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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我介意!


  入夜的昌平宫,锦绣风流,深红垂缨宫灯自正门前一路逶迤于道路两侧,远看便如天际明珠坠银河而来,那些花瓣特别柔厚艳丽的花朵,在道路两侧花圃里争艳吐芳,被灯影照得润泽流光。

  昌平宫不是内廷,是西凉皇帝给朝廷柱石摄政王赐的宫殿,位于皇城之侧,占地广阔,建制宏伟,较皇宫也差不到哪去,南人民风彪悍开明,风气较整肃的天盛宫廷截然不同,一路上宫女内侍穿梭来去,见人不过避路行礼而已,时不时还有娇声笑语,如那一泓碧水轻薄荡漾,倒让人失了几分拘束,多了几分自在疏朗。

  宴席设在正殿垂花榭,一字排开几案数十张,凤知微自然是左首第一宾位,难得的是顾南衣和顾知晓竟然安排在她身侧一席,很明显这不合规矩,但也可以看出摄政王消息灵通,安排细致,并且并不是迂腐拘礼之人,凤知微也不谦让,含笑遥遥举杯,向上首摄政王暗表谢意。

  上方那男子,接收到她的眼神,和善的一笑,眼光在顾南衣身上略停了停,随即不动声色收回。

  此时堂外礼官迎客,堂前御乐坊献乐,宾主坐定后摄政王含笑举杯,百官同迎,为远道而来的天盛来使贺,凤知微回敬,一番官样文章繁文缛节之后,等得不耐烦的顾少爷父女,才等到开吃。

  父女俩埋头扎进案几中猛吃,才不管这种宴席适宜看不适宜吃,顾知晓不一会儿便将小肚子揣饱,立刻便开始坐不住,在她爹怀里扭啊扭啊扭东张西望,突然听见“嘘”的一声。

  顾知晓扭头,便看见大殿一角一处隐蔽的屏风后,突然冒出一个孩子的头,正挤眉弄眼对她做鬼脸。

  顾家小小姐立刻眼睛就亮了,却没有回应对方,一本正经的转头,又吃了几口,才对她爹道:“饱了,要去嘘嘘。”

  顾家少爷做什么事都是很专心的,也没在意那一声属于童音的“嘘”声,一边研究一道看起来很古怪的虫子菜一边随意将女儿抱下来往边上一墩。

  顾知晓从会走路起,就是自己上茅厕,一开始侍女陪,后来她连侍女都不要,倒也没掉进茅坑过,凤知微顾南衣对孩子的教育一向是放任,所以顾南衣根本没打算陪女儿去上茅厕。

  倒是凤知微看见,知道小家伙要上茅坑,担心这人生地不熟的迷路,指了个侍女跟着。

  顾知晓摇摇晃晃带着侍女出了殿门,走没几步,突然一指左前方,失惊打怪的道:“哎呀!贼!”

  那侍女一惊转头,却什么都没看见,再回头时,小丫头不见了。

  侍女吓了一跳,一时不敢声张,也不敢回殿打扰那么隆重的场合,只好央了几个交好的侍女,在偌大的宫中慢慢的找。

  她这边一走开,长廊横栏下,慢慢翻出一个小小身子来,顾家小小姐笑嘻嘻的爬出来,对着侍女远去的方向皱皱鼻子。

  她根本就没跑远,就躲在长廊下花丛里,侍女却没想到这个鬼灵精居然就躲在眼皮子底下,生生给她骗得调虎离山。

  顾知晓得意的骑在长廊栏杆上,摇晃着两条小短腿,深沉的望着远方,身后吭哧吭哧爬出一个六七岁的大胖小子,拖着两条黄龙,满眼星星的崇拜的看着她,道:“你好聪明哦。”

  顾知晓不屑的将他一推,道:“傻小子,干嘛呢?”

  小胖子拿袖子一抹鼻涕,呵呵笑道:“我家主子看见你了,找你玩呢,跟我去吧?”说着便来拉她袖子。

  “你家主子谁?”顾知晓不买账,唰一下拉回袖子,还拍拍不存在的灰,“叫他来找我,我不去。”

  “大……大……大……”忽然又冒出个娃娃音,听起来比小胖子还小,口齿还不太清楚,粘粘缠缠的“怒喝”,“……大胆!”

