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帝京七日(关键,必看)
前几日下了场雨,港口四处泥泞,那人那样奔来,毫无顾忌的跪在了泥水中,重重落地的双膝激起泥花四溅,沉闷的声响惊得凤知微震了震。
突然便有窒息般的不安从心底泛起,如乌云般扫荡了刚才的晴朗,她低头看着那面容平凡的男子,从一旁顾南衣的反应上,感觉出这似乎是顾南衣那个组织的人。
四面无人,她快船日夜疾行而来,当地官府还没得到消息赶来迎接,远处士兵在淳于猛的指挥下有序下船,华琼已经抱着那个孩子远远避了开去。
“说吧。”凤知微深吸一口气,将那人扶起,淡淡道。
那人神情似有惶愧之色,疾声道:“请姑娘不要再等候楚王同行,立即随我等离开!”
“离开?去哪里?”凤知微皱起眉。
“属下等自有安排。”
凤知微听见那句属下,又皱了皱眉。
随即她淡淡道:“阁下远来辛苦,前方有当地驿站,我会着人安排你休息,我还要去安排士兵回营事务,不陪了。”
说完转身便走。
“姑娘!”
凤知微好像没听见。
那人惶然望着她的背影,又望向顾南衣,顾南衣从来是不管这些事的,他的事情很简单,就是和凤知微在一起,凤知微转身,他也转身。
那人无奈,冲前一步,张嘴要说,想起离开前总令大人嘱咐,又犹豫的停住脚步。
“姑娘虽然为人决断不失狠辣,但心中其实极重情义,此事始末一旦为她知晓,必将不惜冒险,本来你可以直接联系宗主让宗主带姑娘走,可惜宗主最近似乎已经因姑娘有些改变,只怕你也不能说动他……但又绝不能让姑娘再和楚王同行……算了,你事急从权吧……”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灰衣人愣在当地,眼看凤知微越走越远,竟然真的不再回头,心急之下,向前一冲。
“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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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的南海,到了夜间依旧刺骨的冷,带着水气的寒风,比起北方的干冷烈风还要令人难以抵受,那些似乎凝着冰珠的气流从马身上方掠过时,会令人觉得连头发也将冻起。
清脆的马鞭扬出去,落下来,频率极快,连绵成一片密集的光影,可以想见马上骑士心急如焚,已经顾不得怜惜爱马。
马上骑士,是凤知微。
她快马前驰,长长乌发在风中扯成烈烈的旗,身后追着顾南衣华琼等人,不即不离的追着,凤知微并不回头,追上追不上,她已不关心。
耳中只有呼啸的风声,落雨般的马蹄声,还有那灰衣人万般无奈下的话语。
“姑娘,前段时间您离京时,京中负责追查前朝遗案的金羽卫已经将目标转向了您,总令大人为此留在帝京主持大局不敢离开,谁知你一场重病,总令不得不离京赴南海,便在此时出了些变故,现在我们的暗线得知,金羽卫已经上报帝王,可能近期就会对您不利,只是金羽卫目前还不知道您还有魏知这重身份,所以总令大人命属下通知您,万不可自投罗网,请随属下等暂时远避。”
“前朝遗案?什么遗案?”
没有答案,灰衣人不肯再谈,凤知微却知道事情岂有这么轻描淡写?金羽卫,宁弈曾经提过这家皇家秘卫,专司与皇族和大逆案有关的皇朝最重要侦缉事务,是天盛帝手中一把隐形的刀,一旦被这刀刀锋触及,伤及的又岂会是血肉皮毛?
金羽卫大权在握凶悍狠毒,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毁家灭门,她逍遥在外,那么,娘呢?娘怎么办?
当时灰衣人的答话,令她刹那间从头凉到脚。
“凤夫人很不容易,令人由衷敬慕。”他躲闪着她急切的眼光,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声音越来越低,“若此次能平安度劫,很多事姑娘也就明白了。”
这话直将她的心听到了深渊底,她来不及抓住人家细细问来龙去脉,胡乱抓了些东西便上马回程。
临行前匆匆给宁弈留了信,只说有急事先回京,钦差仪仗等请他回程时一并带走,他愿意为她遮掩也行,他不愿意她也顾及不了,如果真的出了滔天大祸,她这魏知身份又能维持多久?她要魏知这个身份又有何用?
燕家最好的快马,本就在憩园马厩中,她匆匆回奔时全部牵走,此时日夜不停,换马不换人,每天只休息两个时辰,其余时间连吃饭都在马上——她不能浪费任何一点宝贵的时间,那不是时间,那是命!
