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无名之疾
暮色中长安城露出粗犷而雄浑的轮廓。
马蹄声渐渐慢下来。
跑在最前面的汗血宝马打着响鼻,扭动着脖子,马尾骄傲地甩起来,表达它的不满情绪。
主人没有宠爱地抚摸它的颈根,或斥骂一句:你这条犟龙!自从主人见到它,一直称它为龙,从来没有称它为马,更没有称它为牛或驴。后来它才明白,主人也是“龙”。只有龙与龙在一起,才能紧挨着,搂抱着,融为一体,飞上天空。所以它必须得是龙。主人是骄傲的,它也是骄傲的。它昂起头,嘶鸣着,好像提醒主人:我们不能停,得继续跑,一直跑下去。主人没有反应。它第一次感觉不到主人的激情与力量。它甚至怀疑坐在背上的不是主人,或者根本就没有人坐在背上。它抖了抖臀,背上的重量传递到脑海中。背上有人,但背上的人软乎乎地,轻飘飘的,像一件裘衣,也像一片树叶。它有些疑惑,难道主人睡着了?不,难道主人只留下一个躯壳,深沉的灵魂飞到了九霄云外?他自己去了,不管它也不需要它?它有点感伤,有点失落,就像眼前虽然高大但有点破旧的城池!
马蹄达达。后面的5匹马赶了上来。
它知道其它马赶上来了,但没有接到主人的命令,只能越走越慢,直至停下来。
其它马儿与它并排了,一匹马上的人喊:“陛下!陛下!”另一匹马上的人喊:“哥哥,哥哥。”第三匹马上的人喊:“夫君!夫君!”另两匹马上的人没有喊,只是问:“天皇怎么了?天皇怎么了?方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间就晕了过去?”
主人晕了。马儿弄明白了。主人为什么会晕?也许我跑得不够快,主人的元神早已经到了北海。元神离开身体,身体就失去知觉,症候与晕一模一样。只有它知道这个秘密,其实,这不是主人的第一次晕,还有好几次咧。但它说不了人话,无法与人沟通。所有的马儿都知道。马儿们心知肚明。
骑手们跳下了马,一共是5个人:杨丽华、尉迟炽繁、宇文玉儿、李渊、宇文成都。
头马上坐的是天元皇帝宇文赟。
在暮色中刚看到长安城的轮廓,宇文赟突然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抽走,接着心中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城池消失了,树林消失了,马儿也消失了。天地无痕,一片空荡,无穷无尽地蔓延到无法想象的远方。他无法控制自己,抱着马脖子,脸儿贴在马儿扎人的鬃毛上,失去了知觉。
后面的5匹马上分别坐着杨丽华、尉迟炽繁、宇文玉儿、李渊、宇文成都。
宇文成都身高一丈,比马儿还高出一头。他轻轻地将天元皇帝抱下了马,平放在草地上。天元皇帝手里紧紧攥着缰绳,宇文成都几次试着将缰绳从他手里抽出来,都没有成功。没有人命令,马儿缓缓地蹲下来,跪在地上,这样,天元皇帝即使攥着缰绳也可以舒服地平躺在地上了。草地上已经铺上李渊的战袍,再铺上玉儿的锦衣,柔柔软软的,应该十分舒服。宇文成都像一个孩子,跪在天元皇帝身边,茫然地望着天空。天元皇帝双目紧闭,牙齿咬得很紧,脸上没有表情。还是李渊沉稳,膝行过来,伸出两根指头放在天元皇帝鼻前。李渊的眉头紧锁,脸色苍白,跪了许久,一动不动。终于,他叹了一口气,眉头松开了,脸色有了血色。天元皇帝的呼吸很弱,他探了很久,让心完全平静下来,才探到微弱的流动的气息。
“要延请御医。是先进城,还是就在此地等候。”李渊问道。
众人望着杨丽华。
杨丽华一动不动,两行泪水在雪白圆润的脸上纵横。
“天元大皇后,是先进城还是就在此地等候御医?”李渊再一次问道。
天元大皇后杨丽华动了动,擦着脸上的泪水,哽咽道:“总是这般吓我。我又不懂医术,怎么能做出合适的决定?天皇是你们的天皇,你们看着办吧!”
众人面面相觑。众人知道,进城、等候,看似简单,其实关着天大的干系,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惹火上身,甚至满门抄斩。只有由天元大皇后杨丽华拿主意,大家才没有责任,然而她……
玉儿见到关键时刻没有人替杨丽华分忧,早按捺不住,挺身而出道:“我来瞧瞧。我学医不久,大家不要笑话。”说着,伸手拈住天皇的手腕,听了一会儿,心中有了底,便自怀里掏出一个银盒,里面装着108根银针。
“公主,你……”李渊担忧地喊,面前躺着的可不是普通人,是堂堂一国之君,稍有闪失可要担着天大的罪名呐!