  顾知晓一回头,便看见身后站了个锦袍小娃娃,和自己差不多大的样子,眼珠子乌溜溜的,正努力瞪得更大点,恶狠狠的瞪着她,骂她:“大胆!”

  顾家小小姐望着那小豆丁,半晌,笑了。

  “大大大大大大大……大胆!”她学着那孩子的结巴,“大大大大……大……大胆!”

  “大大大……大胆!”

  “大大大大大大大……”顾知晓扮鬼脸。

  “大大大大大大大……”那孩子舌头立即开始跟着打结。

  顾家小小姐捧着肚子笑滚在地上。

  “大胆!”

  “大胆!”

  “大胆!”

  那孩子脸都气红了,翻来覆去却只会说这一句,似乎也就这一句最流利。

  顾知晓抱着肚子笑得打滚,没发觉那个锦袍小娃娃,脸色越涨越红,眼泡里一汪泪要掉不掉,突然“嗷”的一声,蹬蹬蹬上前,就很熟练的去踩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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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边顾知晓初遇同龄孩子便起纷争,这边大殿里觥筹交错风云暗涌。

  西凉官员不甘于两次在凤知微手下受挫,纷纷想在今晚找回场子,在摄政王装傻默许下,先是采取灌酒方式,指望着灌倒使臣让他们自己出洋相,结果两位副使及一般随员倒是很好灌的,一灌就醉,一醉就睡,洋相看不着,还得提供房间侍候人睡觉,而正主儿魏侯,那酒量彪悍得不似人,真正的千杯不醉万杯不倒,百余官儿鱼贯来敬,他不仅酒到杯干,还能从容回敬,敬个双喜杯儿还不罢休,要和你三阳开泰,三阳开泰了还未尽兴,再来个事事如意,事事如意干下来,你眼睛发蓝脚步转圈了,这位魏侯还要和你“五福临门”,直到那逞强敬酒的西凉官儿,噗通一声彻底拜倒在他袍角之下才肯罢休。

  前车之鉴覆了五六个,其余的官儿再也不敢前赴后继,魏侯擎杯微笑立于场中,高举酒杯,四面一转,所有官员惶然缩头,心中大恨——苍天不公!嘴皮子耍阴谋搞不过人家也罢了,居然连拼酒都输!

  凤知微擎杯微笑四面一转,很潇洒的便欲回席,她今晚本就有备而来,宗宸的解酒丸效果可好得很,喝?喝死你!

  她刚刚转身,忽然一顿。

  四面无数沉寂的席位里,突然站起了三个人。

  有一个是右首第一席的大司马吕瑞,这倒也罢了,但是另两个,让她眉头皱了皱。

  这两位,席次不在一起,排得也很不起眼,摄政王介绍时淡淡一句,似乎一个是西凉南境一个边远郡县的郡守,另一个是西凉颇有影响力的世家的三代子弟,两人都是有公事来锦城办理,正好咸与盛会,按说每种宴会都有这种人,不为人注意的隐在角落里,挤个位置开开眼界,和大人物混个脸熟,日后说起来有吹嘘的资本,说不定还能借此缘分搭上线之类的,凤知微见惯这种场面,原先也没在意,不过淡淡一瞥而已,那两人也一直本分,像他们的身份一样,缩在那里。

  然而此刻她这番举杯半玩笑半挑衅的一站,那两人竟然同时站起。

  同时站起也罢了,同时站起后,两人互相对视一眼,似乎都没想到对方站起来,都怔了怔。

  那一瞬间两人隐在暗处的神情,似有火花一闪,随即消逝,然后两人同时看了看大司马吕瑞,又齐齐坐下来,坐下来的时候,又互相看了一眼。

  这一番动作,可就很有些微妙了。

  凤知微眼神一闪,这才仔细的打量了那两人一眼,看起来相貌打扮都平平无奇,符合他们的身份,只是两人气质都似乎很好,一人沉默端坐,气质温润儒雅,另一人斜斜半倚,折扇漫不经心敲打掌心,姿态灵动,先前两人隐在暗处不显眼,此刻一打量,便看出风神皎皎,绝不泯然于众人。

