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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我的大妃


  “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一路似乎太安静了些?”马上的赫连铮以手搭檐,望了望远处,不过他也望不出什么来,身前是山,身后也是山。

  这是靠近陇北和长宁边境的濠山,淡青的山体掩在四面蒙蒙的雾气里,沉郁连绵。

  出来已经有大半个月,从草原到西凉,要经过山北陇北长宁和闽南,按说就算后两道有路之彦华琼掩护,是没什么问题,但是山北陇北虽然天高皇帝远,也不是那么容易走的,偏偏在宗宸的手里,一直都有整个天下疆域最精密的地图,据说是当年大成皇家密档里的绝品,这也是当初凤知微为什么随随便便,就能给晋思羽指出了长青山脉里的秘密小道的原因,而在山北和陇北,几百年前还是扶风国的疆域,早年原大瀚国七将军跨国和扶风巫女作战时,就曾经大军通山,在山间开出小道偷袭,事后也留下地图,草原运输队在经过第一次的开拓之后,便是充分利用了这些山间小道行走,遇上实在不得不过城的情形,便将马匹分批,充作马商,一路走了过来。

  “安静有什么不对的?”五雕早已走过两趟这路,从来都风平浪静,不以为然的摇摇头,“大王,这路从来都很安静。”

  赫连铮沉默不语,马鞭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在鞍鞯上,他也说不出有什么不对,更多的是直觉,但就因为是直觉,而越发警惕,他自幼生长生死翻覆的草原王庭,对危险,几乎有一种本能的反应。

  赫连铮抬起眼,望着茫茫远山,突然道:“我想起来哪里不对了!”

  “什么?”

  “猎户!”赫连铮道,“咱们进山已经有很多天,却一直没有看见过一个猎户,虽说咱们走的是山间小道,外人不清楚,但是满山游走的猎户应该知道,为什么从来没有遇见过任何一户山民?”

  “也许是凑巧吧……”六狐摸了摸光头,有点犹疑的吸了吸鼻子。

  “你就不配叫狐!”赫连铮骂一声,催马四处看了看,想了想,又觉得实在不能为这么个理由便打道回府,犹疑了一下,叹息一声,道:“夜了,先睡吧。”

  一行人连带卫士熟练的扎营休息,赫连铮双手枕头躺在帐篷里,眼睛睁得大大的毫无睡意,一忽儿想到这次走完就立即收手,一忽儿想不知道知微什么时候动手,一旦动起手顺义骑兵应该先挑哪座城,从哪条路线南下,一忽儿又想大妃混到大学士了,快二十二岁的人了,往日那个小桃子有没有长成那什么木瓜?想着想着便觉得浑身燥热,翻来覆去睡不着,天快亮时才迷糊合眼。

  仿佛只是眼睛刚刚一闭,天便亮了,外面人喊马嘶的热闹,赫连铮骂一声爬起身来,看看撑得饱满的裤子,爱怜委屈的叹息一声,叉着腿出了帐篷。

  一掀帐篷便看见三隼站得远远的和一个人说话,听见他动静回头笑道:“主子,你昨儿还说没遇见该遇见的,这不就遇上了?”

  赫连铮眼眸一眯,看见对方是个妇人,山间妇人打扮,戴着斗笠,背着采药的篓子,打着绑腿穿着草鞋,浑身上下透着利落气息,一张被山风吹得发黑发红的脸圆润健康,见他看过来,落落大方的笑道:“老爷们是从山外过来的吧?可要买点草药?山里毒物多,不备药是不成的,咱这里有上好的蛇药。”一口流利的陇北土话。

  赫连铮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阵,连手指间的老茧都看过了,随即挥挥手,示意三隼去和她谈,三隼过了阵子,捧着一堆草药回来,欢喜的道:“这妇人不懂价,十文钱给这么多!”

  “眼皮子浅!一点便宜乐得这样?还是男人不?”赫连铮心不在焉骂一声,看着那妇人背着筐子下山,经过他身边,突然被地上木桩一绊,一个趔趄,赫连铮袖子操在手里,看着她,没有扶的打算,三隼愕然看了自己大王一眼,下意识伸手,赫连铮却突然闪电般伸出手,扶住了那妇人。

  那妇人手按在他手背,立即站稳,随即红了脸,笨口拙舌的连连道谢,赫连铮挥挥手,看着她离开,三隼挠挠头,愕然道:“大王你刚才没扶,怎么后来又……”

  “蠢!”赫连铮怒瞪他一眼,一甩手进了帐篷,仔细看了看自己手背,倒也没什么异常,不由自嘲一笑,觉得自己那莫名其妙的不安,实在搞得有点杯弓蛇影。

  这不过算是个平淡无奇的小插曲,一行人驱马继续赶路,过了几天出了山,直入长宁境内,这回速度就快了许多,长宁各城各关卡早已得了小王爷关照,一路放行,也不需要再在山里躲藏,不几日顺利出了长宁境,直奔闽南。

  这一日一抬头,前方关卡城门金字灼灼在目“马屿关”。

  “这守门官老游是咱华将军亲信啊。”四狼笑道,“上次俺送马过来,还和他拼过酒,好酒量!”

