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八、相顾(下)
3
那一日偶然发现了穗禾体内的凤凰血脉,荼姚惊诧之余心下隐隐激动,是以没做多想就拉着穗禾的手十分亲切地招呼了一番。毕竟如今天地间凤凰仅余她与旭儿,虽然天生火灵之力,但也早就血脉不纯,就连涅槃这等大事也须得借助外力引导。可那日粗粗一探之下,穗禾身上的血脉虽然微弱,却是难得纯正的返祖之脉。若是她能与旭儿神识相融,定对旭儿的修为大有助益,说不准还能弥补早已驳杂的凤凰血统。
如此一来,旭儿修为一日千里,天帝之位还不是唾手可得?
荼姚当日欣喜之余连带着看穗禾也像看见了什么绝世珍宝,拉着人好一通嘘寒问暖。可等人走之后,荼姚静下心来细细思索,想起如今鸟族局势,不禁微微暗了眼神,入夜之后便将近日一直在璇玑宫驻守的奇鸢召了回来。
奇鸢以为天后是要问近日夜神大殿的情况,正拱了手要一五一十地汇报,却见着荼姚微微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璇玑宫那边先放一放,你先去替本座办一件事。”
翼渺洲孔雀王府外,苗菽正守在门口等着自家少主从天界回来。左顾右盼之际,没瞧见小姐的身影,却望见了另一波来势汹汹的人。
为首那人苗菽认得,正是当年大战之中大出风头的长老隐雀。
“你家主子穗禾呢?”隐雀拈须眯眼,“有族人揭发你们私藏府兵,意图发动内乱。”
苗菽被这莫须有的罪名唬了一跳,而后一股愤慨自心头涌起,望着一队乌压压的鸟族士兵也不发怵,反倒咬着牙又上前了几步。
“血口喷人!我家少主堂堂正正清清白白,一颗心都在鸟族,怎会图谋叛乱?”苗菽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我们孔雀王府虽然人丁稀落,却也由不得你们信口雌黄随意污蔑!”
“是非黑白,一搜便知。”隐雀自然不会被一个黄毛丫头给唬住,仍是笑着,“我隐雀也是能屈能伸之人。若你们少主果然清白,搜府之后,我自当对你们少主赔礼道歉。”
说着他手一挥:“搜!”
苗菽气急,抬手便拦:“我看谁敢!”
话音方落,最前排的一名士兵倏然倒地口吐黑血。隐雀一惊,未曾想这小丫头真敢出手,正要上前查探,却见着那士兵的身体以极快的速度偏偏消散,元灵尽碎。
苗菽更是怔住了。她方才根本没有动用灵力,只是抬着手想尽力拦一拦,哪里想到这人忽然倒地,竟然
“好阴毒的手段。”隐雀见着这般景象也不免正色,“还不给我拿下!”
那些鸟族士兵一拥而上。苗菽一时慌了神,急忙驭起灵力要逃开,却不想迎面便有隐雀一道灵力打来。灵台被那道灵力一震,苗菽胸口气血翻涌,还没来得及吐出一口血,后心处又猛然挨了一掌。
这一掌下,心脉尽碎。
苗菽被士兵们擒住,勉力挣扎着向后看去,只见着一道浓黑灵力飘散开去,再寻不到踪迹。
凤九回宫备好了晚膳,左等右等却不见润玉,在玉衡殿和七政殿寻了好几圈也不见人影,反倒是被她脚步声吵醒的魇兽一直追在她身后咬她飘荡的裙摆。
一人一兽追跑间,凤九瞧见了她栽在润玉后院窗下的桃树苗苗。移株之后,凤九日日来浇水,所以并未察觉什么大变化。今日细细一想,当日刚移来时那树苗刚过窗沿,如今竟已经长过了窗,向着更高处探去。
凤九脚步一顿,身后的魇兽却没能刹住车,眼看就要一头撞上来。小狐狸轻巧一避,哑巴小鹿扑了个空,蹄子一滑,将树苗苗底下新发的树杈一下踹断。
树枝啪嗒落地。一人一兽面面厮觑,魇兽先绷不住,甩了她两蹄子泥,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
凤九被溅了一裙的泥点子也并未生气,只是十分心疼地捡了那树枝。这株桃树苗苗好歹是她一手种下,一点一点瞧着长大的,在这寸草不生的天界好不容易长了这么高,如今猛然被魇兽踹断了枝丫,凤九瞧着那崭新的断面,只觉得一颗狐狸心都在滴血。
不过折颜的桃树苗苗,应当不会这么脆弱。凤九往一旁挪了挪,又重新刨了个土坑,将那枝断掉了的枝丫栽了回去,随手用灵力唤了些水浇了浇。
晚归的润玉在殿后找到凤九时,瞧见的便是这么一副景象。
因为栽树之故,小狐狸又弄了满手的泥巴,此时一边给桃枝浇着水一边清洗着糊在指尖的泥土。粉裙姑娘瓷白的脸颊上覆着一层薄汗,却透出一点健康的红润,像极了粉白的桃花瓣。她垂着眼,微翘眼睫轻颤,眸子里却满是她眼前那枝瘦弱的花枝。
润玉当然清楚她那样专注的注视。他也曾为那样的眼神恍然过。
“凤九。”
姑娘听见了他轻声的呼唤,扭过脑袋看他。在瞧见他面容的瞬息,小狐狸扬眉弯眼,笑意盈盈地冲他挥手,指尖的水珠溅落在桃枝的叶片上,有很快滑落滴进泥土。
“殿下!”她提着裙子站起身,几步就跑到他身前,“你再不回来,饭菜都要凉了。”
其实哪里会凉。润玉听了她的怨怪,不自觉翘了翘唇角。她向来细心周至,做好的饭食总用灵力笼着,每一次都是温热滚烫的。
“这是在做什么呢?”润玉一面给她递了帕子擦手一面瞧了瞧窗前那株桃树苗,“我记得那日我才瞧见它长了几个小花苞,怎么今日就急慌慌给它剪枝了?”
