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玉露沉
古玩街旧街逢单开市,一大早便熙攘不绝。
巷道口狭窄,挤了不少私家车,于是除了驳杂的人声,鸣笛也成了协奏,热气烘得那“白云渡”的街市铭牌都沾了些水汽。
“诶,前面那小孩儿让让!”一辆破旧的电三轮急刹在拐角,金属铁片摩擦引起的尖锐噪音惊哭了挡路的小萝卜头。
“呜——哇——”那断了线的泪珠子噗倏噗倏地往下掉。
恰巧今天又正值周末,犄角旮旯里都躲着捉迷藏的孩童。
叶清影和南禺则是选择弃了车,随着人流,慢悠悠地逛进了古玩市场。
三轮车零部件吱呀吱呀的,像是在吟唱不成调的戏曲,车主是个不修边幅的男人,戴着一顶瓜皮帽,神色有些急躁,“谁家的!我他娘忙着摆摊儿呢!”
暑热逼近,这做生意也将就个争分夺秒,过了十二点,天儿热得很,哪儿还有客上门。
南禺今日衣着干净淡雅,衬衣长裤,细腰腿长,就是袖子略长了些,向上挽了一截,露出莹润的皓腕,少了一丝严肃正经。
叶清影自不多说,风格类似,两人并肩行走,十分打眼。
“美女,整一个不。”边儿上的贩子招呼道,卖力推销自家商品,“我这都是最好的品质,百年的老果子,油水足,包开不赔!”
两根木头往泥巴堆里一杵,横着搭一根竹条子,再挂上几串菩提果子,便成了一个简易的文玩摊。
菩提果壳很坚硬,表皮粗粝呈褐色。
卖家表现得很殷切,紧挨着她们是一对夫妻,刚好开出一个赤红色菩提子,叶清影打一眼便瞧出猫腻,刚欲拒绝。
能在这条街上做生意的,哪个不是人精,俗话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老板就用这看人下菜碟的伎俩,赚了一家老小的吃食。
多瞧瞧这位顾客脸色,他便知晓这单生意能不能成,忙取下展示用的样品,一边摊着掌心往前凑,一边不遗余力地夸赞:“您瞧瞧这个蓝色飘花儿的,两百年的菩提,多漂亮水灵儿,在这条街上可算是独一无二的!”
南禺眨了眨眼,眸光清亮,看得叶清影心头一紧。
不知道哪个词戳中了南禺神经,她微微一笑,“我买了。”
摊贩一双眼滴流着,将那精明的商人形象演绎得相当到位,摆了摆手道:“哎,这可是孤品,不卖的。”
南禺蹙了蹙眉,似是十分不悦。
“您等等。”摊主先是左右瞧了瞧,从匣子里抽出一个布袋子,从口子扯了一条小缝,“我也就是遇见您识货,这可是我的传家宝贝,少说得有三百年了,原先谁求我都不卖的!”
叶清影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那我要这个。”南禺饶有兴趣地选了又选,挑了个头儿最大的。
话音刚落,摊贩操着锯齿,眨眼间便将菩提壳劈开了,一张脸堆满了笑,朗声道:“您瞧好,两万。”
叶清影默默叹了口气。
十米开外,传来一声呼喝。
“叶队叶队!”许知州蹦跶的老高,一边挥手一边往里面挤。
乌启山手肘还用绷带吊着呢,另一只手牵了个小女孩儿,小脸红扑扑的,还没哭完,鼻尖一耸一耸的,吊着亮晶晶的鼻涕。
还挺像一家三口那么回事儿。
叶清影眸子里露出一点恍然的神色,不咸不淡道:“什么时候摆的酒,怎么连我都不请?”
乌启山脚步微顿,目不斜视道:“小师叔,刚捡的。”
许知州好像不太能理解她的话,只自顾自地解释:“对啊,这小孩儿是我们刚在西巷捡的,找不见她父母,应该是走丢了,打算一会儿送派出所去。”
叶清影五官清冷,不说话时便有些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
小女孩害怕地往后缩了缩,一双杏眼怯生生地望着她。
为了减少压迫感,叶清影专门蹲下,唇边抿了个笑,温声道:“小朋友,你几岁啦,可不可以告诉姐姐你家住哪儿的?”