  “还是老规矩,晚上进关。”赫连铮一挥手,“不要大白天浩浩荡荡的让人难做。”

  因为要等到夜间,一行人先将马藏在附近一个山坳里,七彪们看着城门口川流不息的人群,也有不少马贩子,笑道:“闽南不是说穷山恶水,现在看起来,会做生意的人也不少啊。”

  “蠢货,闽南人不懂做生意,外地客商懂啊,”赫连铮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这边湿热,矿多,染料铁器什么的都不错,自然有人前来互市。”

  他原本是随口教训三隼,却突然心中一动,仿佛刚才哪句话触动了心底一直隐隐的不安,然而那念头像星火转瞬即逝,再要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喝酒喝酒!”身后七彪们不甘寂寞的开始拼酒。

  “留点肚子,不然给老游灌倒,你也别回草原了!”

  “呸!可能不?”

  身后一阵闹哄哄,赫连铮突然也觉得内心烦躁,心火一拱一拱的,却也不想破坏七彪们的兴致,眼看天色将黑,爬上岗头对关卡城门望着。

  那里看起来和任何一个关卡没什么两样,星星点点的灯火浮游在门楼上空,等会他只要拿了通关腰牌过去,自然会被人放过关卡,和以前的很多次一样。

  他转了个方向,看向帝京,知微一直都有信来,很规律,不间断,说些帝京杂事,偶尔也告诉他谁谁又玩阴谋诡计了,并没有一味报喜不报忧,自然一如往常,他却始终觉得,越是这样正常,就越不正常——凤知微天生招祸体质,她身边惊涛骇浪不断,根本没可能平静这么久。

  她又有什么事瞒着他了?

  眼前山峦重重,不见王都不见她,她把名分放在了他这里,自己飞在了草原那头。

  赫连铮扬起脸,七彩宝石般的眼眸在星光下碎光闪烁。

  这一刻不知为何,心事像是奔涌的海遇上了圆月,拿出全部的力量去掀起潮汐,那翻翻涌涌层层迭波的浪头,都写着那样几个字——想念她,想见她。

  两年时光,长生天说,那是两万一千九百须臾,四十三万八千罗预,八百七十六万弹指,一千七百五十二万瞬。

  这么久,这么久。

  草原王久立于山林沉黑的岗头,发出了长达几百瞬的叹息,远处臧蓝天幕上,无名的星光柔和一闪。

  “主子,我去叫门了。”四狼无声走过来,酒气微微,笑意微微。

  七彪里他这条路最熟,自然该他去。

  赫连铮转脸看看自己的兄弟和属下一眼,点点头。

  四狼转身走了几步,赫连铮心中忽然一动,叫住他。

  四狼转过身来,月色星光下笑容挚朗。

  “……没事……”赫连铮有点茫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叫住他,怔了怔才道,“……小心点。”

  那汉子咧开嘴,以为赫连铮怕他忘记了腰牌,拍拍腰间放腰牌的革囊,“您放心。”

  四狼大步的过去,直入城门之前,按照约定在城门上敲击几声,上方很快有了动静,一个人探出头来,很了然的望了望,随即点了灯火下去。

  趁夜过关却没有引起骚动,点灯下城楼的只有一个人,说明还是和以前一样,早有默契,赫连铮微微松口气,草原汉子们则想都没想过有什么不对,高高兴兴聚拢来,将马匹聚在一起。

  城门开了一条缝,四狼将腰牌递过去,一边笑道:“老游睡了?出来喝酒嘛。”一边不待人招呼,随随便便把开了一条缝的大门推开。

  他推开城门的那一刻。

  城门后的黑暗里,忽然有铁青色光芒一闪!

  夜色里一声极细的沉闷的钝响,被游荡呼啸的风声湮没。

  四狼的背影极其轻微的僵了僵,随即城门里的人一声轻笑,道:“那你就先进来嘛。”伸手便去拉他进门。

  赫连铮等人已经跟了过来。

  已经半个身子进入城门内的四狼霍然回首,一瞬间星光下整张脸五官似被人大力扯扁,歪斜狰狞!

  他似乎想狂吼,但张开嘴只有鲜血淋漓飞溅,而身后还有什么在将他大力向后拽,他死命向外一纵,一声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响后,他蹦了出来。

  月光下他左肩只剩下半个,左手已经连根扯去!

  “蓬”一声鲜血喷溅,夜空里划过一道深红的弧,喷在最近的赫连铮半身。

  “退——”四狼终于拼尽全力喊了出来,他宁可扯断肩膀死在城门外,而不肯被隐藏在门后的敌人拖入城门,为的就是这一声示警。

  赫连铮早已开始退。

  当四狼拼命扯裂自己蹦出,血花溅在一丈外的他身上时,他就开始退。

  “退!”草原之王一个转身,四狼喊出那一声时他的身形已经掠起,一手一个扯住身后最近的三隼五雕,不顾他们要扑近四狼的挣扎,悍然将他们拎起,各自抛在一匹马上,随即自己腾身上马,一声呼哨,大部分马闻声立即撒蹄向四野跑去,赫连铮大喝,“各带几匹!”单手已经牵住了身侧两匹马的缰绳,一阵风的向后便驰。

  他这番动作快得无法形容,除了跟随他多年的七彪能够下意识的跟上反应外,大部分卫士还怔在那里看着四狼,一些人跑上去要去扶他。

  “嚓!”