凤九闻言疑惑:“花苞?”
润玉抬手指了指。凤九这才发现,朝着窗的那一侧枝丫上,确实有那么几个指甲盖大的小花苞。此时花苞尖尖上刚露出一点粉色,不仔细瞧确实很难发现。
“寻常树植向阳而生,偏它这棵小树苗到向着窗里长花苞,”润玉瞧她盯着花苞出神,不自觉轻轻笑道,“倒是难得一见。”
凤九收回了眼神,冷不丁瞧见润玉的笑,心下生出些打趣的心思。
“说不定是觉得殿内灵气浓郁,想要亲近殿下呢?”凤九眨了眨眼,“而且我还听那位赠桃核的长辈说过一句话,”
“花爱美人呀。”
夜神大殿哪里听过这样直白的称赞,几乎是登时红了耳尖儿。他稍稍别过脸轻咳了两声,连眼尾都染上一层粉红。
“胡闹。”
这话说得柔软又没什么威慑力。幸而凤九也瞧出他害羞,将话头又挪回断掉的那节桃枝上。凤九很是义正言辞地痛斥了一番魇兽的闯祸行为,这边润玉却并未听进去,满脑子的思绪都因为方才那一句夸赞成了一团浆糊,只是偶尔应和凤九两句。
天色渐渐暗下来。暖黄的夕阳映照着月白的宫墙打下暗沉的影,落在风里吹到姑娘的裙摆上。说话间还能听见宫外暗林中窸窣的林叶声,像极了温吞缠绵的细语。
这样温和的光影下,润玉怔怔望着眼前的小狐狸,真的很难不去想起从前。
润玉好像总能在花下捡到一个她。
当年在太晨宫,嫩黄色的俱苏摩花丛中他捡到一只快要冻僵的小狐狸,那是她。那时夜空沉寂,目光所及的亮色除了宫墙上开得静默绚烂的菩提往生,便是他怀中的一个她。
如今在璇玑宫,花苞粉嫩得有些含羞带怯的桃树苗旁他拾到一个满手泥泞的女孩子,这也是她。他看她仍是怎样都觉可爱,唯一的祈愿是得她回首相顾,笑意粲然。
“凤九,”润玉望着她,眸光沉静如水,却又像隐隐下定了什么决心,“只要好生照料,终有一日,它会长高长大,开出更多的花,是么?”
他本该万年孤独,最不缺的就是光阴。他有足够的时间去呵护一株桃树,哪怕它已经折断过一次。
凤九不知他此问缘由,但也不免跟着畅想这孱弱树苗长成折颜桃林中那般繁茂时会是何许模样。
“自然会的,”小狐狸笑意盈盈,“只要你真心实意地呵护它,那它就会长得很高很高,开出来的花就会像粉嫩嫩的云。”
夜神大殿抿唇笑起来,点漆似的眸在夕阳下亮晶晶的,像是汪着一潭月影。
那么,届时他会在花下再拾到一个不一样的她吗?
4
彦佑从昏迷中醒来时,只觉得脖颈一阵尖锐的刺痛,昏沉的大脑清明几分,还没来得及细细打量周遭,便被人当头怒斥。
“大胆!皇皇九重天,岂容你们在此□□天闱!还不给我速速带走!”
手臂被人猛地捉住捆缚在身后。彦佑被拽起时身子一歪和身边人相撞,鼻下飘来一股浓重香气,不是他所知道的穗禾身边的凌冽草木香,而是寻常的脂粉俗气。
彦佑扭过头,只瞧见一张不甚熟悉的脸。那女仙面色绯红,发髻松散,衣襟被撩开大半,此时瞧见彦佑也是一脸疑惑的神色。
“彦佑君,祁姚仙子。”
冷冽的女音在几步外响起,穗禾一手笼着繁复红裙的裙摆,一手扶了天后荼姚的手,正居高临下地瞧着他们二人。她今日的妆容端庄华贵,黛眉朱唇,只是面白如纸。眼尾着了浅淡绯色,乍一瞧像是红了眼眶。
彦佑不曾见过她这副神色,尤其当下又处在这么一个尴尬的境地,一时心慌下什么都顾不得,挣脱了天兵的桎梏膝行上前。
“穗禾仙子,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有什么话,到九霄云殿再说吧。”
穗禾不由分说地打断他的话,扶着荼姚的手,转身远去了。
“蛇仙被贬下界了!”
