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苏州城外安流民
这一年盛夏，庆国暴雨成灾，大江上洪水泛滥。那江堤失修多年，再也坚持不住，终于溃堤了。
大江下游颍州、吉州一带顿时皆成泽国，流民失所，饿殍遍地。为寻活路，流民们浩浩荡荡尽往东南富庶之地而来。一时间苏州郊野尽是逃难流民。
苏州知府舒芜不敢怠慢，早早让评事林若甫替自己拟了折子，派人急报京都，请求开仓放粮。不料朝堂上仍是你争我斗，那折子递上去，竟是连个水泡都没见着。
舒知府无旨不敢开官仓放粮，又恐流民入城生乱，只好命令守城官兵把好城门，以防饥民涌进城来。另一边，安排林若甫带着巡捕，挨家挨户向城中富户劝捐。
这些流民饿极，有那胆大的，心想左右是个死，饿死哪有饱死好，便在城外流串，劫掠乡间民宅。舒知府身为一方父母，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甚是头疼。只好将告急的折子一天一个往京里快马送去，盼着朝廷早早降下旨意，好开仓赈济灾民，免得生了民变，自己这乌纱帽保不住是小，乱了天下是大。
这一日苏州评事林若甫正奉命在西城头巡视，见城下饥民遍地，形同枯槁，兀自不肯离去。见此悲情，林若甫颇为不忍，立在城头向城下父老告罪，只是那城门却万万不敢开启。
好在前几日派人向城中富户劝捐的粮食早已送出城去，在路边设了粥铺，一日放粥两次，但民多粥少，林若甫也不知还能坚持几日。回头看那城中官仓矗立，粮积如山，却碍于职责，一丝不敢轻动。
正忧虑时，忽然见城下饥民纷纷向城南边聚去。林若甫大骇，以为流民又开始闹事，忙差人前去打探。不一会报知是有富户在南门外放粮施粥。林若甫心下大安，知道无碍，便带着衙役们往南城外寻去，好与那富户“慰劳”一番，也算是蹭一下善举，积一点“功德”。
到得南城门外，早有差役探得清楚，知是苏州城外的明家庄园在此设了一处粥铺。林若甫身为苏州评事，久闻明家大名，知道这明家已在苏州本地绵延数十年，一直兴盛不衰。论起根源，一半固然是明家人极会行商，另一半也是多年积善行德，积累下烁烁口碑。百姓素受明家恩惠，不管如何生事，却是丝毫不敢动明家产业。听说这一代明家家主乃是由孀居的明夫人执掌，相比前几代家主，更加乐善好施，被周边百姓敬若神明。
林若甫还未走近粥铺，便见流民在铺前安安分分排成几个长队，浑没前几日在西门前施粥时的乱象，心中暗暗称奇。
待一走近，早有差役进去通报，少时便见一华贵妇人带着一年青人匆匆迎了出来。林若甫知是掌事之人，上前欣颜慰问，才知今日竟是明夫人亲自带着长子明青达来此施粥。瞧这明夫人不过四十余岁年纪，皮肤白皙，体态丰腴，显是十分善于保养。那明青达也不过二十四五岁模样，目光清亮，十分干练。
流民手捧粥碗，见明夫人走出棚来，纷纷跪地称颂恩德。明夫人见流民跪拜自己，心里多少也有些得色，面上却尽是仁慈模样，忙叫众人请起。
明夫人领长子拜了林若甫，请到棚下安静处歇息，自有下人端了茶上来。
林若甫正值口渴，道了声叨扰，便端起茶杯一饮而下，细细一品，居然是上好的雨前龙井。心下暗想这明家果然家大业大，在野外施粥都这般讲究，今后少不得要多亲近亲近，自己刚来调来苏州没两年，想要有所发展，正要倚仗本地仕绅。这等豪奢之家，手里漏点油水下来，自己都几辈子花不完。
与明夫人母子交谈了一会，得知明夫人宅心仁厚，见饥民云集城下，颇为不忍，便花大价钱从周边乡间买了大批米粮，在此设铺施粥，林若甫少不得要替知府大人感谢一番。