  一簇乌云箭雨,自城门后爆射而出,嗡一声便到了众人头顶,黑暗中青光一闪,像天阴山那边来了雨,雨落处,大片鲜血瞬间如烟花爆射,奔上前的卫士们如割稻子般倒下一半。

  轰然一声城门大开,飘出一队手持弩箭的黑衣劲装人,身姿利落动作敏捷,人还没落地,半空里便是又一轮箭雨。

  大多数人连惨呼都来不及便跌落尘埃,血色如利剑冲上云霄,一霎间马屿关城门前血肉成泥尸体如山。

  赫连铮却已经头也不回带着七彪等人狂驰离去,二豹三隼五雕六狐七鹰八獾在被扯上马的那一瞬都有个奋然回身伸手的动作,然而当他们看见赫连铮绝然一骑当先离去的时候,所有人又硬生生将伸出的手收了回来。

  伸出的手奋力回收,打在夜色血色冰凉的空风中,痛至无声。

  草原汉子生死与共,从不让兄弟死于外乡白骨零落,曾有人乞讨千里背回亲人遗骨,曾有人断却双腿拖着木板拉回兄弟尸首。

  然而今日,马屿关前,他们选择背转身,弃四狼和众兄弟而去。

  六彪瞪大眼睛,不看前方不看后面不看身边人,不看跑在最前面的大王背影,他们害怕自己眼神里流露出失望和不解,再在别人的失望和不解中痛彻心扉。

  赫连铮跑在最前面。

  一生里他从没有跑得这么快。

  他也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在战场上,敌人前,自己的兄弟面前,抛下所有人,转身就跑。

  猛烈的夜风打在脸上,一掠便是一抹血丝,他驱驰得如此凶猛,一路向前。

  然而只有他知道,他的灵魂还留在马屿关前。

  他的灵魂从激烈挣扎的内心里跃出,奔向后方,遥遥看见死不瞑目被践踏成泥的四狼,看见弩箭之下成排倒下的兄弟,看见那些沉默而轻捷的追兵。

  如果可以,他希望灵魂化为实体,留在兄弟身边同死,一同化为马蹄下带血的泥土,将每一寸血肉伴大地长眠,就像愿意将心献给魔鬼的长生天弃徒,接受背叛信仰的一切惩罚。

  可是不能。

  顺义王如果被俘或死在马屿关前,最后遭受祸患的会是凤知微。

  这很明显是一个阴谋,最后的指向是知微,所以他要死,也得死在草原,只有草原王死在草原,朝廷才没有办法牵连到知微身上。

  赫连铮仰起头,唇角紧抿,七彩宝石的眼眸黯淡如此刻天际星光。

  眼角的液体被夜风凝结,坠在坚硬的泥地,鲜红一闪,铮然有声。

  ==

  第一日。

  逃亡的第一日。

  “先在这里歇歇吧。”赫连铮停了马,注视着前方的一座残破的旧镇,这里是闽南边境,马上要进入长宁境。

  这座镇子与其说是镇,不如说是偏僻的小村,石头旧牌坊上灰色的蛛丝在风中寂寥飘荡,村头的青石碑上记载了这个小村消寂的原因——一场大水后的瘟疫。

  六彪默默下马,没人说话,各自去干该干的事。

  赫连铮坐在马上一动不动,这个状态已经持续了几天,从那夜转身逃奔开始,六彪虽然还忠于他们的王,心却已经留在了马屿关前的血场。

  过了一会六彪从村子的四面八方走来,各自摇摇头,随即二豹道:“大王,村东有间大户旧屋还算结实……”

  “去找有地窖的屋子。”赫连铮截断他,“外面穷破点没关系。”

  六彪怔了怔,脸上现出愤愤之色,三隼忍不住嚷道:“死就死,干嘛要拱地窖——”

  “住嘴!”

  四面一阵沉寂,汉子们扭过头去,赫连铮无声下马,也不理他们,自己牵了马,将几匹马先喂饱,长途驱驰,必须要保证马力,不然他们也不能暂时甩掉追兵,一天便奔到了闽南边境。

  随即他顺着村庄走了一阵,一间间的看,最终很仔细的选了间地窖两面有门的屋子,将马牵进了屋子,自己钻进地窖。

  他进去,六彪也只好跟着,五雕默默抱了一捆稻草来铺了,三隼掏出一块肉干放在草铺上。

  赫连铮拿起肉干,又停下,目光在几人脸上转一圈,道:“你们也吃。”

  “吃过了。”三隼眼珠子四处乱飞,他撒谎的时候都这样。

  赫连铮垂下眼,知道干粮想必不够,干粮袋子原本就在四狼和众卫士身上,其余人只带了少量食物和水,反正有钱随时可以补充,但是现在是在逃亡,一路避着人烟走,到哪去买干粮?

  他将肉干放下,想了一阵道:“我不饿。”

  七鹰突然向外走,赫连铮喝道:“站住!”