“叶队,我们早问过了,她记不清楚。”许知州选了一个古玩摊,挑了把做工精良的藏刀,问道:“老板,能看吗?”
老板躺在小马扎上,支起上半身嘬了口浓茶,剔牙吐了片茶叶梗,连声道:“您随便看随便看。”
小女孩儿慢慢伸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揪着脏兮兮的袖口,嗓音怯怯懦懦的,“姐姐,我五岁啦,住在王雨雨几”
王雨几?
叶清影把纸用水打湿,擦了擦小孩儿灰扑扑的脸,安慰道:“不怕,姐姐带你回家。”
“沃日!”许知州面色微僵,“哐当”一声将藏刀抛得远远的,捂着口鼻迅速后退,瓮声瓮气道:“太他妈臭了!你这破刀就没洗过!”
藏人属草原游牧民族,生活习性也比较豪放,时常是烹煮一整块肉食,用小刀一边割一边吃,日积月累,那股发酵后的膻味儿和血腥味儿可想而知。
“诶,可不能胡说。”老板瞪着眼睛,挺着小肚腩一骨碌就爬起来了,吹嘘道:“我这刀可是成吉思汗用过的。”
“嚯,还成吉思汗呢。”许知州折扇一合,敲了敲掌心,“你使劲吹,咋不说你这摊子上全是古董,秦始皇的剑,杨贵妃的碗,乾隆老儿的皇袍。”
我呸!上周的货能值几个钱。
“哟,没想到您是个行家。”老板大喜过望,竖起大拇指,像是找到同道中人那般激动,“瞧您厉害的,给您说个实诚价。”
许知州瘪着嘴,接了话茬,“底价多少?”
老板搓了搓手,伸出一只手掌,凑近压低嗓音,“不贵,这个数。”
“五百?”
“五十万!”
许知州吓得一激灵,反驳道:“你宰冤大头啊,还五十万,这破玩意儿拿着都怕得破伤风,顶多值五十。”
老板眼睛锃光瓦亮的,一锤砸向电线杆子,“成交!”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许知州拿着藏刀时,脑子都是晕乎乎的。
他娘的被绕进去了。
古玩行,还价必认。
那头,给南禺车珠子的摊主也到了收尾的步骤。
“嗬,您掌眼。”摊主手在水桶了荡了荡,洗掉了菩提子面上的渣滓,“碧水珠,千年难遇啊。”
“还真是,我从没见过这种花色儿的。”
“真漂亮,得老贵了。”
旁边的摊主也凑过来看,无不惊奇赞叹。
南禺很满意地点了点头,看得叶清影一阵头疼。
然而,那摊主又开口了,“别坏了上等货,要不直接给您穿根线戴着。”
南禺眼角一弯,叶清影心口就突突地跳,“不——”
“可以,要用最好的。”
“得嘞,线五百五,给您打个折,一共两万零五百。”摊贩喜不自胜,动作利索又稳当。
叶清影:“”
这趟就不该走这儿。
叶清影刚想结账,眼前便横了一只手机,“滴——”抢先一步扫了码。
南禺的微信头像是只垂耳兔,胖嘟嘟的脸蛋子,那模样瞧着很是可爱,好友列表里只躺了两个人,一个是巫即,一个便是叶清影。
现在与世隔绝的神仙都这么有钱的吗?
叶清影朝她扣费短信扫了一眼,脸上的情绪有些微妙。
南禺接过菩提,对着阳光打量片刻后,又置于掌心把玩,“你想问什么?”
猜也能猜到,这定是师傅的杰作。
叶清影摇摇头,并未吭声。
“好看吗?”南禺目光转到她脸上。
两万一颗菩提,尽管颜色是用药水泡的,也只能是好看。
叶清影抿了口矿泉水,“嗯。”
“那便——”南禺羽睫微颤,上前一步环住她,“送给阿影。”
叶清影哑然,她记得的,菩提驱邪消灾,避祸增慧。
“啊——”许知州短促地惊叫一声,着急忙慌地捂住嘴巴,用指尖戳了戳旁边的木头。
然后用唇语暗戳戳问道:怎么回事!
