”少年的声音异常倔强,“只有他最好看!”
“满朝文武都是假仁假义,虚伪恶心,只有他是好人!”
“我喜欢他,怎么了?”
“我愿意救他,我心甘情愿!”
……
先帝被气得差点厥过去,一手捂着心口,一手颤抖地指着他,“真是白教你了!你给朕滚!滚!”
翌日,先帝下诏,废黜萧牧川太子之位,即日前往封地漠北,无召不得回京。
萧祁嘴角勾着笑意,缓缓回过神来。
萧牧川被废,如今坐在九五之位上的是他萧祁。
可是他没想到,时隔十年,萧牧川居然还痴心妄想?!他简直想要大笑。
旁边的来辛听得胆战心惊,多年前的宫闱秘闻,就这么被皇帝捅出来了,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听。
更惊讶的是,萧牧川这样狼子野心、行事狠戾的人,居然是个痴情种。
殿中烛火摇曳之下,萧祁微微眯了眼睛。
十年前,他的父王用一个计策,就让萧牧川奋不顾身,如今,他若故技重施,能杀了萧牧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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