南海、陇南、陇西、江淮……一路而经四省,无数田间劳作路头闲游的人们,都曾看见一人黑衣黑马,卷起腾腾尘土,风驰电掣而过。
六天后,离帝京最近的江淮道。
夜。
一骑快马如电般从官道上驰过,将路侧的碧树连绵成一片模糊的光影,马上骑士满身尘土已经辨不清颜色,唇上焦裂,覆了一层暗黑色的灰,骑在马上的姿势摇摇欲坠,为免精疲力尽落下,那人将缰绳绕在自己手腕上,以至于因为勒得太紧,手腕一片青肿紫胀。
前方不远,便过了江淮地界,再往前,便是帝京。
马上人长长出一口气,将积压在骨里的无限疲惫微微发泄,马势却丝毫不减,向黑暗深处狂奔而去。
前方却突然鬼魅般出现了一些人影,在道口必经之地,一字排开。
缰绳狠狠一拉,骏马长嘶而起,半空中飞蹄弹踢,被马上人狠狠勒下。
“让开。”
马上人声音沙哑得几乎无法辨清,语气却斩钉截铁,不容更改。
前方人默不作声,停在当地不动,礁石般沉默而坚定。
马上人只说了两个字便在轻轻的咳嗽,她微微抬起眼,暗淡的月光下那双水汽迷蒙的眼眸满是血丝。
将长鞭缓缓举起,咬牙忍住这个动作带来的手臂无法自控的颤抖,凤知微一言不发,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不可撼动。
没有人动,没有人说话,很明显,对方也很坚决——你要过去,从我们身上踏过去。
凤知微冷笑,平举的长鞭倏然落下。
“恢律律”一声长嘶。
骏马暴起,满身肌肉都在鼓动,刹那间扬蹄如电,划出一条黑色直线,穿刺而向人群!
“退!”
一声轻叱,十几人训练有素向后一退,围出一个半圆形。
“撒!”
银光闪动,如月色落天而来,每个人刹那间举手齐扬!
一张铺天盖地的银色巨网,粼粼晃动着耀眼的水光直罩而下,瞬间将凤知微连人带马整个兜在网里。
“哧——”
几乎发生在网落下的同时,冷笑纵马闯阵的凤知微,在那声“撒”字刚出口,便悍然拔出了早已备在怀中的刀。
网落她一刀横掠,白光闪过巨网破裂,她直冲而出,瞬间已在网外。
冲出网她既没有发怒呵斥也没有表达庆幸,她连头都没回,看也没看拦截她的所有人,以刀支地,徒步向前。
一落地她便一个踉跄,连日在马上早已颠得筋骨都似要散架,此时落地震得浑身疼痛疯狂喧嚣起来,她瞬间咬破了下唇。
下唇咬破,步子却不缓,她一瘸一拐拖着自己的刀,用一种古怪却依旧快速的姿势,向着那个方向继续。
到得此刻,全部意念都只剩下的“快速回京”,虽千万人吾往矣,虽千万人不可阻之。
拦得了我的马,拦不了我的人,马被拦住,我还有腿!
拦下马的人们,手中抓着网扣,忘记了所有动作,怔怔回首看着那个挣扎前行的女子,看她满身灰土狼狈不堪,看她唇焦舌裂满眼血丝,看她歪歪斜斜支撑着身体,用一种可笑却让人想流泪的古怪姿势,徒步挣扎前行。
看她近乎瘦弱的身体里,爆发出来的无人可阻的坚持和执着。
“啪嗒。”
一个男子松开了手中的网扣。
“啪嗒啪嗒。”更多人松开了手,巨网落地。
领头的人闭眼长叹,半晌咬咬牙,挥了挥手。
巨网松开,有人默默过去,解开了被困住的马,牵到凤知微的面前。
凤知微站住,半晌,眼底溅出一点晶莹的液体,将她满脸的灰土冲开了一些,像一道深深的沟渠。
领头人沉默着将她扶上马,在马旁放了新鲜的水囊和干粮袋。
他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来。
又是一阵急速马蹄声响起,一直紧追不放的顾南衣到了,他现在也很有些狼狈,一向讲究干净柔软的丝袍,黑一块黄一块早已分不清颜色,遮面的白纱也变成了黄纱。
拦路的人看见他慌忙施礼,他却看也不看,径直驰过凤知微身边,一伸手抓起她,往自己马上一搁,随即疾奔而去。
那些人淹没在腾起的烟尘里,看着他们背影消失在地平线深处,久久无语,半晌,那领头人叹息一声,道:“通知后面兄弟,都不必拦了。”
“是。”
“通知总令大人……”那人语气低沉,“姑娘决心,无人能改……请他做好准备。”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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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天。
烟尘在快马蹄前激扬如浪,浪花尽头,天下帝京的巍峨城门即将在望。
转过一座矮山,凤知微知道,路的尽头就会出现那人流来去的城门,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几乎要瞬间瘫软在顾南衣的怀里。
人的潜能真的是无穷无尽,三天前她就觉得自己随时会从马上掉下来,如今她还好端端的坐在马上,不过说是坐在马上,其实也就是倚着顾南衣才成。
顾南衣这一路又在破例——一直没换衣服,一直没推开她。
平常快马半月之路,她们只用了七天。
鼓起最后一丝力量,她催马前行。
却有箫声响起。
清越空灵的箫,迤逦于山间,仿佛自云端降下,携了这金风玉露天水薄云,穿过风的经纬,将无尽心思苍凉奏响。
那曲调起初轻灵,渐转激昂,几番雷生电闪云起雨收,忽又化作瑟瑟秋雨,低沉绵邈,不尽徘徊。
箫音有几分熟悉,凤知微一怔勒马,细细听着,眼底神色变幻,忽然仰头。
矮山半山松树上,有白衣人悠悠于树上吹箫。
几个月前,陇西暨阳山无名古寺之外,凤知微曾于生死绝境之际,听过他的箫。
一曲江山梦,梦断江山。