  真正久居上位的人,哪怕改装易服,混于市井,自有不同他人鹤立鸡群之处。

  凤知微眼神一掠便过,注意力已经转向端杯而来的大司马吕瑞,这个男子和她想象中不同,传闻里这位大司马,是西凉先皇第一重臣,先帝驾崩时将幼主托孤于他,结果他却在摄政王把持政权之后,迅速转投了摄政王阵营,任由摄政王主掌军政大权,太妃董氏把持后宫,甚至在投靠摄政王之后,还亲自出手,替他剪除了一批忠于老皇遗诏、坚决反对摄政王把持军权的老臣,由此获得摄政王信任,是西凉朝廷摄政王之下第一人,倚为左膀右臂,在凤知微的想象中,这等趋炎附势之徒,想必狼视鹰顾容貌阴鸷,不想今日一见倒大出意料——这是个文秀近乎荏弱的男子,肤色苍白,眉目清秀,看上去便如女子,身体似乎也不是太好,席上时常在咳嗽,只是偶尔目光一转间,眸光如天际闪电青影迭起,才让人看见属于西凉重臣的独特锋芒。

  此刻他软绵绵慢吞吞端了个巨大的酒杯上前来,一摇三晃,让人担心会不会栽进酒杯里。

  凤知微站定,含笑看着他。

  “魏侯好酒量。”吕瑞眯着眼睛,更加慢吞吞的道,“不想魏侯不仅长于政务军事,更擅杯中之物,想来这般豪量,定是在天盛官场时常宴饮之中,久练而成?”

  这是讥讽天盛官场多酒囊饭袋了,凤知微一笑,举杯不胜感慨的道:“官场饮宴频繁,诸国皆如是,久而久之确实也就练出来了,在下今日赴宴,原本心中惴惴,想着面对西凉诸位同僚,定然要狼狈扶醉而归,不想贵国官员都这般谦让,争相要对在下五体投地,想来赴宴太少,练习不够?也是啊……酒肉还是很贵的,呵呵。”

  这话更狠,你既然说我们喝酒饮宴多,我就说你们饮宴少——因为太穷。

  西凉群臣相顾失色,脸色难看得很,吕瑞却不动气,软软一笑,又斟了一杯,道:“魏侯放心,酒肉虽贵,还是请得起魏侯的,就是粗劣了些,诸般排场,抵不得贵国声色犬马,嬉游猎艳,男女通吃,积淀出的风流品质。”

  声色犬马、嬉游猎艳、男女通吃……这不是宁弈在外的名声么?

  凤知微眉毛一挑,抬手先喝了这杯酒,顺手给吕瑞满上,笑吟吟道:“我国民风淳朴,朝政清明,大司马指的这些,本侯竟不明白从何而来,想必路途遥远,以讹传讹,人云亦云也是有的,其实在本侯看来……”她笑指西凉众官,“有人腰围三尺,有人身细如柳,男女通吃谈不上,男女同殿倒是看着很像的。”

  “……”

  西凉官儿们倒抽气的声音老远都听得清楚——大司马已经够不客气,当朝讥讽天盛皇子,这位天盛使臣更是敢撕破脸皮,当面骂大司马不男不女!

  吕瑞定定的看着凤知微半晌,抬手又斟了一杯,凤知微眉头一皱,心想这混账居然酒量了得,第一杯喝下去看起来就要倒,现在看来还是和第一杯状态一模一样,还有自己似乎没有得罪这人吧?干什么要这么纠缠不休?

  正想三言两语打发走算完,吕瑞却已经再次敬了过来,这回声音很低,“不过开个玩笑,魏侯似乎动了真怒?难不成不小心被在下戳着了痛处?”

  凤知微望定他,一口喝干,笑得很假,“哦?被戳着痛处的难道不是大司马阁下?”