  七鹰站住,赫连铮道:“任何人不许离开我。这是王令。”

  六彪面面相觑,原想今夜趁夜休息到附近山里去打点野物的,这下直接被大王看破了。

  赫连铮说完便不再说话,盘腿调息,也不知道是地窖里光线暗淡还是什么原因,他眉宇间微微发青,望上去有几分诡异。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七个人木雕一般坐在地窖里休息,再也不复当初在一起嬉笑不断的融洽热烈。

  六狐突然站了起来,赫连铮立即睁开眼,六狐无辜的摊开手,道:“我去撒尿。”

  赫连铮无奈的挥挥手,六狐动作轻快的出去,他是众人中轻功最好的一个。

  夜色沉寂,远处不知名的鸟在咕咕啼叫,音调幽幽。

  赫连铮突然睁开眼,道:“六狐怎么去了这么久?”

  众人都怔了怔,大家都在想心事出神,没感觉到时间流逝,也没觉得五狐去了很久,赫连铮这么一说,才有些不安。

  几人刚站起来,外面突然风声一响,随即一样黑乌乌的东西砸了进来。

  赫连铮身边的八獾立即往他身上一扑,其余人唰地四散而开,嚓一声各式武器出手,黑暗中青白亮光连闪,那东西已经在众人刀剑下四分五裂。

  一样东西骨碌碌滚到二豹脚下,他一脚踏住低头一看,月光下一张齿牙暴突的猫脸,青色的眼珠子凝定的瞪着虚空。

  寻常人难免要吓上一跳,二豹却出一口长气,笑道:“山猫!一定是老六偷偷打猎回来了,这个时候玩闹什么?出来!”

  众人都松一口气,五雕便去捡自己脚下那截山猫身子,道:“剥了皮吃一顿……”

  他的话突然顿住。

  肥大的山猫身子一捡起,一样东西圆滚滚的从山猫肚子里掉出来。

  远处月光透过山峦小村的小窗,灰暗的照亮那双大睁的眼睛。

  六狐。

  “老六——”五雕的一声惨呼还没出口。

  “唰!”地窖入口处突然亮起一蓬刀光。

  刀光极亮极艳,像是地狱尽头突然冒出一簇壮丽的火焰,凶猛的撞入眼底,让人连心都瞬间收紧。

  火焰一亮,血光一射。

  砰一声一个黑衣人无声的倒在地窖入口,落下的头颅骨碌碌滚去和六狐堆在一起,被五雕抬脚踩碎。

  刀光又是一亮,黑暗里斜斜一挑,一道流丽如流星的弧线,又一个试图冲进来的黑衣人被一刀剖腹。

  刀光照亮黑暗的地窖,照亮出刀人冷而稳定的容颜。

  赫连铮。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挣脱八獾的保护,潜到了门边,并给了敌人致命的一击。

  连杀两人,外面的人似乎受了震慑,一时没有人再冲近,赫连铮匆匆蹲下身,将被自己杀死的尸体翻转,面巾掉落,赫然是一张容貌姣好的女子容颜。

  几人瞪大了眼睛,再想不到埋伏马屿关,一路追杀自己的是一群女子。

  赫连铮也皱起了眉,怎么也想不出凤知微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群敌人,随即他便冷哼一声,一脚将那尸体踢了出去,随即他矮身飞窜,藏在了尸体之下。

  尸体携着风声而出,外面等着的人立即挥刀相向,发现是同伴尸体,赶紧收刀。

  “嘶。”

  两刀便如一刀,在黑暗中拉开一道丝绸飘带般的弧,像是黑夜被割裂,翻出泛白的伤口,随即涌出鲜红的血液。

  属于敌人的血液。

  赫连铮那一刀左右横掠,在对方收刀的刹那间,便将一左一右守在门口的两个黑衣人刺死,按说他此时应该再进一步趁机再杀几个,他却一脚将尸体踢出,自己身子一扭,反身又扑回了地窖。

  外面一阵闹腾,他已经回到地窖,低喝:“走!”一脚踹开地窖另一侧的门,那边出来就是厅堂,赫连铮割断系马的绳,翻身上马,马声长嘶里已经冲了出去。

  身后一阵响动,一群黑衣人涌了出来,看着几骑绝尘而去,当先者冷哼一声,面巾下目光闪烁,随即冷冷道:“报知主子,对方扎手,请求调集所有支援。”

  逃亡第二日。

  长宁境。

  自那夜荒村遇敌之后,又是一阵策马狂奔,进入长宁境后五彪以为大王会松口气,但是赫连铮的脸色依旧还是那么泛着青灰。

  他不怎么吃东西,将干粮坚持给了五彪,自己只大量喝水,不过两天他便瘦了下去,颧骨都微微突起,但眼睛却越发的亮,熠熠逼人。

  这里是长宁青木县,刚进入长宁不久,那守门官见他们这么快就回来了,还很惊讶。

  这回赫连铮住在客栈。

  五彪们心中其实是有疑问的,既然追兵在后不死不休,为什么不昼夜不休尽快回到草原,好调集重兵将对方灭掉?何必要停下来休息?

  赫连铮对此并无解释,他越发沉默,似乎连说句话的力气都想省下了,好用来对付源源不断的追兵。

  “都睡吧。”他道,“还有硬仗要打。”

  六个人包了一座院子,却住了一间房,三隼犹疑良久,问赫连铮:“王,为什么不想办法通知长宁小王爷?”

