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王车易位(2)
未逢敌手的国王操纵起无生命的棋子甚至比挑起丝线还要得心应手,很少有人能像他一样在对弈时还能分出心神跟对手东拉西扯地闲聊。
“你还在当学生?”
蒂欧尼落子的动作没有任何停顿,她拿起d2的士兵冲向d4,见后翼的主教有了出兵的机会,她垂目回答道。
“我为了工作提前完成了学业,想来毕业已经有两年了。”
多弗朗明哥则将f7的士兵驱使向f5,为王翼的骑士开辟战场,扬起声调不正经地笑着说道。
“呋呋呋呋呋,真是群不懂得怜香惜玉的家伙,如果你遇到的是我,我可不会强迫可怜的女学生去蹚政治的浑水。”
黑色短发的女性推推眼镜,调出王翼的骑士,感叹道。
“您不愧是仁善之君,不过我王从众多英萃中提携我这等草芥,知遇之恩没齿难忘,我也只是竭尽全力做些分内之事罢了。”
对局的二人话语中你来我往,战场上也是瞬息万变。白王将骑士全部派遣到阵前,又发动后翼主教进行闪击,黑王早已在王翼筑成兵链,如一道铁幕横在中心区。
白王的主教无疑是枚弃子,多弗朗明哥却要为了送他上路调用守在黑王身旁的主教,不过这在对局中到也不罕见,男人依然悠闲地扰乱对手的心思。
他直勾勾地抬头看着对面正出动士兵的棋手,意味深长地笑了出来。
“又要忙着毕业,又要充当那个小王子的引路人,难怪你会留在德雷斯罗萨,忙里偷闲?”
蒂欧尼调整了草帽的位置,让它多做些遮挡人实现的工作,温声说道。
“除了个人原因,我在辅导殿下之余还受理了相当一部分的基建业务,考虑到您对于摩瑞达港的需求,我自认为留在这里还是能帮上点忙的。”
一个能表达诚恳和善意的回答,真实又有效,听起来没有任何值得诟病的地方。可就是这个回答,让听话人的嘴角快咧到耳根去了。
“呋呋呋呋呋,我确实正在头疼什么时候开港口呢,帮了大忙了。”
黑王的骑士挥剑斩首了中心区的白王士兵,就像蒂欧尼还没来得及做出回答,多弗朗明哥的责难随着他坐起的动作劈头而来。
“有个问题早就该问了,第一次见面时你可不是一般的惊慌,秘书小姐,我们有过什么不愉快的故事吗?”
双臂随意地架在沙发背上,他的上身随之舒张开,硬实饱满的胸肌却紧绷起来。他嘴角的笑明明夸张得不行,声音也是在轻飘飘地调侃着,可一种摄人到窒息的压迫感充斥在会客室的每一分空气中。
“还是说你廉价的忠心,会为任何一位当权者奉上。”
阴晴不定,这是蒂欧尼对眼前这金发男人最直观的感受,她看着手里被震出裂纹的主教,把它落在棋盘上,难得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她摇了摇头算是否定了这个问题。
“这次谈判并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或者说并不是我第一次见您,您不清楚也是正常的。”
见对方没有马上落子的意思,蒂欧尼把帽檐抬高,面对扯着笑容的金发男人继续说道。
“您还记得两年前参加过一场象棋组织承办的慈善晚会吗?那天您来得很晚,却是所有人中最慷慨的一位,您的善举甚至直接达成了当晚的筹款目标。”
“那场晚会正是由我为所属的国际象棋协会筹划的,也正是您的这笔关键性的捐款,给了我进入王室教师选拔的资本。”
“我说了要报知遇之恩,这个对象当然也包括您。”
就连那副过大的黑框眼镜都掩盖不住她温暖的笑容,多弗朗明哥收敛起笑脸,把后翼的黑王主教部署出来,冷淡地把话题带过了。
“那真是可惜了,我不记得。”
这对旁人来说是个大做文章博取筹码的好机会,戴着草帽的女人只是推了推眼镜,眼神从他散着光华的金发上停留了一瞬,什么话都没有再说。