  吕瑞不理她,又是一杯,“或者魏侯只是不能忍受在下诋毁楚王殿下?”

  凤知微痛快喝掉,“身为天盛使臣,上至帝王,下至庶民,都是本侯戮力捍卫的对象,说到这里,本侯很奇怪大司马的风度,好歹也是一国重臣,却只爱这些不足信的街巷传闻紧抓不放,难道西凉朝务清平到无事可做了?”

  两人唇枪舌剑针锋相对,却是酒越喝越快话越说越低,满殿官员看过来,只看出两人已经在拼酒,都暗笑大司马素来气量狭窄,尤其记恨别人说他像女人,今儿天盛使臣可是把他往死里得罪了,都有几分幸灾乐祸之心,笑呵呵端杯看着,也没人凑上来。

  这边吕瑞呵呵一笑,又上一杯,“楚王殿下的传闻,几分真几分假,在下看只有魏侯最清楚,不过街巷传闻虽不可取,其实也未必不值得关注,比如在下最近就听说了个趣闻,说是某国亲王正在追索某逃妾什么的,魏侯不知道听说没有?”

  凤知微心中一震,此时才知道吕瑞跑来挑衅的真意,抬眼看了他一眼,对方含笑的眼神里几分诡谲,她盯着那眼神,笑笑,若无其事给两人把酒满上,道:“大司马真是有心,这点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轶事儿,也能费心搜罗,在下身在他国,身负使节重任,可没闲心操心这些。”

  “魏侯自然不用操心,有在下操心就好了。”吕瑞才是真正的海量,那么多杯下去脸色还是那么小白脸,“在下接了摄政王的王令,正要替那位亲王查查那位逃妾的下落呢。”

  凤知微低头斟酒,唇角一抹笑意淡淡,心中却在急速思考——吕瑞什么意思?很明显他竟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女子身份,知道了自己和晋思羽的一番纠葛,但听他口气,摄政王却是不清楚的,他为什么不报摄政王?而这一番话,似威胁似提醒似警告,到底是好意还是歹意?

  心里一时微乱,这个西凉大司马,出乎她的意料,竟然是个深沉难缠的人物,如今也不必急着说什么,就顺着他意思,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罢了。

  “是吗?”她笑笑,又干一杯,“大司马真是辛苦,连这种琐碎事情都要亲力亲为。”

  “是啊。”吕瑞愁眉不展,“人海茫茫,哪里去寻?不过听说那逃妾是天盛人,不知是否可以劳烦魏侯,代为寻访?但有消息,还请魏侯相告才是。”

  来了。

  原来这就是吕瑞的真意。

  他抛出这个重要消息,不为威胁,只为达成私下的联系。

  只是为何一定要当着群臣面,做出和自己针锋相对水火不容的模样,那又有一层深意了。

  凤知微低低笑起来,那笑容故意做出几分冷意,将酒杯铿然和吕瑞一碰,道:“能为大司马略尽绵薄之力,那是在下荣幸。”

  吕瑞呵呵一笑,道:“更是我的荣幸。且陪魏侯三杯以谢之。”说完自斟自饮,连喝三杯,随手将杯底向凤知微一亮,哈哈一笑,转身慢吞吞走开。

  他来得突然,喝得痛快,走得随意,凤知微心中有心事,抓着个酒杯还在思索,他已经摇摇摆摆离开,西凉众臣看这模样,都觉得他和凤知微一番拼酒占了上风,顿时欢欣鼓舞,将他如功臣一般接着。

  摄政王也十分喜悦,赐酒吕瑞,也顺便敬了凤知微一杯,随即便唤上舞娘,西凉舞娘天下一绝,莲步风舞妖媚无伦,天盛其余使臣都停杯观看心动神摇,凤知微却是见识过庆妃的,那可是西凉舞娘头一支,之后再怎么绝艳的舞,也抵不得她的媚态天生,意兴索然的看了一阵,四周的官员却已经渐渐兴奋起来,这似乎也是西凉规矩,庄严正宴之后,艳舞就意味着节奏放松,众臣们渐渐开始互相拼酒,勾肩搭背的,醉眼迷离的,捞着舞娘就摸的,端着杯在大殿里吟诗的,一派纸醉金迷放浪形骸模样,吵得人不堪,连摄政王也很快告了罪,说酒醉不支,由最美的一个舞娘扶入内室,“休息”去了。

