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 无常(三十)
小树小树,快快长大。
绿色的叶,鲜红的花。
不怕风雨,不会倒下。
长命百岁,坚韧不拔。
小树小树,永远的家。
章轩的歌喉不堪入耳,如裂帛之音,呕哑嘲哳,把树上的几只麻雀都唱回了老家。
凭着实力重现「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孤凄悲凉之意,独怆然而涕下。
秦归一边上山一边淡淡吐槽:「你还不如直接念出来……」
孟雪诚收起手机,掸了掸肩上的雪,随口问:「你们那长生树是红花楹?」
绿色的叶,鲜红的花,最常见的应该是红花楹。
章轩脚步一顿,脸色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在雪地里结成冰:「长生树好像……不会开花。」
「管他开不开花,还要走多久才到?」秦归环看四周,这里与其说是后山,不如说是森林。土地广阔,立着一排排整齐的树木,树上盖着茫茫白雪,反射出银色的光。
这里的都树长得差不多,没有哪一棵出类拔萃,看着都不像是长生树的样子。
「快了,再走五分钟吧。」
秦归踢了踢脚边的碎石,问:「你认识黎衍吗?跟你一条村的。」
章轩摇头:「以前我们村的人口是现在的好几倍,哪儿能所有人都认识……」他往前小跑几步,围着其中一棵光秃秃的树走了一圈,他摸上粗糙的树干,用力一拍:「它就是长生树。」
众人目怔口呆。
这平平无奇的,而且跟旁边的树也没什么区别啊!
孟雪诚皱眉:「这棵树跟其他树有什么不一样吗?」
「没什么不一样……但只有它叫长生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章轩蹲下来,指着树干的下半截,「这里有个很大的X记号,是长生树的标志。」
孟雪诚侧过身,朝后方的人喊道:「动手吧。」
几个警察扛着工具上来,痕检跟当地的法医在一边候着。孟雪诚踩上一块比较大的石头,看着他们一下下挥动铁锹,铲出的土壤堆积在两边。不稍片刻,其中一人大喊:「有发现,快来帮忙!」
孟雪诚的视线似乎凝固了,落在那凹陷下去的位置。
三两个人抬出一个麻袋,解开绳子的瞬间,拿着手电的法医脸色剧变:「男性死者,穿着衬衣西裤,尸体已经开始干尸化!」
衣着打扮跟视频最后的黎衍一样。
「不对……」站在坑里的一人眯起眼睛,用铁锹多挖了两下,底下赫然露出一块红色的布。他弯腰拽了拽,耳畔响起嘎吱一声,在吵杂的人声中不怎么明显。他转过身,大叫:「这下面还有东西!」
秦归顺势捡起倒在地上的铁锹,帮忙挖了起来。
刚动两下,秦归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倒抽一口凉气,胆子嘭的一声炸开了:「人家这村里的习俗是把死了老婆埋在这树下……要不还是别挖了?不太好的样子……」
两人静了一下。
确实不太好。
一行人将尸体运下山,先送回兰府法医检验鉴定中心做尸检。沿路返回的时候,孟雪诚跟墨杉又路过老头家门口,来之前没注意,孟雪诚这才发现老头家的门窗呈全封闭的模式,玻璃上糊着陈年老报纸,密不透光。
「唉哟我靠!!」秦归尖叫一声,脚底打滑,整个人失去重心撞上了前面的人。他闪电般攀着那人的肩膀,只觉周围几十道目光全部落在自己身上,他气得一回头,将地上瞪出个洞:「我要看看谁这么缺德,乱扔垃圾!」
他捡起那个滚到渠边的「罪魁祸首」,牙关磨得嘎嘣响:「烧瓶?谁这么好学跑来这荒山野岭做实验?」
旁边的痕检笑道:「说不定是拿来养花用的。」
「你家养花用烧瓶?理工男的浪漫?」
孟雪诚沉下颜色,独自走向老头家门,哐哐拍着门:「阿伯,我们走了,今天打扰您了,不好意思。」
走在前面的人没把孟雪诚的举动当回事,继续该干嘛干嘛。
这时,门内忽然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紧接一声重响,老头「唉唉」地呻|吟着,既痛苦又压抑。
墨杉敏感地跟了过去,用雾海方言说:「阿伯,您是不是摔倒了?要我们进来吗?」
老头激动地叫唤着,那声音仓促沙哑,尽管孟雪诚不能完全听懂雾海方言,但有些简单的词汇还是能听明白,跟日常用语发音略为相似。
