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 无常(二十三)
一场会开下来,孟雪诚的状态出乎意料的好,逻辑清晰、言语流畅,没有添加任何个人情绪。商讨的内容无非是一些必要措施,毕竟笑面是C国的头号恐怖分子,稍有掉以轻心就可能酿成惨祸。
「突**况需要第一时间上报,严密检查行李跟旅客,加强水域巡逻。」省厅代表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留了一头干练的短发,说话铿锵有力,「这次的事情暂由临栖市刑侦支队接手,如有必要,我们会按照国安部的要求,重组专案组。」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正在屏幕的另一边注视着何军。
「是。」何军答道。
「散会。」
视频中断,所有人默默松了一口气。
「何局,我先走了。」孟雪诚声音微弱,他看了眼时间,已经快十一点了。
开了整整三个小时的会议,说不累是假的,他现在能站起来全凭身上的骨头撑着,已经调动不了多余的气力说话。
何军深深靠着椅背,眼皮耷拉着,显然也筋疲力竭:「嗯,路上注意安全。」
「那我也走了。」陆铭跟着孟雪诚起身。
何军摸了摸半白的头发,点头道:「好,你也辛苦了。」
孟雪诚下楼后,发现送他回来的那辆警车还在,那小警察抱着手机坐在门口。见孟雪诚下来了,他马上藏好手机,用冻僵的脸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孟队,我送你去医院。」
「不用了,你回去休息吧。」孟雪诚原以为那人只是说两句意思意思的场面话,就跟哄小孩儿一样。没想到他真的会在这里等,一等就是三个小时……想着想着他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但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老老套套地道谢。
「没关系没关系,」小警察摆摆手,「我不累,您才需要好好休息,我来开车就好……」
「你回去吧,我送孟队去医院。」一道冷淡肃穆的声音从楼梯口横插而下。
孟雪诚一激灵,走偏了的神立刻骑着马跑回脑袋里,偌大的警局,能把「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演出了恐怖片独有的惊悚感,除了陆铭应该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
「你累糊涂了?这就开始说梦话。」孟雪诚寒毛卓竖,他剥了一粒强劲的柠檬口香糖,叼在嘴里含了半天,迟迟没有勇气咬下去。
小警察没有见过陆铭,不知道这人什么来头,不过能自由上下楼的,大小应该是个人物。他的目光深处有些疑惑:怎么这两人说话带着股火药味儿的?
陆铭手里搭着一件风衣,不见丝毫困倦,英姿飒爽地走下来。他出身在军人家庭,从小就练出了一身不怒自威的气场,小警察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只敢偷偷吊着一缕余光打量着他。
陆铭不想跟孟雪诚绕弯,亮出手里的车钥匙:「我要去医院看看玄青,你去还是不去?」说完,他又扫了一眼那小警察,眼里流露出了淡淡的怜悯之情。
孟雪诚心里那个气,陆铭那眼神分明就是在暗示他「你大半夜还使唤人家真不是个东西」,他一咬牙,
“啪”
酸不溜秋的柠檬味排山倒海般涌出。
孟雪诚飞快低下头,摸了摸眼泪:「有免费司机怎么不去?小刘,你先回去吧。」
小刘战战兢兢地点头。
孟雪诚开门上车,一股细致的檀木香气飘了出来,他系上安全带,皮笑肉不笑地说:「陆队长还挺会享受。」
「……」陆铭没有搭理孟雪诚的意思,他把车开得四平八稳,向着市中心出发。
孟雪诚:「……」
路上,孟雪诚睡几分钟又醒过来,睡几分钟又醒过来,如此反复,将他的精神折磨得奄奄一息,疲倦感从大脑延伸至四肢百骸。
陆铭放慢车速,平缓地驶进医院,顺口说:「到了。」
孟雪诚立马睁开眼,生龙活虎地跳下了车。
秦归坐在三楼的走廊上,一直盯着电梯门口,跟念经一样小声叨叨:「怎么还不过来……」