  凤知微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笑容——天下官场果然都是一个德行,剥去道貌岸然外衣,最是肮脏淫乱。

  她四面望望,有点奇怪知晓怎么还不回来,按说大号都够解决了,只是也没想到会出事,因为昌平宫人影如潮,顾知晓又是天盛打扮,谁见了都不会为难,不过还是不放心,凑过去对慢慢尝着西凉甜酒的顾少爷道:“去找找你家知晓。”

  “你呢?”顾少爷也有点担心女儿,但还是先问她。

  “我能有什么事?”凤知微笑,“摄政王再怎么为难我,也断然不敢在西凉境内让我出事,他是要交好天盛,不是要打仗,你放心便是。”

  顾少爷想了想,道:“马上便来。”随即出去,凤知微推开身侧两个舞娘的劝酒,端了杯,踱步到殿侧回廊连接的露台,这里清静,四面活水徐徐,清波涟漪,脚踩刷了桐油的廊木,步声空灵清越,远远传开去。

  转过一个弯,便是露台,阔大的水面倒映星光粼粼,一阵阵凉风掠波而来,吹得四面旗杆上浅紫宫灯灯光幽幽,像一片浅紫的绸缎,铺开在白木的地面上。

  却已有人捷足先登。

  那人靠着栏杆,凭湖临风,风吹起乌发如缎,背影颀长而挺直。

  凤知微停住了脚步,仔细的看一眼那背影,下一瞬她转身就走。

  “芍药。”

  有点可笑的称呼从背后传来,凤知微的背,僵了僵,随即转身,带点茫然的笑道:“阁下是在唤哪位侍女吗?需要在下帮你找过来么?”

  那人缓缓转身,半倚着木栏杆,深深看她,虽是陌生的脸,但一双眸子波光明灭恍然如前,他看着对面锦袍玉冠的少年,眼神一瞬间掠过些微陌生和疼痛,随即换了波澜不兴的沉静温和。

  “我在唤我的逃妾。”他转开眼光,注视波光潋滟的湖面,“她今年十八,天盛人,长熙十四年白头崖一役为我俘虏,自愿做了我的妾,曾和我长居大越浦城浦园,受尽宠爱,令我打算于年后纳她为侧妃,正当我欢喜修表准备上报朝廷之时,她勾结同党,潜入浦园,倾我湖,伤我身,围我城,更兼去而复返将我再彻底骗上一回,骗我信她会忠心归顺,骗我携她共上城楼劝退敌军,骗我以为从此后便可和她携手天下共看这山河壮阔——然后,她当我的面,挽弓、碎墙、跳城、逃生。”

  最后八个字,他说得一字一顿,像是沉重的雕花大弓,决然的砸在了巍巍城墙砖上,粉碎,成灰。

  凤知微默然负手而立,听得也极认真,宫灯幽影打在她脸上,摇曳出一片模糊的暗影。

  “魏侯……”晋思羽缓缓上前来,这声轻柔的呼唤,竟似比刚才那沉静而恨毒的语气还令人森然几分,“你告诉我,这样的一个人,这样一个欺我真心负我挚诚的凉薄女子,我该不该追索天下,不死不休?”

  他一步步逼近,凤知微没有不自在,也没有退,平静的立在原地,抬眼看他,突然笑了。

  她的秋水蒙蒙的笑意,开放在南方秋季微湿沁凉的风里,像一朵洁白的兰花,瞬间迫人灼灼绽放,千万里江山,顿时弥漫王者之香。

  晋思羽看见她的笑,倒怔了怔,一瞬间有些恍惚。

  “这位可敬可佩的妾,是叫芍药么?”凤知微柔声道,“名字虽俗,风骨却不俗,本侯虽然不认识她,却很为她赞赏——两国交战,沙场厮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是战,场下较量尔虞我诈你来我往也是战,这位芍药姑娘输明战,赢暗战,不堕我天盛国威,很好,只是说到底,和阁下你也不过是平手,人家不介意身为你俘虏含悲忍辱潜伏隐忍,阁下为什么一定要介意被敌人钻了空子吃点小亏呢?”

