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临湘地（一）
人面怪趴在石碑上百无聊赖，几只趴在莺莺身边撕咬着她的胳膊，很多的则是在周围慢慢晃荡，有着她阿娘人脸的那只也在其中。
“为什么就你有人形，好羡慕……”上面的口水滴到莺莺的脸上，双臂往脑袋两侧甩着，传来了甚是委屈的声音。
莺莺手靠上膝骨坐在碑前，抹去了眼前的脏东西，冷哼道:“那得问问你们自己。”不过是一群徒有记忆而无七情的空壳，不记前尘，只会遍遍不断重复三日的故事。
“我没有，我没有。”它们又继续嚎叫起来。
她起身拍了拍胳膊，径直往前走着。四周很黑，除了脚下的一块地，几乎哪里都看不清楚。很快，莺莺又看到了一块石碑，还有些待在原地的人面怪。
哭声渐起，它们绕了几圈后便不愿再同莺莺继续向前。鬼地方兜兜转转，分明是个走不出去的地儿，人面怪们愈发认识到这一点，发起疯来又想着去啃食别个怪物。
“都是你！都是你……”混乱的嚎叫听得莺莺愈发烦闷，又走过遍还是看着它们围成一团，也不知道这次欺负的是哪一只。
它趴在地上呜咽了好几声，胳膊和腿已经被拉扯下来，见残肢化作黑血后，那东西也顾不得太多，只是继续求饶:“不是我，我没有害赵云倩啊！”
“你杀了赵小苇……你杀了赵小苇！”有只冲上去咬掉了它的脑袋，怨怼道。
头同四肢长了出来，它朝着那只腹部撞去，很快便扭打成一团。“明明知道是赵春梅害得，你不也没说吗！”
“吵什么？！”
莺莺过去一脚踹翻了这两只，拎着它们的脑袋往地下锤打。“一个明知杀人缘由却谎称妖邪作祟，一个借妖邪作祟之名杀人寻仇，在这争谁死得光彩？”她看着村长脸上流出的黑血，讥讽道。
见数只又开始纠缠在一起，莺莺坐回了碑前。她也知道，说这些对人面怪们而言百无一用，那个人带走了它们的七情六欲，只留下互相残杀怨恨的妖物本能。嘴上说着怪来怪去，不过是生前的执念与恐惧罢了。
过不了箕尾原的魂魄，不过几日便会迷失在此处。眼前还一望无际的黑，她仰着头看向最上方。
“你是阵眼，剑是阵器，找一个法术高强的人拔剑，阵破后就放你们去阴间。”那个人嘴上是这般允诺的，大概从头到尾就没想放过他们。
莺莺瞥了会顶着翠娘脸的妖物，见她同自己对视一眼后，正胆怯地低下头去啜泣。
赎罪吗……莺莺哼笑后，继而抿唇呢喃了几遍。
远处像是闪过一丝蓝光——她揉了揉眼睛，却没见着了。
正准备闭上眼，那地儿的光似乎又晃了两下。
不知人面怪是下意识，还是本着对它的好奇，几乎都停下了自己动作。有的甚至已凭着记忆向亮出迈步。“不要去！”莺莺第一反应是惊恐，不过没有人面怪想要回头搭理她。
眼瞧着，那幽蓝色小小一团也不远，爬起来却过了很久。倒也不是爬得太慢，莺莺发现，其实那东西也在往前动着。
若是人面怪们堵在路上，它便会停下来等一会，反正不近不远，保持能跟着但不可接近的路途。
没过多久，它不晃了，也不走了，就这样飘在空中。
莺莺看得愈发清楚，那是一块正在焚烧的物件，有些像贝类。
——继而发现，原来下方也是由人举着的，只是微光没有照到她的衣衫。
还是个熟人，莺莺脱口而出:“丹朱姐姐……”
“前方就是长槐道，到了那儿就会以生前的模样进去，渡过忘川，投胎转世。”丹朱把手中之物递给她，叮嘱道:“过忘川时，不要让舟主直接走，试试船在不在下沉。如若下沉，便和舟主说，凡间心愿未了，今日不过。他自会指去鬼门关的路。”
莺莺看着那片鱼鳞，片刻后，还是没有伸手。
丹朱顿了下，轻声说道:“走不出箕尾原，魂魄会迷失在这里，什么都不剩了。”
“我知道。”莺莺低头应答。
四周的人面怪发出急不可耐的喘气声，一阵接着一阵，像是在不停地催促和乞求。“你早就猜到了。”她叹了口气，也不知是疑问还是陈述。
莺莺拉扯出一个苦笑，突然没由头地问道:“你们知道云倩是谁杀的吗？”
丹朱几乎是没有思索地说出:“赵春梅。”不然她当时不会费力把这个人从幻境中抹杀。
“嗯。”莺莺看向旁侧的人面怪点头道，她想说的自然不是这个。“她用瓷片割穿了云倩的腹部，村长帮她用斧头处理了尸首。”