乌启山摇摇头,第一反应便是遮住小女孩儿的眼睛。
小女孩儿掰着指缝偷看,黝黑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
南禺只是亲手给她戴上,没做其他多余的动作。
叶清影一本正经地理了理菩提的位置,将它完完整整地展露出来,目光朝旁边一瞥。
那是三双充满求知欲的眼睛。
虽然在天穆野便日夜相处,但他们确实是第一次见。
她捏了捏眉心,“我给你介绍一下”
介绍名字职业即可,但瞧叶队这意思是要将老底儿都掀干净了。
虽然但是,真的很像查户口的。
许知州是青城山的道士,最擅长符箓法术。
乌启山是松台山的和尚,最擅长炼体和近身搏击,叶清影曾阴差阳错帮过他师傅的忙,于是便莫名其妙升到了师叔的辈分。
叶清影微顿,眯了眯眼,“南禺,我远房师姐。”
南禺笑了,眸子亮晶晶的,莫名从她眸子里察觉出一丝闪躲。
许知州咧着嘴角,笑盈盈的,“南姐姐好!”
乌启山也不再板着脸,唇被抿成一条线,“师叔好。”
南禺客客气气道了声:“你们好。”
两人连忙点头示意。
“叶队,您脖子上那是嘛呀,可真好看!”许知州挑了挑眉,刻意将声音放得很大。
叶清影瞥见他掌中之物,打趣道:“恕我眼拙,请问许公子新淘的古玩是哪朝哪代的?”
可恶。
许知州憋了好半天才蹦出来一句话,“草原霸主——成吉思汗!”
——
在白云渡里拐几道弯,一扇破败的木门映入眼帘,水曲柳的面上沟壑纵横,隐隐泛着黑色,补了一层清漆。
枯藤缠绕,顶上挂了一块小木牌,歪歪扭扭地刻了几个字——“玉露沉”
这是一间并不扎眼的玉器店。
“姐姐,就是这里。”小女孩儿从她脖子里抬头来,喜悦都快从她清澈的眸子里溢出来了。
王雨几,玉露沉。
五岁的小孩子认字认半边,也不知道在外面流浪几天了,家里大人的心可真大,竟不知道出来寻一寻。
“吱——”门开了一条小缝。
可以辨出里头站着的是个身材高挑的女人,露出一张白净的脸,二十出头的模样,乍一看并不惊艳,但却属于耐看型的。
“唐音?!”许知州瞳孔猛地缩了一下,随即察觉到周围射过来好几道探究的目光,他敛了敛神,“咳,唐队长整天日理万机的,怎么有空来逛街。”
“是我通知的你们。”唐音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视线略过他望向身后,嘴角噙了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好久不见。”
语气很是熟稔。
“好久不见。”叶清影颔首。
小女孩儿此刻已被南禺牵着,手里攥着个比脸还大的棒棒糖,糖浆口水糊了一脸。
唐音不经意间扫了一眼,唇边的笑容更深了些,然后让出了门,“请进。”
南禺并未抬头,用纸巾揩掉了小女孩儿手上的污渍,轻笑道:“走吧。”
叶清影侧身,落后她半步牵着小孩儿的手,其他人紧随其后。
在这熙攘的古玩街中,很难想象有人能做到闹中取静,在巷道里布置了这样一座别致的小院儿。
三月下旬,正是三角梅盛开的时候。
小桥流水,煮酒烹茶,闲庭信步,这俨然是一副微缩的江南景观。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青石板上遍地落叶。
“我收到消息赶过来的时候就是这样子。”唐音找了池塘边的草坪坐下,随手往池子里扔了一把草叶。
在石桥底下躲凉的金鱼争先恐后地涌上来,露出池边的几只小王八,有一只用脚踩着金鱼头,另一只前掌高速拍打着,不大会儿功夫便将鱼肢解成了几块。
“妈妈。”小女孩儿指着紧闭的房门,语气有些着急,咿咿呀呀地哼唧着。
南禺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妈妈在里面,对吗?”