  赫连铮沉默半晌,他下巴上长出青青的胡茬,神色有点憔悴。

  “不能。”良久后他简单的道,“路之彦知道,知微也就知道,我不想。”

  凤知微知道,必然不顾一切出京,可是这个时候她怎么能出京?别人正等着逮她和草原的私下勾连的证据呢!

  赫连铮闭上眼睛,默默的数着时间。

  天光有长短,人命有寿夭,凡事尽力就好。

  “咻!”一阵灿烂的烟光亮起,惊弓之鸟的五彪抓着武器就跳起来,结果发现不过是临街一家娶媳妇在放烟花。

  几人互视一眼,自嘲的笑笑,英武勇猛的草原汉子,如今成了草皮下在洞中探头探脑的仓鼠。

  隔壁那家和客栈一墙之隔,这间院子也对着人家后院,隐约听见喧哗笑语,似乎新娘子已经拜过堂,被送入洞房。

  四面语声穿墙而过,都是对那新娘美色的赞叹,五彪们听着,其中五雕便有些坐立不安吗,看着赫连铮脸色却不敢动。

  兄弟们看在眼底,虽然心情惨淡,却也露出一丝笑意——老五英雄一世,好色却是改不掉的毛病。

  院外传来敲门声,大概是小二送吃的来,五雕唰的站起,道:“我去接。”大步走了出去。

  从房内到门口只有一小截路,倒也不怕出事,众人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都含笑看他出去。

  五雕在门口接了小二送来的饭,眼睛鬼鬼祟祟瞄过墙头,这墙边有一截是镂空的花墙,他心痒痒的想多看一眼。

  这一看,眼睛便直了。

  ……

  屋子里众人看见五雕在门口似乎磨蹭了一会,随即转身,一步步的走了回来,很不甘愿的样子,都笑,道:“这样子能看个什么?还不赶紧回来?”

  说话时五雕的脚已经迈进了屋内。

  他逆光进来,脸孔模糊不清,众人都不在意,唯有一直闭目养神的赫连铮突然眼睛一睁。

  他眼睛睁开的同时。

  “啪。”

  五雕手里的食盒突然掉落,饭菜泼洒了一地,坐在最前面的二豹险些被烫着,赶紧跳起来一让,笑骂:“你小子看见什么了魂都飞了——”

  他的话被堵在了咽喉里——饭盒落地的同时,五雕向前一栽,正栽在他怀里,张开嘴荷荷几声,却说不出话,随即七窍都缓缓流出血来。

  黑色的血。

  鲜血流出的那一刻,赫连铮已经跃起,却并没有去接五雕,而是抬手一掌,劈在了墙上。

  轰然一声整面墙倒塌,烟尘弥漫里墙后一个手拿着怪异吹筒的红衣女子愕然抬起头来。

  长刀如闪电一亮,直接刺入她因为惊愕而张开的嘴中!

  自口入,自颈后出!

  烟尘尚未散尽,血花已经喷开!

  几道黑影扑了出来。

  一声冷笑,赫连铮并没有着急抽刀,直直拖刀向前一步,长刀生生穿裂那假新娘头颅,横拍向袭来的黑衣人们。

  他的刀横拍若飓风海浪,凶猛呼啸,穿过一人的躯体,必将再捣另一人的胸膛。

  他不管后背,后背有剩下的四人在亦步亦趋守护。

  烟尘缓缓散落又腾腾而起,被刀风剑光搅动如黄色纱幕,那层黄色纱幕里不时有深红血珠成扇成串掠过,泼辣辣洒开如桃花。

  自己和敌人的血,烟尘里一场酣战绝杀。

  当人数减少,烟尘将散的那一刻,赫连铮忽然发出一声唿哨,没有系缰绳散在院中的马们立即撒蹄而来,赫连铮与四彪半空扭身落于马上,毫不犹豫拍马直奔院门。

  大门还关着,赫连铮那匹彪悍的坐骑抬蹄猛踹,轰然一声大门倒塌,一阵乱尘里五人再次长驰而去。

  黑影一闪,几个黑衣人追了出来,脸色难看的看着一地尸体,半晌打头的人跺跺脚,道:“我还不信这个邪,所有人继续追!一定不能让他回到草原!”

  ……

  第六日。

  山北。

  “马累了,先喂马。”赫连铮停了马,下来的时候晃了晃。

  两双手伸过来,将他扶住。

  手的主人对视一眼,眼神晦暗而苦涩。

  三隼和八獾。

  七彪,只剩下了二彪。

  二豹死于长宁和陇北边界的清风镇,一枚冷箭葬送了他的性命,七鹰在赫连铮有次对战失足时抢先垫在了他的身下,将自己的胸膛迎上了对方的剑。

  就连大王的马,也在一次渡河时受伤,被赫连铮狠心推进了河里。

  相伴多年的爱马沉入河水中时,赫连铮连表情都没有。

  和兄弟们死的时候一样,他不浪费时间哀伤或收尸,他只在杀人。

  到了现在,剩下的二彪对赫连铮也没了怨气,只有他们最清楚,这一路大王何其艰难。

  他几乎不吃不睡,一直在杀人杀人,大部分的敌人死在他手下,大部分的攻击接在他手里,这一路他的伤口比所有人更多,很多时候他们以为他会倒下,结果最后倒下的还是别人。

  追兵很明显也被激得疯狂或者说无奈了,一心想将他们留在内陆,但是无论怎样的手段,暗杀、包围、设陷、他都有办法脱身而出,那是暗夜里的雄狮黑山中的猛虎,平日里不展露利爪,却在最要紧的时刻,探出掌来,嚓一声,五指中锋芒一闪。