玉儿不理会他,伸手拔了3根银针,认准天皇身上穴道,一根根扎下去。众人屏住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一脸焦虑和担心。
天完全黑了下来,宇文成都拾了些干柴,燃起3堆火。
天元皇帝躺在3堆火的中间。
时间过得很慢。火苗跳跃着,马和人的身影变幻不定,扭曲成各种形状。月亮还没有出来,城墙上零落的灯火摇晃不定,形成一线稀疏的光带。城门即将关闭,吊桥开始收起,吱呀吱呀的绞索声在旷野里传出很远。
杨丽华不由得抱紧双臂,一阵自心底而生的寒意令她汗毛倒竖,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不得不在所有人面前,甚至在玉儿面前装出贤淑大度、安宁端庄的模样。这是一张面具,戴这张面具是痛苦而又无比疲惫的,但她选择永久戴着,永远戴下去。黑暗包围着她,篝火又把她从黑暗里拉出来。面前的人都跪在地上,一律面无表情。她明白,他们也戴着面具。玉儿,只有玉儿没有戴着面具。她美丽、善良、大方、率真,充满朝气,也无所顾忌。她羡慕玉儿,热切地望着玉儿,瞧着她将小小的银针扎下去,轻轻捻动,留在天皇体内。扎完一根,又扎一根,接着扎了第3根。然后,是虔诚地等待。她用目光询问玉儿。玉儿没有发现天后的询问。玉儿有点紧张,根本就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玉儿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天皇,等待奇迹的出现。终于,奇迹出现了,天皇的脸上有了一丝血色,呼吸次数加快、加粗,不像刚才若有若无,凶险无比。玉儿松了一口气,这才注意到天后在询问她。
“没事哩!”玉儿低声回答:“刚巧尉迟先生给我上了这一课,我才有胆量下针!”
“谢谢。”杨丽华动情道,不由得对这个敢作敢为的妹妹万分感激。
“姊姊说哪里话!天皇是我嫡亲的堂兄,我这个妹妹出些绵薄之力原是份内之举!”玉儿快人快语:“我第一次对着真人用针,其实我在冒险。”
“我喜欢你的率真。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虚伪只会害了他。”天后一动不动地望着玉儿,觉得在玉儿面前自己也是个虚伪者。
玉儿心中的小人儿在跳舞哩!开心地回答:“感谢姊姊的信任。您瞧,天皇脸上有了血色,呼吸也粗重了,这时,我要加最后一针。”
“我相信你,尽管治疗吧。”天后面带微笑地朝她点点头,泪花在眼眶里闪烁。
玉儿从银盒里取出最长的一根银针,捏在手里,又快又准地扎入天皇头顶的百会穴。这一针扎下去立鼓立应,天皇“啊”地叫了一声,睁开眼睛。
“哥哥莫动。”玉儿温暖而坚决地道:“待我将针取了。”
天皇讶异地问:“是玉儿呀。怎么我躺在地上,只有你在这里?”
杨丽华赶紧挪过来,道:“陛下,我在这里咧,炽繁也在这里咧。”
天皇转动眼睛看着杨丽华与尉迟炽繁道:“哦。我在马背上,怎么就到了地上?我只记得突然间心中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真是百无聊赖呀!接着马儿驮着我飞起来了……”
杨丽华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陛下是操劳过度呀!为国家大事操心,又为我们操心,哪有那么多精力呀!”
尉迟炽繁握住宇文赟的手亲热地道:“亲亲的哥哥,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您可不能出事呀!”热泪盈眶。
杨丽华心道,原来炽繁妹妹最擅长演戏,往日倒没有看出来。拉住尉迟炽繁的手:“以后陛下不要再为我们操心了,应该我们为陛下操心。对不对,炽繁妹妹?”
尉迟炽繁郑重地点了点头。
天皇转过眸子对玉儿道:“玉儿,是你救了我吗?其实我没什么事,只是太累,睡了一觉,现下好多了。你把马鞍上那只酒葫芦给我,昨日在洛阳我也突然间觉得心中空荡荡的,一口喝了一樽酒,马上就觉得心中踏实了,也有了力气。杨勇的‘太液池’果真是救命的东西呀!”
玉儿急忙道:“哥哥不可喝酒!越依赖的东西危害越大,好比饮鸩止渴。”
天皇豪气地道:“不怕!不就是酒吗?我们宇文家谁不喝酒?喝酒的名声虽然比不上北齐的高家,却也是天下数得着的。丽华,拿酒来!”