见时候不早，林若甫起身告辞，打算回府衙向知府交差。正待出去，忽然听到前方不远处响起锣鼓，流民纷纷赶了过去，甚是热闹，明家粥铺这里却冷清了下来。
林若甫忙差人去看看究竟，少时回报，说是有人在前边设台招工，说要以工代赈。
林若甫心想必是其他富户也来救助灾民，自己既然离得不远，也不好就这么回去，总得过去见上一见。
明夫人从未见过这种阵仗，也是心中大奇，想要赶过去瞧瞧究竟，便陪着林大人一起过去，留下明青达照看粥铺。
走了不多远，遥遥见人群之中立有一高台，上边树着一块告示牌，台上一个小伙子正一边敲着铜锣，一边对众人高声吆喝，说是自家商号最近在苏州地界新建了几处工坊，急需招募工人，包吃包住，每月还给五两银子工钱。流民若是还行得了路，干得了活，不妨到旁边招聘处试试运气。若能进到坊里，也好替家里人赚个口食。
林若甫心中暗暗叹道：“乖乖，每月五两工钱，竟是比我这评事的月钱还要高些，难怪流民都赶了过来，也不知是谁家的大手笔？”
再仔细望去，只见台下摆着一排书桌，桌后坐着两男一女，衣着光鲜，模样颇为年轻。其中那年轻女子正向面前的流民解释着什么，身旁两个年轻男子低着头正奋笔疾书，不时有被选中的流民拿着纸片依次向台后走去。那后边也有人接应，正从一辆辆马车中取下衣物粮食，一一分发给众人。
不多时，已有上百人聚在台后，或立或坐，兴奋异常。那台前未被选中之人，也多有亲朋在台后，将来一人得了工钱，也足以养活全家了，因此倒也没什么抱怨的。
林若甫见明夫人面有异色，不好多说，便叫差役前去台前通报。却是那年轻女子略一安排，便迎了出来，显然这就是那“以工代赈”的正主了。有明夫人执掌明家的先例在前，林若甫倒也不觉难以接受。何况那女子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却是比身旁这明夫人要年轻貌美得多。
那女子随差役走到近前，见林若甫身着官服，知是评事大人当面，便款款道了一福，蹲身请安，兰口微启，低头细细言道：“民女叶轻眉，见过评事大人。”
林若甫见她颇晓礼数，知道是富贵人家出身，心下也是有意结交，手一虚抬，便请叶轻眉起了身，宽慰道：“叶小姐无须客气，林某奉知府大人令，刚好巡到此处，见你家正在以工代赈，接济饥民，好生慰藉，便过来瞧瞧究竟。”
“大人心系百姓，劳苦功高，轻眉不过是略效绵力，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林若甫见叶轻眉言语得体，自己面上虽有点红，但也欣然受下了。
“不知叶小姐家系何处，这招纳流民的工坊又在何处？”
“家父乃是东夷城叶家商号的大东家，最近轻眉代家父来江南，打算在这开几间工坊，正愁坊中人手不够，恰好遇到流民失所，便自作主张招了回去，也算是一举两得。”
“妹妹是叶家商号大小姐？”林若甫还没反应过来，倒是身旁明夫人忽的上前，一把握住叶轻眉的手，脸上说不出的亲热：“妹妹怎么跑到我庆国地界来了，姐姐平日里可没少跟你家老爷子打交道呢。”
叶轻眉微微皱眉，似有点受不了这般热情，勉力笑问道：“这位是？”
“这位是苏州明家家主明夫人。”林若甫一旁介绍道，心想这明夫人的脸色还真是说变就变，难以捉摸。
“原来是明夫人当面，轻眉常听家父说起苏州明家，只道是庆国江南道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今日得见真人而不识，却是轻眉眼拙了。”