  晋思羽站定,望着月下的少年,想过很多次相逢的场景,但就是没有想过,这个时辰,那么关系微妙的一对男女别后初遇,她竟然还能侃侃而谈神态自若,其实他本应该想得到的,但就是不愿想,不愿猜,然而等到今日终见,她比他想象得还要无情。

  他默然立在那里,听着那淡而凉的一字字一句句,只觉得心脏似被无情大手狠狠绞扭,一阵阵翻转颠倒的疼痛,痛到几欲按住心口,将那颗堕入冰水的心,狠狠挖出来。

  别后半年,朝务政事,每每遇见那个名字,那人才智卓绝,那人风生水起,那人捭阖朝堂,那人独步天下,听着那些光彩耀眼事迹,却像隔着玻璃看另一个人,那浮薄迷蒙的霜花背后,现出那样一张脸——细致的,娇弱的,眉心微红殷殷而双目波光流转,笑起来有点心不在焉,却让人一见心软。

  那样截然不同的一张脸。

  常让他走神到恍惚。

  总想起那些夜深风急雨敲窗的相对读书,想起温暖火盆前互相握住慢慢烘烤的手,想起除夕之夜她尊贵而亭亭的伴在身侧,想起园子里他背着重伤无力的她慢慢前行她拂在他颈后的温暖呼吸,想起书房谈判里她这样告诉他——恭喜安王殿下得国士无双,天下疆域,指掌之间!

  想起这些,之后的便不能再想,然而不想,自己也放自己不过,掀帘行路,时不时总看见那张慵懒微笑的脸,天涯海角,她越远,记忆越向前。

  正如听不得那个名字,却偏偏要时常听见。

  到如今,他恨的,到底是那段和她有关的记忆,记载了他人生里最大的一次挫败和失落,还是只是在恨,她从头到尾,诸般温柔婉转都在假扮,到得最后如此决然?

  那些相对的笑语,眼波的交流,手心的密语——都是假,都是假。

  心里知道是这样的,却依旧不甘,不甘自己在他人心底,沦落至如此地步,所以他来,近乎自虐的站在她面前,听她再一次的漠然,拿国家大义来相对。

  斯人至无情,竟叫人痛到骨里。

  他突然微凉的笑起来。

  那么气质儒雅温和的一个人,这样笑起,却像昂首啸月的受伤的狼,冲着深黑苍穹,吼出滴血的伤。

  随即他冲前一步,突然就到了凤知微面前。

  “我介意!我介意一颗真心被弃如敝屣!”

  “我介意!我介意她从头至尾都在欺骗!”

  “我介意!我介意她明知我放手依旧不依不饶!”

  “我介意!我介意那番博弈我原本可以不输!”

  “我介意!我介意不败于智谋,却败于谁更无心!”

  “我介意!我介意为什么傻到和一个无情的人赌她的情!”

  他声音低沉狠戾,很难想象那么儒雅温和的性子,发作起来竟也暴戾凶狠不留余地,一声介意,一步逼前,凤知微望着他瞬间变得漆黑的眸子,突然觉得心中一堵,嘴里似乎也泛起淡淡的苦,伪装出来的振振有词淡定漠然瞬间粉碎,忍不住便向后退,他前一步,她退一步,六声介意未完,她后背砰的一声,已经撞上了临湖的栏杆。

  晋思羽积郁的怒火,被她的淡定无情撩拨到了顶峰,此刻神智也有些失了清醒,眸子里一片蔓延如夜色的黑,那样的夜色里倒映着凤知微的脸,那双眼睛水汽莹莹清波明灭,像一层雾气横亘在他面前,而她的姿态终于失了那份强硬和冷漠,被死死压在栏杆前,身子微微后仰,长发柳丝般的落下去,在水面悠悠的荡着,她因这极近的距离和逼近的男人气息而微微有些失措,眼眸中浮现出一层淡淡的惊惶。