李渊已经将酒葫芦从马鞍上取下来。杨丽华接过去,拔开金塞子。一股酒香溢出来,连玉儿也觉得精神为之一振。杨丽华将天皇的头捧到膝上,玉儿举起酒葫芦,放到天皇嘴唇边。天皇咬住葫芦口,吮了一口,两眼发光,一脸愉快和幸福。杨丽华心想:“就像一个婴儿。好像这不是酒,是奶。”脸忽地红了。她怀着小公主宇文娥英的时候,宇文赟就干过这等荒唐事。那时,宇文赟除了她没有别的女人,他俩情浓意密,也不觉得唐突,倒觉得是一件正常自然的事情。
天元皇帝吮了第一口后,越吮越快,最后自己接过酒葫芦往嘴里倾倒,须臾间就将一葫芦美酒喝得干干净净。见他喝得这般香甜,围观的人都咂着嘴唇,好像自己也在喝酒,美味无边。
杨丽华与尉迟炽繁扶着天元皇帝站了起来。天元皇帝甩开她们,走了几步,又蹦了蹦,跳了跳,笑道:“这酒果真神奇!以后我饿了累了喝一葫芦酒就行了。妙哉善哉!”说罢,放声大笑,笑声在旷野里传出很远。
城楼上的火把聚集到了一起,几个什长探出身子查看。一个士兵扯着嗓子喊:“远处的是何人?快快报上名来。”
宇文成都摇着手大喊:“我乃刀剑备身正都督宇文成都是也,快快打开城门,李渊将军在此!”
不一会儿,城楼里出来一个威烈将军刘威喊道:“请李将军站出来,让我瞧瞧!”
李渊上前几步道:“我乃领千牛备身右将军李渊是也,门上的是哪位兄弟?我与宇文成都奉天皇口谕办理紧急公务,回来晚了,还请打开城门,让我等进城。”
刘威兴奋地喊道:“李国公,我乃陇右刘威,曾经去国公府上叨扰过,国公还记得吗?”一边挥手喝令兵士开门。
李渊拱手浅揖道:“原来是刘威将军!李某谢过刘将军。改日再请刘将军来我府上喝酒。”
刘威深揖道:“国公多礼了,该我来拜访国公。”
“没想到李国公威名甚重,倒是个人才!”天元皇帝翻身上马:“我们打马进城!今夜‘天’与众皇后同饮,千金公主作陪。”马儿兴奋地刨着蹄子,甩着尾巴,仿佛在说:“主人,我们一起直驰北海!”
天皇领头穿城而过,不一会儿来到未央宫前。宫门大开,一群人打着灯笼站在门口。天元皇帝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是现任皇帝,儿子宇文阐。
宇文阐向宇文赟行了父子之礼,爬起来抓住宇文赟的手道:“儿子有急事要禀告父皇,请父皇屏退左右人等,领儿子去您的寝宫吧。”
天元皇帝将宇文阐抱在怀中道:“我儿,有何事情就在这里说吧,我还要与众母同饮。”
宇文阐摸着宇文赟的脸道:“太上皇又瘦了许多,儿皇希望太上皇不要过份操劳,国事儿皇也可以为太上皇分忧哩!”低声在宇文赟耳边道:“儿子虽然年幼,但也明白事理,请父皇相信儿子,这事非同小可,儿子不敢不马上禀告天皇,也不敢让他人知道。”
天元皇帝捏着宇文阐的脸蛋道:“好儿子,古正经的,有你爹爹当年的气度!”回头对众人说:“大家都散了吧。今晚‘天’要陪儿子。”
玉儿对宇文赟道:“妹妹斗胆借哥哥的皮酒囊子用一用。”也不等宇文赟回话,摘下金龙鞍上的酒囊。
天元皇帝大方道:“就一个酒囊子,妹妹喜欢就拿去吧!”转头对杨丽华与尉迟炽繁道:“我不等你们了,先进去了。”与宇文阐有说有笑地走了。
杨丽华等宇文赟进了宫门,伸手拉住玉儿道:“陪我住3、5天,我一个人孤独。”
玉儿想了想觉得不妥,柔情地道:“姊姊,你有皇上和儿子、女儿呀!”
杨丽华恋恋不舍地道:“我却喜欢妹妹,天天陪我才好呐。”
尉迟炽繁听了杨丽华这一句,赶紧拉住宇文玉儿,满脸期待地道:“姊姊,妹妹一个人睡不热的,还想要姊姊给我当暖水壶子!”说完觉得不妥:“姊姊是千金长公主哩,哪能给我当暖水壶子啊?掌嘴,掌嘴。”“咯咯”地笑。
玉儿在尉迟炽繁额头上亲了一口道:“我还贪恋妹妹的美色哩!一身都柔若无骨,直如一件肉垫子!姊姊喜欢着呐!”直起腰正色道:“哥哥的身子骨才有起色,还请姊姊与妹妹唤几个名医再诊断诊断,将病因弄清楚了,好对症下药。我医术粗陋,不过是‘瞎猫逮到了死耗子’,侥幸。”
杨丽华道:“说的是。你看我竟然如此糊涂。天皇身子骨要紧,待我服侍天皇几日,你再进宫来。我赐你令牌,宫中来去自由。”
三人便在宫门前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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