“嗳，妹妹说笑了，我明家虽在苏州府有几分薄名，但比起妹妹家可就差的远了。如今这庆国上下，只要听说是叶家商号的货品来了，那都是挤破脑袋抢也抢不到呢。姐姐家这几年可没少托妹妹的福。”
“明夫人说得极是，这叶家商号的大名，本官也如雷贯耳，只恨无缘得见，没想到今日倒在这遇到了叶小姐。”
“大人说笑了，明夫人执掌明家多年，乐善好施之名远播海外，轻眉仰慕已久。今日得见，也是十分高兴呢。”
三人你谦我让恭维了半天，这才转入正题。
“妹妹要把叶家商号搬来我庆国？天啊，这可真是我庆国之福啊！”
林若甫也是大为激动，要知道叶家商号富可敌国，若是搬来苏州，自己这苏州评事的年终考成表上，少不得要记上“引进贤能，造福乡里”的评语了。更何况叶家招募流民，以工代赈，正好解了自己眼下的大难题。明日奏折里边，便可写上流民已安顿妥当，国泰民安之类的喜庆话，自有另一番功绩。
“妹妹搬来苏州，可得上姐姐家多坐坐，有什么用的着帮忙的，只管言语”。
“叶小姐筹建工坊，利国利民，本府也自会鼎力支持，但有什么难处，只管找本官便是。”
这二人竟是上赶着巴结起来。
叶轻眉心下明镜似的，怎会看不出来这二人心思，不过自己初来乍到，也需要仰仗本地官绅，否则那勘地建坊的时候，便少不了各种泼皮无赖的麻烦事儿。
三人各有所求，这话便顺顺溜溜，不多时，竟似亲如一家。后来天色不早，明家夫人便先回粥铺收拾去了，知府大人还陪着叶小姐东拉西扯，舍不得走。
那边台下流民也渐渐招募的差不多了，之前在台前写字年轻人过来问叶轻眉接下来该如何安排。林若甫转头一见这年轻人面容，顿时惊得呆住了，略一迟疑，起身上前跪道：“苏州评事林若甫，见过诚王世子殿下！”
原来这年轻人正是李世信，这几个月与范建陈萍萍几人陪着叶轻眉走遍各州各府，学到不少东西，人也稳健了许多，浑不似之前那纨绔子弟模样。
前不久叶轻眉刚刚选了苏州地界作为叶家商号立身之地，勘好工坊地址，通过海船渠道给东夷城那边发了确信，约定十月中旬将商号的人手设备陆续搬过来，这边正好由哥几个帮着抓紧招募工人，好尽早把工坊场地清理出来。
李世信此次出来本是避难，不欲多事，也便没想着去苏州府衙惊动知府，没想在这却被林若甫一眼认了出来。
林若甫年仅二十出头，三年前进京赶考，虽然高中，却一直没有放官。林若甫知道自己出身贫寒，虽满腹才华，却无英雄用武之地。想要四处活动，却又苦无门路。两位嫡长皇子势力雄厚，自是瞧不上自己这一介穷书生，自己也没那多钱去孝敬。略一琢磨，最后托恩师胡大人帮着走了诚王府的路子。诚王见他颇有才气，便破例帮着在父皇面前说了几句好话，没想到这事居然成了。没过多久林若甫便外调到苏州当评事，职位不高，油水却十分丰厚，自非在京中落寞时可比。林若甫也确实有意一番作为，当了评事，加上知府舒大人赏识，办起事来自然游刃有余。
林若甫也算有情有义之人，去年回京复职时，又亲自到诚王府登门道谢，一来二往，曾见过世子几面，自然一见之下便认了出来。
“原来是你这杀才。”李世信一怔，也旋即认出面前之人是林若甫，顿时放下心来，既是自己熟识之人，便不怕泄露了出去，悄声交代了几句。
过了一会，那边范建也下了台来，刚才在台上吆喝了大半天，嗓子着实有些上火了。眼下已经从流民中招募了数百人之多，便过来问叶轻眉该如何安排后续事宜，叶轻眉安排妥当，诸人各自行动，林若甫也招来跟班衙役帮着张罗，不亦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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