  “还有一天路程,就可以回到草原。”面前是一条河,赫连铮靠在马身,低低道。

  二彪同时眯起眼睛,似乎看见一天路程之外的草原,燃起了熟悉的橘黄色灯火,牛油蜡烛散发着微微的膻味,帐篷里亲友们围坐,掀开热腾腾的汤锅。

  三隼和八獾同时咽了口唾沫。

  两人也同时转身看向后面,一队破衣烂衫的黑衣人,步子拖沓的远远跟在后面。

  看那模样,也是精疲力尽,支着剑的身体摇摇欲坠,看起来不像是来追杀,倒像是来送行。

  追杀追成了这样,很滑稽,但是当事双方没有谁觉得滑稽,也再没有力气去滑稽。到了这时候,也顾不得设陷围杀,也顾不得掩藏行迹,就像一对拼死烂打的敌人,一个抱着对方的腿也要阻止他回去,一个拖着腿也要拖回自己家。

  “这群女人很有毅力,她们的组织也一定很严明。”赫连铮轻笑一声,“到了这时候,居然没有一个人畏怯离开,还是不折不扣的执行命令。”

  三隼八獾无力的笑笑,心想大王你不是希望这样吗?你不就是希望凭一己之力,将所有追兵都吸引在一起,然后消灭吗。

  你要斩断所有可能危及大妃的线索,就像她们想留住你在到草原之前的这条路上一样,你也想把她们全部留在草原之前。

  只有死人,才能保证大妃的安全。

  所以你并不拼命回赶草原,所以你走走停停,你在以自己为饵,吸引对方倾巢出动,你一路洒下的血,只为遮掩掉这条道路上留下的所有你和大妃的气味。

  三隼八獾抬起眼,看看头顶的星空,星子烂漫遥远,不知可会照在草原兄弟们此刻的眼眸。

  他们都是孤儿,自幼被库库老王收养,和札答阑一起长大,他是他们的王,他是他们的兄弟。

  就像第一天对着长生天发过的誓一样,身体和血肉,都属于草原的王,宁愿葬在雄鹰的腹,不在眠床上无聊老去。

  这一路,很好,很好。

  那群人逼了近来,虽然也累,但是胜在人多。举起的刀剑映着河水,光芒粼粼。

  赫连铮一翻身,无数个伤口在洒血,他的刀光却比血水更快,抛在鲜血之前。

  一名黑衣人无声的倒下,半身将河水染红。

  赫连铮战入敌群,他似乎也知道,今夜是最后一战,过了明天,山北的太阳将会照射到草原的边界。

  奇怪的是,一向随时护卫在他背后的三隼和八獾,却没有第一时间跟上去。

  他们在互相凝视。

  然后有了一段奇怪的对答。

  “我去。”

  “我去。”

  “我小。该我。”

  “我大,该我。”

  又一阵沉默。

  八獾还是个少年,脸上有道狰狞的疤,十八年前他的父母死于狼群,狼们在他脸上也挠了一把,出门狩猎的库库老王带着幼子经过,以为他死了,叹息着要将他葬了,骑着小马的札答阑不肯,坚持用羊奶喂了他一夜,第二天,他活了。

  “我去吧。”他从自己马肚子下小心的取出一个包袱,系在身上,抬头对三隼一笑,“后面可能还有更艰难的事要做,三哥,我想捡个轻松点的。”

  被狼爪抓伤的脸笑容可怖,但神情温暖。

  三隼仰起头,也没说什么,拍拍他的肩。

  “下辈子还做兄弟。”

  “好。”

  说得平淡,答得也平淡,没有拥抱没有落泪,像在谈天气。

  然后两人不再说话,各自抽出刀,随着赫连铮的背影冲出去。

  他们赶到时,赫连铮长刀正横出膝端,刀光如雪,卷叶碎泥,无声而凛冽的和对方长剑碰撞,铿然一响里金芒大现,像无数星星迸在了视野里。

  没有人看见,一抹无色的光,鬼魅般一拐一转,穿入了金光之幕,射入某处。

  铿然大响里,双方各退,各自晃了一晃,黑衣人露在面巾外的眼睛,掠过一丝冷诮的笑意。

  她是此次行动的首领,带领这一群组织里千挑万选的精英,远赴这天盛边疆一路,执行主子的死命令,或者活捉,或者狙杀,要将赫连铮留在内陆,此刻,她终于觉得,虽然任务超乎想象的艰难牺牲超乎想象的大,但是看来,也不是不可能完成的。

  她的眼睛刚刚眯起。

  随即瞪大。

  对面,三隼和八獾扑近,两人并没有出刀,三隼一伸手就搭住了赫连铮肩头,死命将他拽开,随即八獾扑了过来。

  少年扑近的那一刻,赫连铮似乎想伸手抓住他,但是慢了一步,擦肩而过。

  八獾扑过来,扑向黑衣首领的怀里。

  “找死!”