比如老头反复说着的「不用」。
保守起见,孟雪诚虚心还是请教了一下墨杉:「他在说什么?」
墨杉眼梢微挑,瞳底闪过狡猾的光:「他说他需要帮忙。」
「噢。」孟雪诚捶了一下门板,心中了然,「那自然是义不容辞。」他喝住前面的人,「回来,撬门,有位老人家在里面摔倒了。」
「嗨呀,让开让开,我来我来!」
「阿伯没事啊,我们这就进来帮你!」
老头疼得不能言语,所有的脏话和愤怒全都锁在嗓子里,他趴在地上,一手按着腰,一手捻着那根还没燃尽的烟。这扇木门坚持不了多久,外力震出了纷纷扬扬的灰尘,他将那根烟塞进口袋里,「砰」一声,木门被破开,明亮的日光照进屋内。
「咳咳咳,好大的烟味儿!」负责破门的人呛咳两声,强烈的烟草味窜进鼻腔,紧紧攫住他的喉咙。
孟雪诚用手扇风,肺腑仿佛被浓烟熏着。
这房子堆满了杂物,入室能看见一张四四方方的小桌,桌上摆着一个电水壶跟农村土碗,桌下放着一个被白布盖起来的红色塑料桶,小蜘蛛嗖的一下躲进了布料之下。孟雪诚掀开白布的一角,瞳仁登时急扩。
几人上前扶起了老头,让他躺回床上,七嘴八舌地安慰着他:「阿伯,您好好躺着,别乱动。」
「唉唉,盖好被子,别着凉。」
那霉黄色的棉被像是刷了一层油脂在上面,摸着黏黏糊糊的。
秦归干呕完后,和气相劝:「阿伯,少抽点烟!您都一把年纪了。」
「那不是烟,」孟雪诚站到床边,俯视着老头寒碜的表情,「是**。」
「**?」秦归隔着空气望向老头,「阿伯,您都一把年纪了,还抽什么**!」
孟雪诚转过身:「章副队……」
章轩正扶着门框,眼中满是震恐和难以置信,在孟雪诚的注视下,他缓缓开口:「曹叔叔……您、您为什么……」
「章副队。」
「曹叔叔!」章轩对孟雪诚的话充耳不闻,他跨进屋内,眼角红了一半,「是谁给你的?」
老头喘着粗气,偏过了头。
「章副队,这里藏了至少三公斤的**脂。」
章轩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手背青筋尽显,过了半响,他才从齿间挤出一句话:「阿明,通知禁毒大队。」
……
当天下午,禁毒大队的人带走了老头,从他家里和后院搜出一共六公斤的**脂,可惜老头患有痴呆症,语言颠倒,而且身体虚弱,还没来得及问清楚事情就晕了过去。章轩因为是在白沅村长大的,小时候跟老头关系很好,所以分局下令要求他回避。
晚上,章轩坐在分局抽烟,直到吸完最后一口,才平淡地开口:「你们什么时候回去?我送你们吧。」
「我们明早走,就不麻烦章副队了。」
话虽如此,但第二天一早,章轩还是去接他们了。
比起第一次见面,章轩沉默了许多,锋芒如新生嫩芽般崭露头角,看起来非常平静,却又捞不住他藏在水底的思绪。
秦归打开笔记本电脑,将在白沅村的发现整理成一份报告,准备回市局以后交给何军。
章轩坐在他隔壁,目光不经意地在电脑屏幕上掠过,原以为是蜻蜓点水,可当他扫过那张照片的时候,眼球仿佛被磁铁狠狠吸住了。
这个人的面容跟许多年前一样,除了打扮和气质。
章轩喉头一滚,将目光扳正,等自己的呼吸平稳了一点,才问:「你也认识魏行?」
「啊?」秦归放大了毛启仁的证件照,将屏幕转过去:「你说他是魏行?」
章轩疑惑:「难道不是?」
孟雪诚注意到他们的对话,蓦然插了一句:「你跟魏行关系很好吗?」
「好啊,」章轩笑笑:「挺好的。」
原本车里的人已经打起精神,准备竖起耳朵听章轩细说他们小时候的故事,可谁也没料到,章轩说完那句挺好的之后,就再没说话了。
孟雪诚只好作为主导方,问他:「你们认识多久了?」
「从出生就认识了,他比我大几岁,就住在我家隔壁。」章轩发觉不对,他狐疑地看向孟雪诚,「魏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孟雪诚没有正面回应,继续问:「你了解魏行的父母吗?」
章轩了然一笑,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能被警察追问一个人的身世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不能说有多了解吧,我只知道他爸老来得子,特别高兴,可惜孩子还没长大就中风走了。他跟他妈妈关系很好,很孝顺,他们家在村里头可以说得上是土豪了,不缺钱,日子过得挺滋润的。我搬走之后偶尔会跟他打打电话,一直保持联系,好像是去年冬天吧,魏行妈妈走了,那时候他说有几个远方亲戚来找他,说要带他去临栖市什么的……」章轩低头看着鞋尖,呼了口气,「我们有半年没联系了,如果他真的出了什么事,希望不是坏事吧。」