电梯叮的一声,孟雪诚急促地走过来,隔着空气远远地问:「苏仰怎么样了?」
秦归抹了把脸,压在心口的大石头终于滚走了,他说:「刚做完检查,没什么大问题。医生说是胃炎引起的吐血,现在在病房里输液……就是精神不太好,一句话都没说。」
孟雪诚往前走了两步,又问:「……文叶呢?」
秦归绞着手指,眼神暗了下去:「文叶刚做完手术,要等他醒过来才知道……」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仿佛只动了动嘴皮,根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才知道什么?」
消毒药水的味道堵满了秦归的气管,他的心开始变得沉重,在无际的黑暗里沉沦着。他咬了咬嘴唇,眉眼间有种浓稠的悲伤:「才知道有没有别的……后遗症,文叶被注射了高剂量的毒品,可能会对神经系统造成影响。」
孟雪诚面色一变,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半响后,他推门进内,刺眼的白灯从头顶落下。
苏仰坐在病床上,手里捏着条银色的项链,那条项链是做检查前摘下来的。他将项链缠在手上,一颗小小的吊坠垂在掌心。
孟雪诚走到他的身边,顺了顺他被冷汗打湿了的头发,柔声道:「我帮你戴起来?」
苏仰微微侧过头:「我还能戴起来吗?」
孟雪诚看着他眼里分崩离析的脆弱,像是一束非常突然、毫无预警就散开了的光。
他佯装轻松地笑了笑:「当然,这是若蓝姐送给你的。」
孟雪诚从苏仰手里解开项链,轻轻拉下他的衣领,把项链戴在他的脖子上:「早餐吃得太急了,加上前几天一直在熬夜——」
「雪诚。」苏仰忽然抬手按着孟雪诚拂过自己肩膀的右手,两只冰冷的手交叠在一起。
孟雪诚从背后看着他倔强单薄的背影,落在他肩上的手似乎感受到了一点细弱的颤抖。
苏仰垂下视线,将一段往事从记忆的裂缝中撕扯出来,他辨着血肉里的过去,勉强认出了一个面目全非的自己。
……
「苏仰,你怎么老是宅在家里,跟我一起去爬山啊!咱们新宁市有那么多热门的地点。」齐笙一个健步上前截停苏仰的路,特别专注地看着他,「去不去?这周六天气很好,而且还是除夕!」
苏仰眯着眼睛,将手里的矿泉水瓶捅在齐笙的肩膀上:「你是想让我去,还是想让我把若蓝叫去?」
齐笙滴溜溜地盯着他,违心地说:「让你去。」
「我周六没空,要去给老师家的小孩儿当家教……」苏仰收回矿泉水瓶,露出一个遗憾的笑容,摊手道:「我没整天宅在家里。」
齐笙:「……」
齐笙:「我现在改口还来得及吗?」
一边的吴越哄然大笑:「哈哈哈哈齐笙你是煞笔吗?」
吴越直接跳到齐笙的背上,双腿夹着他的腰,凝在发梢的汗水滑落下来:「就你这水平,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追上人家若蓝妹妹?」
齐笙脸一红,直接把吴越甩到墙上:「滚下去。」
「不滚,吃不到你的喜酒老子就不滚。」吴越攀着他的肩膀,故作老道地说,「说真的,要不要哥哥教你怎么追女孩儿——唉哟我操!」
一只拖鞋横空出世,旋转着拍在吴越的脑门上。
钟晓学的左手晾在半空,挑着眉说:「你还能教他怎么追女孩儿?我以为你只能教他怎么单身。」
「我去!」吴越狠狠一拍齐笙的手臂,「这你能忍,他在嘲讽咱们!赤|裸|裸的嘲讽!」
钟晓学带笑颔首,嚣张地说:「难道不是吗?除了我跟老何,你们谁有对象了?」
「操操操!是可忍孰不可忍!齐笙,给我冲啊!」
……
苏仰平息着胸腔里的情绪,把眼角的湿热忍了回去:「那个绳结,那个绳结是、是齐笙……」
「我知道。」孟雪诚截断了苏仰的话,把外套披在他身上,「会查清楚的。」
乔烟曾经提醒过苏仰,苏若蓝出事前曾经见过公会的人,而笑面又跟公会有关,加上214炸弹案的幸存者逐一死去,答案已经呼之欲出——苏若蓝是被笑面杀死的。
苏仰闭上眼睛,低喃道:「他是真心喜欢若蓝的,他不可能去害若蓝……」
「哎呀,苏仰啊,你没事吧?」
病房大门被推开,媚姨牵着莎莉急匆匆地走进来,一大一小喘着粗气,显然是跑了一段路。
苏仰微讶:「……您怎么来了?」
孟雪诚搬来两张椅子,给她们一人倒了一杯水。
「谢谢。」媚姨接过温水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道:「笑笑知道你在医院,闹着不肯睡觉,非要过来看你——」