  女子在这种形体动作下会有的反应显露无疑,她抬手就是一刀劈下,其他的黑衣人见势都围过来,刀剑齐出。

  八獾不避不让,扑哧一声一瞬间他身上不知道中了多少刀,他却连痛苦的神色都没有,在鲜血流出来之前,猛地抱住了首领的腰。

  然后他低低道:“死吧。”

  “轰!”

  震动声惊天动地,天地间腾开深红的火焰和黑色烟,地面刹那间陷下一个巨大的坑,隐约有白的红的在腾腾的烟气里被巨大的气浪抛掷而出,在黑色的天空下划过深红的弧线。

  河水一阵猛力动荡,落了一层带着血色的灰。

  一刻钟后。

  硝烟散尽,满地狼藉,那些一刻之前还鲜活的生命,此刻都化作坑中血肉碎骨一堆,辨不清谁和谁。

  远处,河水尽头,有人拼命拖着另一个人划水而去,即使巨响震得人几乎耳聋,他也头都没回。

  惨青的月色凉凉的照亮河水,半边黑红半边白,河中拼命游着的男子,在月光下抹了一把脸上水迹,却似永远也抹不尽那水一般,湿漉漉流个不尽。

  河水悠悠,微红。

  ==

  第七日。

  山北和草原边境。

  荒城之外,一方界碑静静矗立在草原边界,说是界碑,其实只是当年呼卓部臣服天盛脚下时,天盛为表彰功绩,由当地官府勒刻的一座记载天盛和草原共御强敌史的碑石,碑石向北,就是草原地界。

  天尽头,摇摇晃晃行来两骑,马上人东倒西歪,像是随时都可能倒下去。

  在看见那方碑石前,两人都停了马。

  “大王。”三隼蹒跚的下马,走到另一匹马前,低低道,“咱们……到了。”

  伏在马上的男子抬起眼,往日熠熠的七彩眼眸只剩下了暗淡的灰,看见远远那草原界碑时,眼睛却亮了一下。

  像是天际升起七彩的星,那一刻他眸子明若琉璃,美至惊人。

  “到了啊……”他咕哝一声,似乎想起来,但是挣扎了一下,还是没起来,三隼扶住了他,顶住他的肩,慢慢的将他挪了下来。

  “王,休息一下吧。”三隼眯眼看着前方,一抹笑意苍凉而欣慰,“我去联络最近的帐篷,通知王军来接。”

  赫连铮抹抹脸,抹去脸上的尘土和血沫,无声的笑笑,突然向前走去。

  他一动,便几乎栽下去,三隼急忙扶住他,还想说什么,赫连铮甩开他的手,自己向界碑走去,三隼只好跟在他身后。

  几十丈的距离,走了足足一刻钟,赫连铮几乎是一路跌跌撞撞的过去的,三隼咬牙偏着头,不让自己伸手去扶。

  再长的路都有尽头,青石界碑已经在目,赫连铮露出一抹笑意,笑容孩子一般纯净,天一般的高远而明亮。

  然后他上前最后一步。

  “砰。”

  他栽倒在界碑之前,一半身子过了界碑。

  一口鲜血喷射在白石底座上,淋漓惊心。

  “大王!”

  三隼扑过去,将赫连铮翻过来扶坐而起,眼光触及赫连铮的脸的时候,心中猛然一震。

  不知道什么时候,赫连铮眉宇间泛出一层青气,衬得脸色越发苍白,那种近乎透明无血色的白,将他平日的健朗肤色都遮没,显出几分死气来。

  三隼的视线,慢慢落下去。

  赫连铮跌落,裹了一天的大氅散开,他才看见,在赫连铮靠近心口的位置,插着一枚短剑。

  短剑直没至柄,因为一直没有拔出,四面几乎没有什么血色,然而三隼看见那位置,便觉得眼前一黑。

  一瞬间光影缭乱,掠过昨晚拉开大王前的一幕,隐约也曾看见白光一闪,却因为慌急着赶紧将大王拉开而忽略。

  王就是带着这样的伤,坚持了这最后一段路?

  三隼愧悔得要落泪,咽喉里堵着腥甜的血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赫连铮却慢慢睁开眼,还笑了一下。

  他笑得并无遗憾,笑容灿亮而不惨淡,轻轻道:“……好兄弟,别哭,其实就没这刀,我也……活不了的。”

  三隼抖着身子,愕然看着他。

  赫连铮眼光慢慢下垂,看看自己的手背……是的,活不了,因为,早已被下毒了。

  当日山上那个妇人,也是对方的人,他伸手相扶的那一霎,她布了一层毒,然后杀四狼的剑上也布了一层,前面那层毒平日不会发作,只有遇上后面那层毒,才会汹涌的发出来,四狼的血溅在他身上的那刻,他中毒。

  当日他在马屿关前心中一动却没想出结果,中毒的那一刻却立即明白——山民淳朴,一点草药肯定随手送了,怎么还和生意人一样知道要钱?