这里除了章轩,所有人都知道照片里的人不是魏行,而是毛启仁。
章轩没有跟他们去临栖市,出了雾海市就道别了。临走前孟雪诚答应他,这案子结束后会把来龙去脉告诉他,章轩跟着答应下来。
回到市局,孟雪诚椅子还没坐热,徐小婧就揽着一叠文件跑进办公室,激动地喊着:「队长!队长!报告传送过来了!他们在戒指上提取到于天的指纹!」
孟雪诚仰头喝尽最后一滴水,按着桌子起身:「走,去见于天。」
于天仍是昨天的穿着,白衬衫黑西裤。
他的双手被拷在一起,听见开门的声响,他抬起头,对来者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你好,又见面了。」
孟雪诚笑了笑:「这儿好歹是我们的地盘,你这个态度让我以为这是你家。」
于天摇头:「不敢,这可是警察局。」
孟雪诚将报告扔在他面前,脸上笑意全褪:「还有什么想说的吗?你杀了黎衍和魏行。」
于天沉吟片刻,然后露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笑:「嗯,是我杀的。」
如果非要孟雪诚找一个词去形容这个让人心寒的笑容,他觉得,那是满足的表情。像是看到了悠然的白云跟湛蓝的天空,心旷神怡,然后极其自然地展现出来的笑容。
孟雪诚握紧拳头,关节发出清脆的声响:「你做了那么多事情去掩盖犯罪事实,甚至还想嫁祸给毛启仁,就这样承认了你不觉得浪费功夫吗?」
于天笑着反问:「我为什么要觉得浪费?黎衍死了、魏行死了,楚海也活不了,没什么值得浪费……」他晃了晃手铐,直直盯着孟雪诚,「你觉得浪费吗孟队长?」
要不是面前放着一台监控,孟雪诚真想剜烂于天那张虚伪的脸,他深吸一口气:「为什么要杀魏行?他跟你无冤无仇,甚至不认识你。」
「看来毛启仁没有告诉你?」于天往椅子上一靠:「他可是花了大价钱买他哥的命。他爹妈见他不争气,打算认回这个孩子,不至于让月亭酒店败在毛启仁的手里,可惜这件事让他知道了,为了确保自己能一文不落继承财产,只好杀了魏行。唉……真是一个蠢货。」
孟雪诚偏过头,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中,头顶灯像千度白焰,将他烧得体无完肤。如果毛启仁的父母已经找到了魏行,为什么要在警方联系他们的时候,说没见过……说不知道……
其实他们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清楚,甚至连小儿子杀人这件都知道。
在明晰一切真相后,他们还是选择了合谋隐瞒,为小儿子作假口供。
「不过我挺好奇的,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找到这枚戒指的。」于天毫不掩饰,坦荡荡地问:「我回了白沅村两三次都没找到它。」
「因为黎衍比你想象中还要爱楚海,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阻止他……」孟雪诚加重语气,眼神锐利如刀,「他到死都没有放手。」
于天嘴角一抽:「是不是蠢的人都会被你们形容得天真善良?」
孟雪诚不想跟他多费口舌:「认罪就签了吧。」
「今天怎么没见苏警官?」于天面上诡秘的色彩,他轻挑眉头,「我还有些话想跟他说呢。」
孟雪诚呵斥:「别废话!」
「他会很有兴趣知道的……」于天俯身向前,用口型做了两个字——
笑面。
……
「我们接到通知,要求现在带您回市局。」
「现在回市局?」苏仰放下水杯,将信将疑地问,「为什么?」
庞升低声回答:「这……你们内部的事情我也不清楚,我只负责带你回去。」
「行,」苏仰披上外套,「那走吧。」
途中他给孟雪诚打过两次电话,提示关机状态,他不知道今晚谁在值班,想了想,只好点开那个常年99+的聊天群。
苏仰:孟雪诚呢?