几个月后,在帝京城外不知名矮山上,他白衣如雪,持箫坐于青松之上,对一路狂奔回京的凤知微,以箫声相召。
宗宸。
凤知微听着那苍凉寂寥的箫声,一瞬间心中若压重石,沉沉坠在血液里,明明急若星火,恨不得插上双翼立即飞往帝京,突然便觉得腿似灌了铅,再也提不动脚步。
她的心砰砰的跳了起来,手指一阵阵的发抖,嘴唇不住颤动,焦裂出的血口因此沁出淡红鲜血,却无法发出任何一个字。
宗宸一曲吹完,青玉箫斜斜执在掌中,倾身对凤知微下望。
那一刻他的眼神温和而悲悯,带几分深藏的怅惘和悲凉。
他看着哆嗦得越来越厉害的凤知微,平静而怆然的道:
“知微,对不住……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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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倒流,走回帝京七日。
七日前。
午夜皇城城门紧闭,却忽有鸣镝之响,撕裂皇城夜空,随即深红城门訇然中开,一骑飞驰而入,铁锏赤甲,金羽饰腰,似一道赤金长线,投入城门黝黝深暗之中。
那人并没有直奔皇城深处金羽卫内衙,而是奔向皇城之西,《天盛志》设在外廷的编纂处。
有人夜半被惊醒,已经在编纂处等候。
重门关闭,深窗烛影,赤甲金羽的男子匆匆禀告,宽衣大袖的男子神色凝重。
片刻后,赤甲金羽的男子退出。
宽衣大袖男子步出中庭,遥遥望向天盛之南,久立无语,夜色深浓,露染衣襟。
六日前。
一封来自闽南的火漆加封的绝密书简,静静躺在编纂处副总裁的书案上。
一双保养良好的手轻轻拆开信封,抽出只有寥寥几字,却语气坚决的信笺。
几个字,那看信人却看了很久,良久一声长叹,将信重重丢于一边。
他默然在椅中枯坐良久,眉头深锁,神情犹豫难决。
书案上还有一叠类似形状的信笺,他抽出来,一封封的回看,越看越眉头纠结。
他突然停住了手。
一封信笺,底层微有皱折,他想了想,以金羽卫秘法药水,将底层略泡,一行字悄然显现。
“王心已乱,弟甚担忧,先生大才,必能自决。”
他执着信纸,沉思在夜的无边无垠的黑暗里。
五日前。
一行灰衣人,身姿翻惊摇落,悄然掠过夜色中重重屋脊,掠入秋府后院的一座小院。
那些人落地轻轻,小房内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的妇人,却立即惊醒,目光炯炯。
“嚓。”屋内灯火被点亮。
妇人披衣坐起,神色镇定望着来人,将所有人仔细看了一阵,若有所悟。
缓缓道:“那事……终于来了么?”
“夫人。”灰衣人单膝跪地,“您多年辛苦……总令大人命我等前来接您立即离开。”
“十多年来,你们终于出现了。”夫人不接他们的话,神情微带感叹的道,“我曾期盼你们的出现,又害怕你们的出现,如今,总算尘埃落定。”
“金羽卫近期换了新主人。”灰衣人垂目道,“十多年来为了躲避他们的追查,夫人您从深山迁出,带小主人大隐隐于京,大隐隐于朝,然而对方实在厉害,我们的暗线接报,对方已经掌握了确凿证据,马上就要动手,您收拾一下,我们马上要走。”
妇人沉静的笑了笑。
“我为什么要走?”
灰衣人愕然。
“这一走,他的梦想也将付之东流。”夫人面色苍白眼神明亮,“我不管你们内部有什么意见分歧,对我来说,我要完成的就是他的嘱咐,他一生的梦想,我已经看见了期望,为什么要前功尽弃?”
“可是……”
“准备了那么多年。”夫人道,“何必要白白浪费。”
“夫人。”灰衣人沉声道,“这是性命攸关的事。”
“你说得对,性命攸关。”夫人古怪的一笑,“不过有些性命,从来就是准备拿来牺牲的。”
灰衣人默然不语,半晌勉强道:“总令大人觉得,还是太冒险了……对方……”
“千古基业,险中求。”夫人淡淡道,“你们这一代,也许更看重稳妥和皇族血脉延续,可我更记得他至死不改的期望,他那样的人,一生不接受失败,却遭受那样的命运,家国崩亡、组织毁灭、千里追杀、同伴零落、兄弟在眼前一个个死尽……最后还要遭受那样击毁一切的背叛……他什么都没说,我却知道他恨,我知道他内心深处的最后愿望,他要看到这个王朝的死亡,正如这个王朝曾眼看着他的兄弟们死亡……这个愿望,他做不了,我这个未亡人也做不了,但是我相信,有人会做得了。”
“夫人!”灰衣人急声一呼,“您已经违背了……”
“别和我说违背了谁。”夫人傲然打断,“我并不是你们组织中人,没有背负你们的世世代代相传的任务,对我来说,我只需要尽我所有,完成先夫遗愿。”
灰衣人沉默下去,想着先一代的宗主大人,那铁血而刚烈的男子,短暂一生里只为一个梦想活,并用他的执着影响了眼前这个女子,一生里,也只为他的执念而活。
“别忘记,你们的主子,自幼承我的教导。”夫人突然一笑,“只有我最清楚,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只有我最明白,在什么样的事情激发下,你们主子会决然而起,走上我想要她走的道路。”
“主子未必适合走上那样的道路……”
“不,她适合。”夫人眼神闪动,带着几分骄傲几分欣慰,“你们看看她所做的一切,你们看看翻云覆雨惊动天下的十六岁钦差大臣!她是天生的王者,堕于尘埃而不掩光华,这样的人,这样高贵而不可超越的血统,你们愿意她放弃与生俱来的无上天赋和使命,一生甘于平凡,在你们的保护下庸庸碌碌的嫁人生子,做那锱铢必较的田间妇?你们觉得,这样对得起她?对得起你们上代宗主?对得起你们永忠的大成皇朝血脉?”