躁动不安的空气变得过分冷静,棋盘上的战争却愈发激烈。早已恭候多时的白王骑士驱赶走阵前的黑王主教,与另一位骑士成功汇合,此刻在前方等待他们的是身前已无士兵护驾的黑王。
没注意到情况怎么会发展到这种地步,多弗朗明哥蹙起眉头,试图后翼的主教发动到前线去。
但危险已然降临,在两位白王骑士的保驾护航之下,底线上的白王后只需一步便能将军黑王。高傲的国王没有了开局时的闲适安逸,他上身前倾靠近棋盘,胳膊肘压在大叉开的腿上,弓着腰和对面正襟危坐的黑发女人对弈。
他做了一个在这种情况下正常无比,却也将战局引向一发不可收拾之势的举动:
王车易位。
黑王王城里,整场战争中一直在观战的黑王终于乘上了角落里待命的战车,进行了一个短易位。轰鸣而过的战车守在了黑王的左侧,黑王的身前是两位注定要为王献出生命的死士。
王翼易位这步棋一出,蒂欧尼的表情复杂了起来,但她没有开口打破沉闷的气氛,抬手将白王后放在h5上,引得多弗朗明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他身体前倾将黑王后同样向前部署时,嗅到了一股浅淡的香味儿。
冰冷的金属气息,辛辣的东方香料,盛放的保加利亚玫瑰和苦涩的广藿香,这味道如同一把以玫瑰为鞘的宝剑,不够浓重却绝对锋利。
他藏在太阳镜下的瞳孔微缩,摆出一张僵硬得有些阴鸷的笑脸,香味的主人不容他再深究,战场已经随着她接下来的这步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qh7,check”(王后走到h7位置,将军。)
蒂欧尼果断的弃后让棋局自此变成一条单行路,除了用国王吞掉这枚王后,黑棋的执棋手别无他法。白王后的离场只是黑王噩梦的开端,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变成了唯一解,黑王死局已定。
“nxf6,check”(骑士攻击f6位置的主教,将军。)
一步之内再次应将,脸色愈发难看的多弗朗明哥驱使黑王向前移动,躲避白王骑士与主教的双将。不用说局中的黑王,真正坐在蒂欧尼面前的君王也不可能向注定失败的命运屈服。
黑王不断躲闪着白王的主教和士兵。这高贵的君王在车轮战中狼狈不堪,他如温顺的牧群般被白王的军队一路驱赶到g1——这已是白王王城了。但他可不是意气风发地带着他娇美的王后、忠心的骑士来到这里拥抱胜利。孤独的黑王只身应对整只白王军队,以一敌多不会出现奇迹,稳坐军中的白王向e2移动,对这位受尽戏耍和羞辱的落败者嗤笑一声。
白王的战车携着卷起的尘沙飞驰而来,命运钦定的悲剧主角闭上双眼,黑王走向了无法避免的失败。
“kd2,checkmate”(白王前往d2位置,将死。)
蒂欧尼连续七次将军让这局对弈在后半段几乎是她压倒性的胜利,连将驱赶杀王一环扣一环,早在多弗朗明哥进行王车易位之前,黑棋的败局就已经难以化解了。
太阳趁着他们在对弈拔高了角度,或许是出于这个原因,也可能是因为其他什么事情,屋内的温度冻得人浑身发凉。
蒂欧尼单手掩住半边脸及嘴角,坐在椅子上没有轻举妄动。还维持着对局姿势的多弗朗明哥一言不发,尤其在看见她这个动作后反应愈发激烈,额角绷起青筋,他的手关节咔咔作响,下一秒就会暴起将整座王宫毁得一片狼藉。
他说话的声音像是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多弗朗明哥的笑容甚至还不如他阴沉着脸好看。
“呋呋呋呋呋,相当不错的水平,你这什么协会会长挺货真价实的。”
“既然如此就再陪老子来一局,给你个报恩的机会。”
黑发的女官把手从脸上撤开,拔高声音问道:“不是说赢了就会让我回去吗?”