丹朱不语。
“从见到尸首的那一刻，她娘其实就知道没有黑猫这回事了。她没有说出来，因为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把柄。”
“几年前赵落石他爹任村长，故意把云倩的签换成箬箬的。箬箬她娘背着村民偷偷去山上，见到了被野猫们啃食完的尸骨，回来就疯了。”
“村长允诺他们，事后会将此位让出，前提是他们必须借黑猫之名把云倩埋到山中去，怕解渡道长继续查着。”
莺莺小小的身躯站在人面怪中衣摆轻摇，双手直直垂在两侧面色平静，身前是她，身后是无边的黑，丹朱就这样看着，却无端觉得有些悲寂。
“后来，小苇也死了，村里人想或许真的有邪祟一事，连尸首都没有看过就埋去了山上。”
她攥紧拳头，抬起那阴沉的脸，一字一顿纵声喊道:
“几十年前，村长他们就知道山里根本没有神仙！不过是所谓的五个女孩而已，设请仙仪式积敛财物，借此警醒有异心的人家。”
“害死了我们，害死了道长，害死了其他无辜的村民！解渡道长到死都以为是自己没有找出妖邪。”莺莺沉吸了口气，眼圈泛红，轻声说着:“看着云倩小苇被吞得只剩怨气，他最后一直在说，对不起，对不起。”
“凭什么！凭什么！”她捂住耳朵，边叫边哭。
丹朱不知以何去劝慰，只见人面怪们趴在莺莺的脚边，像是被她吓愣了，有的一同哇哇直叫，有的弓起身子摸着蹲下痛哭的她。什么都不知道了吗……丹朱揉揉她的脑袋，说道:
“那你自己呢？”
她望向那片烧出蓝火的鱼鳞，没有再说话，丹朱也只是静静地陪她想了很久。
——直到身前飘过一小团白点，莺莺下意识伸手去抓，眼见周围却飞着越来越多。
突然发觉，竟是从她自己身上出来的。
白点穿过了她的发丝和耳畔，围绕在莺莺身侧边晃边走，只有少许来到了丹朱手前，绕着那物件转起圈圈。
丹朱甚是诧异，她抬手，白点同生了灵智般便跟着一起往上。一松手，它们即刻从下托起鱼鳞向莺莺面前飘去。
见莺莺有往前迈上半步，团团白点穿过丹朱，径直向她身后的黑暗处飞去，原是想领着莺莺继续走。
摊开手心，丹朱摸着那一点白色，见它飘飘乎飞到莺莺身侧，喃喃自语:“那把剑么……”
四周的人面怪躁动地跟着莺莺一同，竟足足有百来只，有的大约是看不清路，竟想爬上丹朱的腿过去，她颇为嫌弃地用两指拎起这只蠢东西扔到后面。
待从这看到远处的人面怪只剩下几个小点，丹朱才回到了那间破烂的阎罗庙，果然见桌上的剑正发着白光。
她伸手去碰，那剑却猛地生颤，柄端又开始发烫，倒是颇为怪异。丹朱招呼着外头的少衡过来，奇道:“你握是冷的？”
“是。”到了少衡手上，剑还真不抖了，也不烫了，惹得丹朱惊叹连连。
她不信这个邪，又伸手试了一次，还是那般。“你还挑起人了？”丹朱不解道。
剑身重重抖了下，像是在点头。
“那你就待这吧。”丹朱随手一扔，才不想惯着这臭毛病。
剑身停了片刻，继而颤得更加明显，在桌上嗡嗡地吵着。她伸手在剑柄上方顿了会，这剑便不动了，看来确实还是得治治。
仔细翻面打量了会，丹朱摸着剑身上凹下的小字，低声念道:“三更山青昭观，解渡。”
这个名字从口中一出，剑柄还是有着微乎其微的颤动，丹朱手里自然有所觉察，却也没听她再说什么。
山间小道比三年前长了许多杂草，已然盖住原本的青阶，有的繁茂处足有半人高，两人走得颇不顺畅。带着一把没有鞘的剑，丹朱生怕出点什么事，只得变换出一些粗布将剑锋缠死，这样看起来倒很是笨重。
往下走着，路边烂在土里的白骨越来越多，蛆虫四散而逃惊得她一身鸡皮疙瘩，所幸走到分叉路的下方便少了许多，绝大部分尸骨应还是在村庄里。
从前若是有不懂法术的凡人上山，莺莺便会在山脚现身吓跑他们，后面临湘同这边传得神乎其神也少有人敢往山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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