“这是总令大人的意思。”灰衣人默然良久,答,“他认为,先皇主的遗命,只是维护皇族尊贵血脉承续,至于江山更替,朝代变迁,这是历朝历代都不可避免的潮流之势,无需介意太多,只要主子安好,一切都不值得为之牺牲。”
“你们总令大人,承继了先代的倜傥洒脱。”夫人冷笑,“我却不能,这么多年,每当我想起他那样寂寞的离去,想起他临终前握住我的手,想要说什么却没能说出的模样,我就知道,终我一生,有件事,我永远也不能放弃。”
她神情决然,语气坚定,一字字钢铁般铮然有声,灰衣人怔怔望着她,知道今晚是无论如何也完成不了任务了。
“这是您的母国……”半晌灰衣人苦笑,“我没想到您竟然……”
“没什么母国不母国,天盛的疆土,也是夺自大成,天盛仔细说来,也是大成的叛臣。”夫人沉静的道,“我不管这天下,我只管一人。”
灰衣人不再说话,静静望着这个传说中性烈如火,坚执夭矫的女子,曾以为那许多年艰辛忍辱风霜磨折,早已将这女子的锋芒磨砺圆滑,不曾想真正面对的时候,才赫然发现她颜色不改,锋利更胜当年。
“就这样吧,我睡了。”夫人不再说话,吹熄灯火,竟然就这么裹着被子睡下。
灰衣人一声叹息,散在沉重的黑暗里。
“……保重。”
四日前。
秋府陷入一阵慌乱——秋夫人突然得了急病,瘫倒在床口不能言,四肢僵木无法移动,秋府连连派人延请名医,内院外院人来人去川流不息。
向来不为人注意的某个小院,自然更不为人关注。
一大早,凤夫人便起身,和往常一样梳洗穿衣,把自己屋子里的东西整理整理,又去了原先住的小院,过了一阵子才出来,最后去了凤知微的“萃芳斋”。
凤知微离京这段时间,萃芳斋大门紧闭,对外号称凤知微“得了天花”,偶有秋府人去送东西,也能看见一个女子整日蒙着脸在屋子内不见人,不过从昨晚之后,这个女子也不见了,只是秋府陷入慌乱,无人察觉。
凤夫人长驱直入萃芳斋,在凤知微的卧室里寻找了一阵子,拿了件东西出来。
随后她出门,背着个包袱,去了刑部,要求探望凤皓,塞了许多银子,才被带入刑部大牢。
凤皓关在牢里已久,因为事先有了宁弈嘱托,所以并没有吃苦受罪,还养得胖了些,只是一直不给他见人,一见凤夫人出现,顿时狂扑过来,将木栅栏摇得山响,“娘!娘!”
“儿子。”凤夫人在牢门前蹲下,仔仔细细看着凤皓的脸,伸手进去轻轻抚着他的乱发。
“娘,你来接我出去对不对?”凤皓狂喜的抓住凤夫人的手,眼神晶亮的盯着凤夫人的眼,“太好了!我受够了!娘,这么久,你怎么都不来看我!”
凤夫人并没有回避他期盼的目光,她宁静的看着凤皓,仔仔细细,一寸不落的看,那眼神,似要将眼前这个她养了十六年的孩子的一切,都深深刻进自己眼睛里去。
她的眼神太过奇异,连陷入狂喜的凤皓都觉得不对劲,他渐渐的安静下来,呆呆的望着母亲,有点畏怯的轻声问:“娘,你怎么了,你不高兴吗?”
被关了近半年,娇纵恣意的凤皓,也开始懂得了察言观色,这一声小心翼翼的问话,刹那间问红了凤夫人的眼圈。
她深深的吸口气,颤抖着手去抚摸凤皓的头发,“皓儿……皓儿……”
凤皓却已经不耐烦起来,一偏头让开她的手,“娘,你到底是不是来带我走的?你再不带我走,我就要死了!死了!”
凤夫人震了震,手缓缓的缩回去,她凝望着凤皓,眼底那点闪烁的晶莹渐渐淡去,换了针尖钢铁般的凝重决然。
“……出了什么大事了?”几个衙役一边说话一边巡牢,“刚才看见很多赤甲卫士过去,往西华巷方向去了。”
“没见过这种装扮的卫士,不过看那气势,啧啧,真是吓人,谁家犯事了吗?”
“一出动就数千人,乖乖!”
衙役们腰上钥匙哐哐响着,空旷的步声渐渐走开,凤夫人凝神听着,嘴角逐渐绽开一丝古怪的笑容。
时辰到了。
她突然站起,一伸手,寒光一闪,突然从地下包袱里抽出一柄打磨锋利的小斧!
不待目瞪口呆的凤皓反应,她抡斧而起,一斧头劈在木栅栏上!
“哗啦”一声,碗口粗的木栅栏断成两截,木屑飞溅里凤夫人停也不停,第二斧再次砍下。
凤皓抱着头大叫一声,惊惶的退到牢里,瞪大眼睛看着凤夫人疯狂的砍牢门,砍得牢门上的锁链哗啦哗啦巨响——母亲疯了!她这是要劫狱吗?可能吗?有这么当着人面砍门劫狱的吗?