莎莉揪着媚姨的袖子,圆圆的脸鼓红了一半。
「你看你看,这孩子急得哟。」媚姨抽过一张纸巾擦了擦莎莉脸上的汗,「行了,你跟哥哥聊一会儿吧,我去上个厕所。」
媚姨走后,莎莉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也没有别的动作,就这样呆呆地盯着白色的床单。
谁也没有说话。
许久后,莎莉终于抬起了头,用纯真无邪的眼神看着苏仰:「哥哥,你要打针吗?」
苏仰顿了顿,吸进体内的氧气充斥着疼痛感,他看着莎莉的脸,蓦然想起了江玄青的话——
莎莉和齐笙长得一模一样。
看着她的眼睛,真的就像看见了齐笙。
孟雪诚弯下腰来,平视着莎莉,微微一笑:「对啊,哥哥他身体不舒服,所以你千万记住,一定要早睡早起,不然生病了就跟他一样,要打针。」
「嗯。」苏仰轻声道,「我没事,明天就能出院了,你早点回去睡觉。」
莎莉点了点头,等媚姨回来后,两人又坐了一会儿闲聊几句,最后赶在十二点前回了家。
苏仰靠在孟雪诚的肩上,漫无目的地盯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沉沉地睡了过去。
……
傅文叶醒来时,全身都是麻木的。
「是中枢神经迷幻剂,结构跟K-10相似,但目前为止没有这种毒品的相关记录。江老师,何局说——」
「文叶?你醒了?」江玄青没去接那份报告,他走到床边,关切地捧起傅文叶的脸,低声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傅文叶看着他,嘴角动了动,话还没说出口,他的手忽然猛烈抽|动了一下,蛰在手背上的针头被扯掉了。
输液针垂落在地。
江玄青怔在原地:「……文叶?」
傅文叶仿佛没有意识到这件事,他抿了抿干裂的唇,哑声道:「水……」
江玄青将他扶起来,倒了杯温水递到他没有受伤的右手里:「来,慢慢喝。」
傅文叶像是渴急了,三两口喝了大半杯。
「杯子给我,还有,别着急……」江玄青准备去接杯子,瓷白色的水杯堪堪擦过他的指尖,猝不及防从半空掉落。
碎片溅至旁边的输液架,发出清脆的声音。
傅文叶愣愣看着自己正在剧烈颤抖的左手——
可他毫无感觉……
江玄青覆上他的手,笑了笑道:「药效还没过,正常的。」
他用这句话安慰傅文叶,也用这句话安慰自己。
「我去叫医生。」顾淮清把报告放在桌子上,识趣离开。
江玄青探过身抱住了傅文叶,在他耳际温声道:「会好的,没事。」
接下来,医生替傅文叶做了全身检查,又抽了点血去化验,医生叮嘱江玄青:「先不要刺激病人,注意饮食。」
「好,辛苦了。」
做完检查后,傅文叶又睡着了,嘴里呢喃着模糊的梦呓,偶尔发出如同求救般的呜咽。江玄青一直坐在傅文叶身边,在他小腿无意识抽搐时,轻轻按着他的膝盖。
「玄青……」
江玄青呼了一口气,尽量放松自己的声音:「你走吧。」
苏仰沉吟半响,再次道:「我有话跟你说。」
江玄青阴沉地站起来,然后疾步走向苏仰,拽着他的衣领把他推到墙上:「没有事能比他重要,你最好不要来烦我。」
他松开手,往后退了半步,冷声道:「之后我不会让他继续参与案子。以前他说过,他的梦想是开一家网吧……我能帮他把网吧开到天涯海角任何地方,只要他喜欢。」
只要他平安。
江玄青把冰刃般的眼神架在苏仰脖子上,彻底隐去脸上的温和:「陆铭昨晚来过,他说随时都会重组专案组,你做好心里准备吧。」
虽然这只是简单的复述,说者无心,听者却有了意。专案组三个字在苏仰满目疮痍的心上再添一笔,他知道这天早晚要来的,曾经的他无比盼望着这天的到来,大不了拼个你死我活。
无论是谁来问他,他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害怕,或者露出半点的退却。
但现在不一样了,有种恐惧感从他的心底慢慢爬出,一点一点融化他的器脏。
笑面对傅文叶下手,既是一个开始,也是一个警告。
苏仰浑浑噩噩地走出房间,刚准备关门,就见顾淮清提着两袋外卖冲向他。
顾淮清用半边肩膀顶着还没关上的门板,冲苏仰笑了笑:「江老师让我点的外卖,我还多买了几份,你要吃么?」