  那点惊惶看在他眼底,恍然间便是去年冬的芍药儿,在初被俘虏失忆时,淡定里时不时露出的一点凄惶之态,正是那点楚楚的凄惶,让他心一动再动,直至无可救药的沉溺下去,明明满腔怀疑,却愿意放胆去试一试……刹那间浦园一切重来,都是芍药,带笑的芍药温婉的芍药俏皮的芍药懒惰的芍药,无数个芍药在他视野里飞舞旋转声声娇笑……晋思羽忽然觉得心中一燥,压抑已久的情绪像长河瞬间冲破理智的堤坝,他咽喉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微吼,突然埋头便将自己的唇重重压了下去。

  他压下来的力度如此决然,不同于凤知微印象里那个温润亲王,近乎粗暴的重重吻上她的唇,瞬间便用力用牙齿要叩开她的齿关,迫不及待想要投身而入,扫清廓宇,占领这从未踏足的惊艳江山。

  顶膝,卡腰,压身,晋思羽将自己的全身都作为武器,死死将凤知微压在栏杆方寸之地——那些日子里他尊重着她的意志,保持着翩翩风度,于是他果真成了她记忆里的风,事到如今再讲风度那叫迂腐,她有多绝情,他便要有多掠夺!

  牙齿和牙齿狠狠磕碰的声音在静寂中听得清楚,远方喧哗笑语被风吹散,到了此处也淡若灯影,晋思羽在她的唇前被阻,并不急躁,耐心的试图去抚摸她的腰——他记得她腰间似有旧伤,一碰身子就会软。

  手刚刚触及腰间,忽见凤知微身子一矮,随即听见“嗡”的一声,自己某处,突然顶上了一样东西。

  冰冷,坚硬,尖锐。

  晋思羽停住不动,眼瞳慢慢的缩起,看着身下的凤知微。

  凤知微平静微冷的看着他,并不说让开之类的话。

  晋思羽背光的眸子,闪烁着阴冷的微光,眼光慢慢下移,看着自己腰下——就在刚才,凤知微先不反抗,随即利用他摸索她腰间的手,触动腰上软剑机关,顶住了他的要害。

  这女人……永远这么忍,这么狠。

  凤知微眼光写满平静,然而随即她眼色就变了。

  不知何时有步声接近,却不是顾南衣的,陌生的轻捷的脚步声,一人一边走,一边轻快的道:“这真是个好地方,在这里喝酒一定痛快,咦——”

  他显然已经发现了这里的不对,向这边走了过来。

  凤知微心中一急——此时她头发散乱,衣襟零落,仰身栏杆之上,和一个男人纠缠在一起,这一幕要是看在他人眼底,便是惹人怀疑的麻烦。

  晋思羽却也愣了愣,他已经从对方声音中听出来者是谁,更不愿将自己和魏知的恩怨暴露在对方面前,他眼神这么一犹豫,凤知微已经发觉,突然手指一振,将软剑收回,随即一把抓住晋思羽的手,搁在自己前襟位置,做出自己要落湖而晋思羽正要去救的动作。

  她这个手势一做,晋思羽也就明白,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握住了凤知微的前襟。

  凤知微刚为他的配合心思一松,忽然看见他盯紧自己前襟,平和下来的脸色再次一变,眼神中掠过一丝戾气,青光一闪,像是午夜里冷风吹过阴森山林,射出幽幽的光。

  凤知微心中一紧暗叫不好,此时她对晋思羽钳制已去,己身处于不利姿势,又将前胸要害交给了他,只要晋思羽心中一恶,便可以瞬间置她于死地,至不济也可以掳走她!

  凤知微心中暗悔,悔自己还是低估了晋思羽,或者当初对他留下的印象太深,总觉得这人对自己并无杀心,却不曾想,情分多深,如今恨便多深!

  诸般念头不过闪电般一转,抓住她前襟的晋思羽,却已经慢慢挑起了他的尾指。

  他的尾指里,有一星蓝芒,幽光闪烁。

  而指尖所对的方向,正是凤知微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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