“娘,你疯了!”他大吼一声,惊惶的缩到牢壁前,背心紧紧靠着冰冷的墙壁,对外面大叫,“她疯了她疯了!我没叫她劫狱!不是我不是我!”
毫不掩饰的巨大响动惊动那批刚刚走开的衙役,他们霍然转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世上居然还有人,大白天在衙役的眼皮底下,公然持斧砍牢门劫狱!
因为太不可思议,他们愣在那里一时忘记反应,凤夫人却仿佛根本没听见凤皓的狂呼,三五下劈开牢门,将斧头往地上一扔,大步跨进牢里,一把抓住凤皓便向外奔。
“儿子,我们走!”
惊呆了的凤皓被她拉得一个踉跄冲前一步,随即反应过来,拼命赖着向后退,“不不不……我不和你走,你疯了,你害我!”
在牢里关着死不了,暴力劫狱却是死罪!
他拼命要挣脱,凤夫人手却如铁钳似的牢牢刁住他手腕,他在惊恐的挣扎里混乱的想,母亲竟然武功没有落下?她是什么时候修炼的?
此时衙役已经反应过来,哗然一片的直奔过来,有人在惊叫,有人在怒喝:“抓住她们!”有人飞快奔去报信求援,外面有更多的人影晃动,包围过来。
凤夫人抓着凤皓,一脚踢起那个包袱背在背上便向外冲。
凤皓在一片混沌惊恐的昏乱里,眼神无意识的随着包袱落在母亲脸上,突然发现凤夫人脸上神情古怪,人越涌越多,重重包围里,她竟然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而眼角,有一滴晶莹的泪水,无声无息迸出。
随即她决然一仰首,眼泪不动声色的顺着眼角流入鬓发里,远处油灯昏惨惨的光芒映着她昂起的下颌,一个坚定至不可更改的悲怆姿势。
他突然便心惊起来。
人潮蜂拥而来,将出路堵得死死,他的手在母亲手中,用尽全力挣脱不得。
随即他便听见母亲在他耳边,轻而苍凉的说:
“皓儿,对不起。”
……
与此同时。
金羽如流,穿越熙攘烟火,直奔西华巷秋府,砰然一声踢开大门,在满院子的惊呼乱叫中长驱直入,刹那间团团包围凤夫人和凤知微各自住的小院。
为首者一声大喝:“凤知微人呢!”
三日前。
皇城西侧,靠近冷宫的地方,有一处禁地,向来有重兵看守,不许人进入,只有少部分皇家高层才知道,那里有座地牢,是属于金羽卫的密牢,戒备森严天下第一,在那里关押着的,向来都是涉及皇族和大逆罪的重案要犯。
密牢空置十余年,今日终于有了新客人。
油灯惨惨,照耀着深青的铁壁,凤夫人盘膝坐在地上,闭目一言不发,凤皓惊惶的缩在她对面,抖颤着身子,望着这看起来比刑部大牢还要恐怖一百倍的铁牢。
他的目光每次在墙上那些沾血的刑具上掠过,便要抖上一抖。
“娘!娘!”他跪爬到凤夫人身前,身上的锁链哗啦啦直响,他拼命的伸手摇撼着一动不动的母亲,“这是在哪里?为什么会这样?告诉我!告诉我!”
凤夫人缓缓睁开眼,目光平静如深水。
“这是金羽卫皇家密牢,”她静静看着凤皓,“也就是传说的天牢。”
“天牢!”凤皓倒吸一口凉气,俊秀的脸一阵扭曲,“娘!我们犯了什么罪,会被关到天牢?”
他突然若有所悟,“是因为你劫狱吗?”他恨恨爬起来,“我没有叫您这样做,没有!”
“您去和他们解释清楚!”他拉凤夫人起来,“就说这是您自己要做的!和我无关,让他们放我出去,我出去后会来解救您!”
凤夫人定定看了他半晌,长叹一声闭目不语。
凤皓见母亲软硬不吃,一骨碌爬起来,拖着锁链便爬起来,扑到牢门前大力拍门,“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不是我要劫狱的!我是无辜的!”
没有人理他,只有回声不断在幽深的铁壁内回荡,“无辜无辜无辜无辜”的一路响下去。
“没用的。”凤夫人在他身后淡淡道,“这是铁牢,机关无数,不需要人看守,而且四壁都是重铁,什么声音都传不出去。”
“你疯了!”凤皓霍然回身,眼睛通红,咬牙切齿的盯着凤夫人,“你要自寻死路,为什么要拖着我!”
“也未必就是死路。”凤夫人目光复杂的看着这个儿子,眼神里有悲凉有庆幸。
“怎么说?”凤皓立即目光发亮的扑过来。
“你娘有点旧案在身,连累了你。”凤夫人替儿子理理乱发,温言道,“这事你不知道,也不应给你知道,你晓得的,有些事,知道了反而不是好事。”
凤皓点点头,他毕竟在世家大族混了这么多年,这种道理还是明白的。
“所谓不知者不罪,什么错都有娘担着,你只要记着,不要乱说话便成。”凤夫人将他的手握在掌心,反反复复焐着,“以后几天,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说不知道便成,千万记住。”
“嗯。”凤皓点头,“我说不知道,就能出去吗?”