凤九今日去姻缘府嗑瓜子,刚落了座,缘机仙子又急吼吼地闯了进来。月下仙人团红线的手一抖,红线团咕噜咕噜从桌上滚下地,一下就散了满桌。
“谁被贬了?贬哪儿去了?”月下仙人连忙抬手给缘机仙子倒了杯茶,眼见着她饮牛一般连干三盏换过了气儿,当即十分热切地追问。
“就是那个蛇仙,彦佑,”缘机仙子和他们二人凑到一处,几乎脑袋挨着脑袋,“此事闹到了天帝天后面前,有损天界声誉,我也只是囫囵打听了个大概。听人说,那蛇仙昨日光天化日之下与那祁姚仙子在御前花园之中行那苟且之事,被天后娘娘正好撞见了。”
“男欢女爱,情不自禁也是有的,”月下仙人啧啧两声,“哪里就至于被贬下界了?”
缘机仙子神神秘秘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听说那祁姚仙子前些时日刚在寿宴上被天帝瞧中了,二人私下早有往来,哪成想这祁姚与蛇仙又滚到一块儿去了。天帝一怒之下,自然将这对小鸳鸯一起贬下去了。昨日在九霄云殿上就下了明令,方才我来的时候还正好瞧见他们二人一同被天兵押走了。”
月下仙人又啧两声,没再说话。凤九与这事件中的两位主人公本就不甚相熟,也只当听了件八卦,继续专心致志嗑瓜子,还顺手从月下仙人手边捞来一本话本子。
缘机仙子讲完了八卦,一时也没趣儿,和凤九挤在一处瞧了一会儿话本,看见书里讲那小姐的丫鬟是如何机智周旋在歹人之间,忽而想起件不相干的事来。
“这两日鸟族似乎也不怎么太平,隐雀长老和那位新巴结上天后的孔雀仙子闹了好大一场。”缘机学着先前月下仙人的模样啧啧了两声,“似乎是隐雀手底下的的人硬说穗禾私藏府兵包藏祸心,两相争执之下死了一名鸟族士兵。而后隐雀一掌便将穗禾的贴身婢女给打死了,等穗禾赶到时连魂魄都散了。”
凤九一惊,而后急急追问:“什么时候的事?”
缘机粗粗一算:“约莫就在前日傍晚。”
缘机仙子不清楚穗禾身边的婢女,时常和穗禾混在一处的凤九却清楚得很。那苗菽是自小跟在穗禾身边的,从她还是一只没办法化成人形的小青雀时便陪着她,连起名字也是穗禾给她亲自起的,一禾一苗,既是主仆,更胜姐妹。
如今其中一个陡然惨死,留下的那一个只怕比死还难受。
“穗穗?”
偌大的府中,只有几个侍从零星的脚步声。带着凤九进门的侍从将她带到了穗禾的房门前,行了礼后便也退下了。凤九敲了敲门,声响落在静默中,始终没有回应。凤九又抬手敲了几次,正准备直接破门时,门却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披散着一头乱发的穗禾捏着一壶酒,呆呆傻傻地望她。
“凤九?”她抬手拨了拨眼前的发丝,“你来做什——”
话音未落,眼前的小狐狸猛地扑上前来,双臂一揽,牢牢地将她圈抱住了。凤九怀里满是甜香,似花香又像是糖果的甜蜜滋味,温温暖暖,温温柔柔,毫不费力就冲散穗禾吐息间的浓郁酒气。
“穗穗,你不能什么都想着瞒我啊。”凤九揉着她的脑袋,说话时小小声,“我们明明是朋友啊。”
“你每次都只骗着我同你讲心事,这不公平。”
穗禾被酒气熏昏的思绪渐渐回笼,恍惚间眼前仍是那日傍晚的余晖中瞧见的一地血色。她清楚地记得苗菽瞪大的眼,直到魂魄散开的那一刻也没有合拢。
明明说好要等她回来的。
那双眼睛一点点模糊了,到最后她的眼中终于落下一滴泪,落在手背时温度滚烫得吓人,却比那一日傍晚冰冷的夕阳好上太多。
手中的酒壶落了地,瓷瓶碎裂时砸开一点酒香,不是多么醇厚的香味,乍一闻只觉得刺鼻。二人的裙摆都染上酒渍,只是谁也没有挪开脚步。
“都不在了。”向来骄傲的孔雀仙子死死抱紧了凤九,伏在她肩头呜咽出声,“凤九,为什么我还是谁都保护不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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