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多弗朗明哥的笑容里多了些恶趣味的笑意,连露在外面的牙齿都闪过得意的光。他扬起食指对着蒂欧尼摇了摇,又随便地甩到一边搭在扶手上,惋惜地说道。
“赢了?大错特错,谁也没说过赢几局才算赢,陪我陪到尽兴才该是你的最高追求。”
强盗逻辑没有击垮早有心理预期的蒂欧尼,她甚至连叹息都没有,十分平常地重新摆好棋子准备开始下一轮。
多弗朗明哥看见她这幅温顺的模样,心情突然好了许多,他依然固执地拿过黑棋,把先行的优势留给蒂欧尼。
这次他没有再躺倒在沙发上,而是挺直腰杆正坐于沙发中间,盯着蒂欧尼会落子的位置,抬起曲着无名指和食指的右手。
一根根带着光泽的细线交织在黑发女人周围,离她的脖颈和执子的手臂只差分毫的距离,胳膊晃动一下,硬挺的西装外套瞬间被割出一道口子。这天罗地网甚至不允许猎物挣扎,只有一道轻描淡写的警告。
“你知道自以为是的猎物最终会落进谁的肚子里。你不会故意输局的,是吧?”
离她最近的那根线与她的喉咙几乎是紧贴着,蒂欧尼发声时甚至能感觉到它在跟着震动。
“希望我能让您满意,国王陛下。”
收回拦在蒂欧尼胳膊左右的丝线,多弗朗明哥的视线没落在棋盘上,而是投向她举着棋子的左手。
国王无声地咧嘴笑了出来。
直到特雷波尔拉着迪亚曼蒂吵吵闹闹地涌进会客室,已经拿到三胜一平的蒂欧尼才短暂地从棋局中抽出身来。
“呐呐,你这种女人怎么能赢了多弗呢?你是能力者?还是藏了机关在身上?让我检查一下,就一下。”
流着鼻涕的男人黏糊糊地靠过来,坐在位置上的蒂欧尼无处可退,只好尽量向后靠,多弗朗明哥在他要碰到蒂欧尼衣服前出言制止了他,他还在为自己的游戏被人打断而不满。
“行了特雷波尔,别对我的贵宾这么粗鲁。”
他和身旁在打量蒂欧尼的迪亚曼蒂对视一眼,站起来便要送客:“时间也不早了,就先放你回去吧,今天辛苦了。”
蒂欧尼整理好衣装,起身跟屋内的三位大人物行礼告别,多弗朗明哥告诉她明天早上会派人去接她进王宫,让她回去放下心休息。迪亚曼蒂突兀地问了一句她有多高,蒂欧尼如实回答,换来对方一声短促的“哦”。到了特雷波尔时,这位军师扔下一句让人浑身冷汗的话:
“呗哈哈哈哈,和多弗下完棋还能活着走出这里,你还是第一个,要记住这份荣幸哦。”
迪亚曼蒂坐在刚刚多弗朗明哥的位置上,闻言回头看向与特雷波尔面对面的蒂欧尼,跟着接了一句。
“回去好好谢谢自己吧,至少你的运气还不错。”
话题的中心人物没有接过话茬的意思,蒂欧尼只是笑了笑,说了些感谢国王陛下开恩的场面话,多弗朗明哥差人送蒂欧尼出王宫,会客室的门一关,他抄着兜边走向沙发边说道。
“你们知道她今天说了几句真话吗?”
脸上带着两道条状旗帜的男人坐在沙发上端详着没来得及收起的棋局,给出了自己答案。
“估计也就不到一半吧。”
特雷波尔用权杖点着地,一点点挪向落地窗前,也跟着回答道:“她看起来就不像是个老实的女人。”
多弗朗明哥落座在蒂欧尼刚离开的位置,这把沙发椅对他来说有些过于狭窄,但他紧巴巴地窝在里面,笑意丝毫不减,翘着腿拿起棋盘上的白王后,举到与视线平齐。
“没错,她可不老实,但她足够聪明,那些假话总混在真话里面,只有傻子才会全都相信或者一句不信。”
希腊式雕像风格的白王后像传说中的王后海伦,她不经意的笑容却是引发世纪战争的导火索,无数男人为了她这罪恶的美貌将生命心甘情愿地交给死亡。
他又将白王后举高了一些,让夕阳的残红铺作她的背景。
“那群家伙什么时候能动手术?”