凤夫人深深凝视着他,半晌道:“能。”
凤皓勉强露出一丝笑意,他盯着凤夫人眼睛,轻轻道:“娘,我是你儿子,你不要骗我。”
凤夫人看着一身凌乱的凤皓,他脸上有细细的伤痕,是被金羽卫拖进来时在铁壁上擦伤的,不是少爷却自小过得金尊玉贵的凤皓,从没吃过皮肉之苦,换成以前早叫苦连天,可如今被性命之危压迫得,连和她撒娇都忘记了。
她从袖子里取出贴肉藏的,没被金羽卫搜去的一小管软膏,轻轻掰过儿子的头,道:“我给你敷敷。”
凤皓顺从的偏过头,感觉到母亲的手指细致温柔的在脸上移动,触手清凉,听见她轻轻道:“皓儿,放心,娘总是陪你一起。”
凤皓“嗯”了一声,放下了一半心,脸上疼痛渐去,便觉得疲倦泛起,打了个呵欠,搂住母亲的腰,道:“那我睡会。”
凤夫人轻轻拍着他,像儿时一般,凤皓觉得倦意深浓不住袭来,虽然心中总有些模糊的不安闪过,但却抗拒不了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沉沉在母亲怀里睡去。
凤夫人轻轻揽着他,枯坐于铁牢乱草之上,她微微低头,看着儿子眉头微皱的睡颜,手指仔仔细细的在他眉眼之上画过,一笔一划,刻在心底。
恍惚间有滴晶莹的液体落下,即将落到凤皓脸上,凤夫人手掌一摊,闪电般接住。
她久久看着那滴液体,缓缓的,再次落下泪来。
二日前。
从头顶一道铁缝里透出的一点天光看来,天色似乎是亮了。
凤皓却还没醒。
头顶的铁阶上,却传来缓而重的步伐声,那步伐声虽然力气不足,但步率沉稳,听来是久居上位者才有的步伐。
一角黄袍,隐隐现在阶梯末端,昏暗油灯光线里,有人在铁牢那头遥遥停住。
凤夫人淡淡的笑了。
她的笑意隐在暗影里,无人看见那神秘与了然的神态。
那人一直远远看着她,眼神感慨,半晌挥挥手。
有杂沓的步声退下。
“明缨。”那人开了口,语气不辨喜怒,“细算起来,十五年没见过你了。”
凤夫人站起来,锁链轻响里姿态不卑不亢,向对方行了个礼,“是,陛下。”
“上次见你,还是那年你得胜还朝的庆功宴上,”天盛帝静静看着伊人眉目,目光很远,似在记忆中搜寻当年那明艳刚烈,英气逼人的女子,“当时有世家小姐讥你不似女子,无闺秀之风,你一怒掷杯当朝赋诗,朕……一直记得很清楚。”
凤夫人淡淡笑了笑,“明缨谢陛下厚爱。”
“你是当朝女帅,功勋卓著的一代女杰,你年青时对我天盛居功甚伟,”天盛帝语气沉沉,遗憾深深,“为何后来竟会助纣为虐,相助大成余孽?”
凤夫人默然不语,良久一笑道:“都是冤孽。”
天盛帝沉默了下来,两人遥遥隔着铁牢各自不语,一个在一怀沉静而冰冷的决心里等待着最后的结局,一个在不解和迷茫中恍惚,仿佛看见多年前那英气勃发的女子,于金殿之上一抬手金杯飞掷,声音琅琅。
“臣不敢与此等庸脂俗粉同堂献艺,污我天朝颜色!”
彼时那女子鲜亮如彩屏,照亮那满殿苍白,从此后那抹颜色便留在了记忆里,直到今日再次重温,才恍然惊觉时光的冷凝与无情。
远去的岁月如故纸,被久沉的湿霾粘连在一起,掀不动此刻沉重的心情。
很久以后,天盛帝终于再次开口:“凤知微在哪里?”
凤夫人似是震了震,半晌道:“前不久她得了天花,出京养病,现在想必已经回京。”
她回身,望望熟睡的凤皓,突然落下泪来,一直坚持着的岿然不动似被这句话给彻底摧毁,衣袂一掀已经跪在了地上。
“陛下……明缨知道您不会放过知微,明缨只求……只求能与她共死……”她眼角一滴泪欲坠不坠,看得人心欲沉不沉,“……还有,皓儿无辜……求陛下放了他……”
天盛帝默然不语,半晌却冷哼一声。
凤夫人低着头,手指抠在铁缝里,指甲隐隐出血。
“砰。”
一个小小的包裹扔在她面前,天盛帝的声音里有了怒意,“明缨,你到此刻还想瞒我?”
凤夫人翻开那包裹,将里面东西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越看越脸色死灰,勉强镇定着将东西收好,磕头道:“明缨不明白陛下意思。”
“你还真是对大成莫名其妙的愚忠!”天盛帝怒喝,“竟玩这种声东击西李代桃僵之计!”
凤夫人身子微微颤抖起来,咬着下唇,强声辨道:“陛下,您上当了!”
“朕不会蠢成那样!”天盛帝怒不可遏,“凤皓为什么会还有一个玉锁片?那上面生辰八字为什么不同?为什么还会有大成暗记?他明明是你收养的孩子,你为什么要说是亲生?金羽卫找到的稳婆,将线索直指凤知微,但那个稳婆为什么会暴毙?朕告诉你,朕找到了当年大成的宫人,指证了当初淑妃生下的是皇子,而且朕也已经找到了真正当年给你接生的稳婆,凤知微才是你的亲生女儿,凤皓是养子,而且,他比凤知微大!你给他常年挂的金锁片,将他的生辰八字都改过!”