苏仰:市局出了什么事?
傅文叶:我靠?
傅文叶:市局出事了?
傅文叶:出啥事了?
傅文叶:???
张小文:呃……是这样的
傅文叶:打字打快点啊!
秦归:队长在审于天,好像出了点问题,刚才上报给何局,何局说让你回来
秦归:队长不是故意玩失踪的,我可以作证!他一回来就去了审讯室!绝对没有做什么不应该做的事情!
徐小婧:我也可以作证+1
张小文:作证+2
苏仰回去之后直接去了审讯室,让他意外的是何军本人居然出现在了这里,他坐在于天对面,捧着一杯不知道八几年的茶叶,不疾不徐地喝了一口。于天也是相当悠闲,即便死刑就在不远的路上等待着——此刻的他仿若平常办工那样,双手放在桌面,背脊放松靠着椅背。
反倒是孟雪诚有那么一点突兀的不和谐感,他站在门边,目光严厉地凝视着于天,不动分毫。
何军放下杯子,向他招手:「过来吧,于天想见你。」
于天?
就因为这个原因把他从医院「请」了回来?
何军站起身:「你坐吧,我跟雪诚出去。」
「出去?」苏仰更是不解,他看了眼孟雪诚,「为什么要出去?」
「因为我想单独见你,苏警官。」于天语调平缓,目光慢慢聚焦在苏仰的脸庞,「如果死之前不能再见你一面,那会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何军拍了拍孟雪诚的背,腕上用了点力,将他推出门外:「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忍一忍。」
孟雪诚强自压着情绪,闭眼离开审讯室。
苏仰叹了口气:「你想说什么?」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看我的?」于天用犬齿咬了咬舌头,「听说你很会分析人心,所以你认为我是什么样的人?」
「一个快死的人。」
「哈哈哈哈!」于天大笑几声,「没想到苏警官还挺幽默的。」他用食指点着桌面,画起了奇怪的图案,「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把黎衍的戒指丢在魏行身上?」
苏仰冷冷地看着他:「既然已经抓到你了,这个为什么还重要吗?」
「当然重要。」于天抬起下巴,眼底的嚣张穿过镜片,「人的行为是有动机的,你猜到我的动机吗?」
「我不想猜。」
「好,没关系,那我们聊聊笑面吧。」于天像个正在谈生意的绅士,儒雅随和,「笑面托我问你,愿不愿意跟他合作?」
话音落下的瞬间,苏仰动作快如疾风,倾身抓过于天的衣领,活活将钮扣扯下一颗,嘎嘣坠地。
苏仰眼里闪过狠意:「问我?你是不是忘了你没命出去告诉他。」
于天几乎是被他提起上半身,双眼迅速变红,说出了一句奇异的话:「苏仰,你不懂这个世界,你还不是一个完美的人……」
「我不需要当什么完美的人。」苏仰将他甩回椅子上,撞得哐当一响。
于天脖上的青筋全部突出,面容变得扭曲而狰狞:「因为你不够完美,所以才会看不清真相……比如你只知道我杀了魏行跟黎衍,」
他呲牙一笑:「却不知道楚海的爹妈也是我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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