「不用了。」这是苏仰第二次近距离观察顾淮清,那种古怪的熟悉感又有了挣破牢笼的征兆,他打量着顾淮清,趁着自己的理智还没完全归位,直接顺从心意把话问了出来,「你有没有兄弟姐妹?」
顾淮清今年刚毕业,不到二十三岁,是本地人。苏仰断定自己不可能在之前就见过他,唯一的可能是见过跟他长得相似的人。
而那人正好不重不轻地在他记忆里留下一个淡淡的印记。
顾淮清愣了愣,随后奇怪地看着苏仰:「呃,我有一个哥哥和姐姐。不过我妈在我三个月的时候就跟我爸离婚了,所以没怎么见过他们……」他谛视着苏仰的表情,试探地问,「发生了什么吗?」
「没什么。」苏仰收回眼神,随便找了个理由,「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朋友。」
顾淮清尴尬一笑:「这样啊……那我进去啦,回见。」
苏仰在走廊上散着步,每走一步,大脑都像散了架一样疼痛。医生说这是压力过大引起的紧张型头痛,不是什么大问题。可他总觉得最近头痛的频率愈来愈密集,吃止痛药也缓解不了。
进过拐角,在监控拍摄不到的位置,苏仰拿出一台旧款手机,纯熟流利地换了张电话卡。重新开机后,他拨出一通电话。
「帮我盯一个人。」
电话里的那人非常直白:「多少钱?」
苏仰揉着酸痛的脖子,好笑地问:「不问我目标是谁?万一是国|家|总|统呢?」
那人哼哼笑着,自动过滤了苏仰话里的讽刺:「我的规矩只有一条,钱到位了,做什么都可以。别说国|家|总|统,太空元|首我也帮你看得明明白白。」
苏仰不想继续听他扯皮:「我把资料发你号上,挂了。」
那人急忙抢断,把最重要的事情强调一遍:「诶诶诶老规矩啊,先付一半押金——」
苏仰挂了电话,他把电话卡重新卸下,放回钱包里。
这款古董手机只能用来打电话和发短信,没想到在这个时代还有派上用场的一天,他将电池拆离手机,分开扔进两个垃圾桶。
……
市局里。
「队长,」徐小婧走到暖气充足的地方,搓了搓手臂说:「昨天有两个月亭酒店的女员工过来报案……」
说到这里,徐小婧突兀地停顿了。
孟雪诚只好追问:「然后呢?」
「有人拿了一个用过的避|孕|套过来……说是毛启仁强|暴她之后留下的。」徐小婧揉着自己发胀的太阳穴,将事情进过完完整整说给了孟雪诚听。
其中一个过来报案的女孩叫萧许,打从进了审讯室开始,她就一直在哭,眼泪跟开了闸的堤坝似的。有时候支支吾吾说了一大段话,徐小婧愣是没听出什么有意义的讯息。
对方东一句西一句,说了足足半个小时,徐小婧才归纳出一句有用的话——她在周年晚会上喝醉了,然后被毛启仁带回了别墅,进行性|侵。
徐小婧语气温柔,她放下笔,望着萧许肿得跟核桃一样的眼睛说:「为什么拖到现在才来报案?」
萧许一抽一噎地问:「毛启仁是不是杀人了?」
「抱歉,无可奉告。」徐小婧声音一变,严肃的腔调让萧许不自觉板直了身体。
徐小婧朝着单向玻璃扬了扬手,示意询问结束,临走前,她跟萧许说:「我们会核查你说的话,手机保持开机,有需要会再联系你。」
就在徐小婧准备起身的瞬间,萧许伸手抓着她的衣袖,酝酿了一会儿才艰涩地开口:「我有证据。」
徐小婧一想起那个黏黏糊糊的避|孕|套,胃部又是一阵痉挛,半个身子麻了下去。她强忍着想要呕吐的欲望,面容扭曲地说:「她从手袋里拿出一个保鲜袋,里面装着用过的避|孕|套……亏她能把这东西留到现在。」
孟雪诚也颇感一言难尽,只是问:「拿去做化验了吗?」
角落跑来一人,喊道:「小婧姐!」
「嗯?」徐小婧认得这人,平常化验报告都是他送来的,她惊讶地问:「这么快就出结果了?」
那人死死捏着一份报告,脸色青白:「我们在DNA库里匹配到了……」
「匹配到了谁?毛启仁吗?DNA库里有他的记录?」徐小婧抓了抓脑袋,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不应该啊,我们明明查过毛启仁,他没有犯罪记录。」
那人摇摇头,将报告交给了徐小婧:「不,我们匹配到了月亭酒店里的无名尸……之后做了二次对比,发现那具尸体的DNA跟毛启仁基本相同,能达到这个相似度的,只有同卵双胞胎。」
徐小婧像尊风化了的铜像,所有表情都冻在了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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