凤夫人脸色大变,脱口而出,“知微是我亲生?不可能!当初我那孩子落草就死了……”她说到一半突然停住,脸上露出霹雳震惊的神情,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浑身猛烈颤抖起来。
“果然连你也是被人骗了!平白为他人做了挡箭牌!”天盛帝看着凤夫人神情,越发肯定自己推断,“朕还以为你中了什么蛊,竟然宁可用自己的亲生女儿来换大成余孽的生存,还想丢下她,自己带着凤皓劫狱逃跑,原来,原来如此!”
凤夫人“啊”的一声,眼泪瞬间无声的流了满脸。
天盛帝望着她凄切神情,想着她竟然被蒙骗了十几年,险些拿自己亲生女儿代人去死,心不由软了软,然而又想到就算她被骗,犯下的也是皇朝最忌讳的大逆之罪,心中一痛又一绞,生出些烦躁,冷声道:“朕不知道你还护着凤皓做什么,难道你还指望着活着出去,将来凤皓给你个太后做做?”
“陛下……”凤夫人一个头重重磕在尘埃,“您目光如炬,明缨什么也说不得,只是容明缨替皓儿再说一句……那孩子什么都不知道……除了那血脉,他什么也不是……金羽卫想必调查过他,他就是普通人家养大的普通孩子……他,他什么都不会做啊陛下……”
“斩草不除根,必将为害己身。”天盛帝冷然道,“明缨,这是十多年前你率军追杀大越残军时,对朕说过的话。”
凤夫人重重一震,终于伏地痛哭。
“当初那个组织,现在在哪里?”天盛帝默然良久,问。
凤夫人摇了摇头,“陛下,您也知道,当年他们被太子率军千里追杀,又被楚王拦截于千踪谷,群军覆没……就连皓儿,也是明缨当时在谷中捡到的,一时心软,予以收留,这么多年,那组织的人从没出现过,如果真的有人还活着,早就该出现在我们身侧……可这么多年,我们过得怎样……想来您也清楚……”
天盛帝怔了怔,想起秋明缨母子三人十几年来的艰辛,心中也动了动,沉吟不语。
凤夫人趁他分神,向后退了退,拍开了儿子的睡穴。
凤皓懵懂着醒来,一醒就大叫:“啊,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别杀我别杀我!”眼神惊恐,显见是做了噩梦。
“乖儿。”凤夫人将他揽在怀里,闭上眼睛。
天盛帝沉在铁牢上端的暗影里,默默看着席地相拥的母子,半晌,默然转身。
“乖儿……”凤夫人没有回身,始终闭着眼睛抱着凤皓,眼泪滚滚而下。
“别怕……”
一日前。
铁牢前的光影那么短暂,日头起来或降下,落在墙面上,也不过手指长的光影。
凤夫人盯着那光影,面无表情,似乎只想抓紧时间多看一眼那人间的光,害怕错过了便永难追寻。
凤皓扒着铁栏对外张望,不住道:“娘我昨天醒来看见有人出去,他们问过了是吗?那什么时候放我们出去?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快了。”凤夫人淡淡道,“就快结束了。”
“那太好了。”凤皓眼中闪着欢喜的光,“娘你放心,我出去一定会救你!”
“你是好孩子。”凤夫人对他微微一笑,“娘相信你。”
凤皓拉着沉重的铁链,哗啦啦响声里对凤夫人撒娇,“太重了,我都没法睡觉。”
“就快好了。”凤夫人将那沉重的锁链捧在手里,帮他减轻分量,“就快好了。”
有沉重的步声传来,阶梯尽头,出现几个人影,赤甲金羽,神色冷肃,前头两人,手中捧着两个托盘。
“是来放我的人吗?”凤皓大喜,冲过去晃铁门。
凤夫人身子颤了颤。
“咔嗒”十三声机簧连响,精工密制的重锁打开,当先两人捧着托盘进来。
第一个托盘上,是一杯酒。
第二个托盘上东西多些,有一颗药丸,还有一套宫装式样女子衣裙。
“夫人。”当先一男子语气平板无波,“陛下说,您看了就会明白,并请你亲自请酒。”
凤夫人目光,缓缓在那宫裙上掠过,最终停在了那杯酒上。
她眼神里一片黝黑,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整个天地的光,都已经被藏在了她心底,不愿被任何人照亮。
良久她慢慢起身,起身时,金羽卫隐约觉得似乎听见她骨骼发出的格格声响。
她慢慢走到第一个托盘前,端起了那杯酒。
她久久的端着那酒,似乎是端得实在太久,手指渐渐的有些颤抖,远处一点灰色的微光照过来,那无色的酒液,在杯中微微荡漾着。
凤夫人慢慢抬起手。
有那么一瞬间,金羽卫突然感觉,好像面前这个一直很镇定的女子,似乎打算把这酒倒进自己口中。
然而马上他就看见凤夫人平静的端着酒,转身,走向凤皓。
金羽卫松了口气,他看着凤夫人依旧笔直的背影,眼中闪过既佩服又鄙夷的神色,向后退了一步。
“皓儿,渴了吗?”凤夫人款款端着杯,立在凤皓面前,“喝杯酒吧。”
凤皓自从那酒杯端起,就已经怔在了那里,此时嘴唇哆嗦着,连眼神都变成了惊恐的铁青色,“娘……娘……你要做什么?这是什么?”