  知道了,也晚了。

  所以对方敢于一直追缀不休,因为她们以为可以随时收他的尸,并因为他一直不倒而无限震惊。

  所以他也不急着回去草原,回去也救不了命,而没有了他的草原,会更好的被知微所用,只要他死了,牡丹花儿想不出兵也不能。

  挺好,挺好,当他知道自己会死,突然觉得了无挂碍的轻松。

  那么就只剩下一件事,趁她们以为自己必定倒毙半路,一路将所有人除尽,一路追杀,他可以确定对方只是单独的群体,被远距离操纵,在掳获或者杀死他之前不想惊动官府,而他身上有宗宸赠送的药物,解不了这绝毒,却可以续命。

  那就够了。

  赫连铮快意的笑,笑出鲜血。

  三隼流泪着要去拔刀,赫连铮按住了他的手。

  “给我留点力气吧……”他道,“我还有话要和你说。”

  三隼跪在他身后,扶着他的肩,两人一起看浩浩无际的草原尽头,一轮硕大的红日,正蓬勃升起。

  万丈金光利剑般的射过来,镀在苍白的脸颊上,宝石眼眸的男子,目光一霎流动如金。

  “真好啊……草原。”赫连铮沐浴在金光里,轻轻道,“三儿,我不能无缘无故的死在这草原边界。”

  莫名其妙的死在这里,他担心还是会被朝中人利用了针对知微。

  三隼轻轻的“嗯”了一声。

  赫连铮吃力的转动眼睛,目光柔和的注视他。

  三隼算是八彪中最精明的一个,和他来说这最后一件事,他觉得不那么艰难。

  “……所以,委屈你了。”

  赫连铮垂下眼睫,眼神流露淡淡的歉意,对于一个草原男儿来说,最可怕的不是死,是违背长生天的旨意,是背叛兄弟,是死了做不得英雄,还得遗臭万年被千夫所指。

  这实在是太可怕的罪,然而此刻他要三隼来背。

  三隼还是痴痴的看着太阳,那般直视,似乎想被那光亮灼了眼,永不见这世间黑暗。

  随即他突然牛头不对马嘴的道:“王,你是英雄。”

  赫连铮默然不语,半晌骄傲的笑了笑,道:“我也觉得我是。”

  三隼又道:“我也是。”他想了想,补充道,“你知道我是。”

  赫连铮“嗯”了一声道:“我一生,最大的幸运,就是和你们在一起,活在一起,死在一起。”

  “我也是。”

  这一段对话后,又是久久的沉默,两人依偎着看太阳,身后是空茫无人迹的冬日草原。

  日光里有一只麋鹿轻巧的跃过,灰黄的皮毛溅开金色微红的光芒。

  那只美丽的麋鹿未曾引起两人任何的注意,他们只是痴痴的看太阳,今日这般升起,便再见不着它降落,所以要多看一眼。

  赫连铮倚着三隼的肩头,轻轻道:“……换个方向。”

  三隼没有再问,将他的身子转向南面,帝京的方向。

  赫连铮望着没有日光的帝京,唇角渐渐泛起一抹飘忽的笑,恍惚里多年前一辆马车辘辘驶来,他大笑着一指敲碎玻璃,昏暗的轿子里她飞速偏转脸,发黄的脸色,惊心精致的侧面。

  一眨眼又换了春的草原,他的子民如羊群聚集,而他抱住着她,一骑腾云飞马而落,他的银色大氅和她的黑色狐裘互相拍击狂猛飞舞,在炫目的阳光下划出一道流丽的弧影。

  赫连铮笑意越来越浓,呼吸越来越轻细。

  他轻轻说了一句话。

  草原的风刮过来,带着呼卓雪山的雪沫,带走人身所有的热气,却没能抹去他唇边那抹笑容。

  最后的笑容。

  ……

  三隼一直静静的坐着,扶着他的王,从太阳升起,坐到星光落下。

  月亮出来时,他轻轻放下了赫连铮,将他端端正正放平。

  “也该做咱们最后一件事了……”他慢慢拔出佩刀,那是草原王庭赐给八彪的刀,刀在人在,刀亡人亡。

  顺义大王不能莫名其妙的死在远离王庭的地方,他可以死在背叛的亲信护卫手里。

  三隼轻轻拔出那柄匕首,没流出太多血,赫连铮这一路的血,已经几乎流尽了。

  随即他将自己的佩刀,刺入那个伤口。

  然后他将地面做出凌乱搏斗的痕迹,做完这一切后,他走开了些,躺在一边的冰冷的草地上。

  他一直都很平静。

  直到平静的,将匕首戳进自己心口。

  刀落下的那一霎,草原的夜,幕布一般呼啦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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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熙十八年十一月中。

  第二代草原顺义王薨。

  他死于草原界碑前,死前流尽鲜血。

  时年,二十四。

  他死前没有见到最想见的人。

  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

  “这辈子,我的大妃是凤知微。”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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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有虐,早已说明,结局请亲们保持耐性,我也请求过,下面我要说什么,亲们想必知道了。

  我也写得身心俱疲,十分抗拒,但这不是为虐而虐,这是情节需要,可以说凰权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个发展,否则无法继续,特此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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