迪亚曼蒂看着他手里的棋子,无端想起来一个不能提的人。
“最快也要下周,有几个人在狱里吓破了胆子,这一路上一直疯疯癫癫的,要不是领头的那个说还指着他们交接工作,早让那些窝囊废下船自由泳去了。”
见多弗朗明哥面露不悦,特雷比尔帮忙找补着。
“呗哈哈哈,四年都过去了,多弗哪会在意这三天四天的,是不是是不是?”
国王神态如常,手上却用力握紧了那枚王后,她身上好像还残存着上一位棋手的余温。男人摩挲着,将她放进了自己最贴身的口袋里,粉钻的火烈鸟吊坠热情地跟这位新室友打起招呼。
他透过落地窗向外望去,没看到跟在士兵身后的黑色身影。
“呋呋呋呋呋,已经过去四年了啊。”
四年时间,经历过上千个日日夜夜的煎熬,如今想要的东西唾手可得,执着的人反而隐约地不安起来。
在黑夜中看见偶然亮起的星火,可谁能保证这火光会不会只存在于那刹那一瞬呢。
茂密潮热的森林里出现了一道在找寻出口的黑色人影,草帽的枯黄色在滴翠的灌木丛中尤为招摇。她随手翻开一片草窠,一只流光溢彩的尖翅蓝闪蝶正煽动着翅膀,蝶翼在空中折叠的每个瞬间,都像一场让人沉湎其中的美梦。
这只粲然如明珠的蓝闪蝶停在了黑发女人的指尖,她纤细的食指擎着蝴蝶,将这凝聚的星芒一点点向夜空抬去。
这是德雷斯罗萨最具代表性的一类大翼蓝闪蝶,它最为新世界的昆虫学家津津乐道的一点是其极为罕见的纯食腐性,这类蓝闪蝶几乎不会以植物为食。无解的剧毒以及总与死亡捆绑在一起的两大特性使它有着死神大翼闪蝶的别称。
体内积蕴着的死亡与腐败,最终汇归为它体表富丽的斑纹,陆离斑驳。
蓝闪蝶抱着她的指尖不肯离去,似乎是在为捕食本能和现实状况之间的冲突而疑惑。蒂欧尼浅淡地笑笑,挥挥手指将它驱走。
“狡猾的小家伙,用颜色吸引我是不会起效的。”
“你怎么比我还着急,不过抱歉了,这具身体现在还不能送给你当食物。”
蹁跹的蓝闪蝶绕着她飞过几圈,确认自己今天得不到这个人类后,依依不舍地煽动翅膀飞向密林深处。
这个人类身上明明有着死亡和毒物的香气,怎么会是活物呢?
倒在地上的士兵呲牙咧嘴地按着太阳穴坐起来,他发现自己身上披着一件黑色外套,转头一看,身旁靠在树边等他清醒的国宾级客人,只穿了一件白衬衫。
见他一直在鞠躬道歉,黑发女官安慰他没有关系,还善解人意地劝他适度跟长官请个假,找个合适的时间去看看医生,他刚刚因为疲劳过度突然倒地了。
士兵听到这番话想起来自己好像进入王宫那一刻就感觉浑身乏力,当时没觉得有什么,现在想想原来早有预兆。
外表粗犷的士兵从道歉转向连声道谢,直到亲眼看着蒂欧尼出了城门,他还在回头跟队长感叹多么好的一位大人,体贴又亲切,不愧是国王陛下的客人。聚在一起的几位士兵附和着,不愧是国王陛下,插科打诨之间,天色便又黑了下来。
德雷斯罗萨在等待新一天的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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