“酒。”凤夫人静静的将酒杯递过去。
“不!不!”凤皓突然嚎叫起来,连滚带爬的拽着铁链爬向墙角,看凤夫人伸过来的手就像看着苍天之巅伸下的魔爪,“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我不不不不不不不!”
他疯狂的嚎叫着,胡乱挥舞着手试图推开那可怕的东西,凤夫人躲闪不及,酒液泼出了点,金羽卫连忙上前接住。
“两位,我完成不了陛下的交代。”凤夫人不动声色的交回金杯,走回原地,背对凤皓坐下,“拜托了。”
两个金羽卫对视一眼,点了点头,陛下本来就没说一定要凤夫人亲自灌酒,只要她肯亲自奉酒,陛下就愿意原谅她,给她一个机会。
两名金羽卫捧着酒,走了过去。
凤夫人静静坐着。
她面对着墙壁,远处油灯的光芒照过来,将身后人的影子拉长,如幢幢鬼影,投射在墙壁上。
强壮和弱小的人影……巨大的装满毒酒的晃动的金杯……缩在墙角无处可缩的少年……被大手捺倒在地的身体……一个影子踩着背一个影子掰开嘴将酒杯重重倒下……
嚎叫、逃避、哀求、拒绝、挣扎、哭泣、喘息……
她一动不动,一眨不眨,沉默至于执着的,看完那一切。
半刻钟之后,一切归于寂静。
第二个托盘轻轻放在了她面前。
“夫人,用完化功散之后,请换上衣服。”金羽卫低低道,“陛下在宁安宫等你。”
凤夫人默然不语,起身,走向身后,凤皓躺着的地方。
那个娇纵的,跋扈的,被她宠惯得不通世情无法无天的孩子,从此后再也无法在这个人间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
凤夫人跪在冰冷的铁质地面上,将那孩子的身体,最后一次抱在自己怀里。
她细细的抚着凤皓冰冷的脸,将他刚才挣扎沾着的泥尘小心的抹去。
油灯下,凤皓红润的脸色只剩下月色般的惨白,不知道哪里盘旋起了一阵风,在四壁深黑的铁壁里低声呜咽。
凤皓奄奄一息睁开眼。
他有点陌生的望着凤夫人,像看着一个遥远的人,半晌低低的哀吟一声,挣扎着拉着凤夫人的手,去摸自己的肚子。
声音轻细像是冬风里即将断去的蛛丝。
“娘……我好痛……”
那手在半空中无力的抓挠,想要身边的亲人去亲手体验那肠穿腹烂的痛苦,就像从小到大,很多次那样。
然而那无力的手,刚刚牵到凤夫人的手指,便突然停住,随即,无声垂落。
他躺着,大睁着眼睛,眼底的神光,一丝丝的散了。
半空里隐约有谁呼出的最后一丝气息,凄凉的在夜的哀哭里游荡。
临死前他呼着痛,一生里最后一次想去牵亲人的手,不愿去想这死亡背后森凉的真相。
他只想带着温暖上路,如这短暂一生里,娘一直给他的所有的一切。
这一生他活得任性自私是非颠倒,只因为命运早已安排注定于他亏负。
凤夫人的手,也僵在了半空。
她久久凝注着那双至死未闭的眼睛,并没有去伸手抚下他的眼帘。
儿子……让你看着我,一直看着我。
从收养你那天开始,我便对你发过誓,你这短暂一生,我只让你痛一次……就这一次。
就这么一次,我用十六年的溺爱来补偿你,可我知道,补偿不了,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
皓儿。
看清楚我。
这是天下最为绝情的母亲,最为无耻的亲人,最为冷酷的女子,她用十六年的时间,等你,去死。
……
墙上的天光,又转过了一指的长度。
化功散入了腹,衣裙上了身。
凤夫人自站起身之后,再也没有回首去看凤皓一眼,两个金羽卫,将尸体用黄绫裹了拖了出去,这是要交给陛下亲自验身的。
金羽卫再次前来催促时,凤夫人平静起身,她迈出阶梯时,所有人都觉得眼前亮了一亮。
像红枫积了雪,万顷碧波冻了冰,那女子乌黑的眉宇间萧瑟而明艳,令得那日光也退了退。
有风韵而又沉凝哀伤的女子,自有令人心惊之美。
凤夫人只是目不斜视,挺直着背脊,往宁安宫的方向,缓缓而去,步伐稳重,不疾不徐。
长长的裙裾拖在身后,如一片白羽掠过明镜般的汉白石地面。
风扬起她的发,一片乌黑底突然翻飞出赛雪的白,跟在后面的金羽卫一惊,面面相觑。
他们记得凤夫人刚进牢里时,还是一头青丝,什么时候,青丝之下,乌发尽成雪?
前方女子一直昂着头,平静的走着,过回廊穿花园越小径进宫廷……双肩很单薄,背影很挺直。
无人看见她神容如雪,唇角一抹淡淡笑意。
……知微,你应该已经在他们保护下避到安全地方了吧?
或者你没有避,以你的性子,很有可能正在回京路上,然而南海和帝京相隔迢迢,等你赶到,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你回来也没关系,娘会替你安排好后路,这一生你从此再无此刻危机之优。
很多年前,我爱的人对我说,做什么,都要有始有终,做到最好。
知微。
但望你也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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