“嗯!”小女孩儿使劲点了点头,说话磕磕绊绊的,“睡睡觉觉”
“我没见过她。”唐音摇摇头,“也探查不到里面有生命迹象,所以叫你来看看。”
叶清影听完神色有些凝重,抬起手向前碰,指尖轻触在一层透明薄膜上,荡开一圈圈类似于水波纹的同心圆。
南禺抬眸,掌心里窝了一片三角梅的叶子,“阵法。”
唐音的视线不由得朝旁边偏了偏,“确实,但我解不开。”
唐音对阵法秘术多有研究,若她说无解,那便真有些麻烦了。
小女孩儿这会儿已经躺在南禺腿上睡着了,吧唧着嘴讲着吃食的胡话,两条牛角辫晃晃悠悠的。
南禺指尖拈着花叶,手腕略一用力,花瓣入障三分。
透明屏障从缺口处裂开一道指宽的缝隙,然后波纹轻轻一荡,又恢复了原样,但叶片也悄然落在了里面。
许知州倏地直起身,照着掌心一拳,“就按南姐姐的法子,直接硬劈开不就得了。”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花叶被碾成了粉末,散进土壤里。
叶清影错步让开,道:“许公子,请。”
许知州脸色一僵,连忙摆手,讪笑道:“算了算了,叶队你行行好,我这么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郎,还没娶媳妇儿呢。”
唐音斜倚着亭子梁柱,眸光微沉,“刀劈斧凿,阵法火烧,能试的法子都试过了了,没什么用。”
“有这么难?”许知州板起一张脸,撸了撸袖子,挺着胸脯气势磅礴道:“让开,爷来。”
他不屑地啐了一口唾沫,信誓旦旦地从怀里掏出一叠符箓。
“风起!”
“万剑归宗!”
“”
屏障纹丝未动。
小女孩儿被吓醒了,乌启山正把她放在肩膀上哄,三个女人围在边儿上看他表演。
许知州额角沁出点汗意,手下动作也愈发急促,黄表纸燃烬的浮灰飘得到处都是。
“雷火!”
他这一声喝,吓得是这几位旁观者。
“轰!”
水波纹屏障像是受了惊吓,瘫软在地上,隐隐约约的雷光顺着石板缝隙往外延伸。
许知州又被炸了。
“咳咳咳!”他喉咙里冒出一缕黑烟,好不容易窜出来的头发无一幸免,又都成了灰。
几人跑得快,都在围墙上站着,毫发无伤。
只是乌启山背上多了个小孩,行动迟缓些,把鞋底烧黑了,但无伤大雅。
且再看屏障,又恢复如初。
唐音耸了耸肩,表示无可奈何。
乌启山哄完小的忙大的,转得跟个陀螺似的,刚把许知州放在草评上,后者就脑袋一歪,嘴角留着涎,昏死过去。
南禺的视线再次落在中央两层木质小楼上。
房屋呈对称结构,雕花木门,翘角飞檐,二楼走廊挂了一串风铃,颇有几分古色古香的韵味。
金风玉露,玉露沉。
南禺闭目聆听,风起水漾,铃声撞响,瞬间涌了勃勃生气,但很快便被压了下去。
半晌后,她睁眼道:“人还活着,半只脚进了鬼门关。”
唐音对自己的阵法之道还是颇为自信的,微微蹙了蹙眉,道:“我并未看见。”
南禺撑着下颚,懒懒地抬了下眼皮,轻笑道:“我说是,那便是。”
音调随轻却掷地有声。
唐音愣了愣神,随后又听她含笑到唤了声,“阿影,过来。”
再抬头时,两人皆闭眼养神,旁若无人。
外力不可摧,那便入阵寻眼,从内向外击破。
牵丝细密,从指尖窜出,像盘根错节的树根般蜿蜒曲折,穿过水波屏障,沿着地面缓缓探入室内。
没人能瞧见,那蓝色牵丝表面覆了层红光。
不管是何人,识海被侵占,或多或少会有些生理本能的抗拒。
但叶清影在玉器店老板娘身上感受不到生机,几乎毫不费力便占据了识海,铺面而来的是暮霭沉沉的死气。
老板娘的意识,是一片汪洋大海。
有一轮太阳,但没什么温度,黄澄澄的,像是在冰箱里开了一盏灯。
海滩的砂砾更像是黑色的煤渣,汹涌起伏的波浪很有节奏,每往上卷一次便带来一具海豚尸体。
这儿更像是海豚集体自杀的现场。
只是体积有些小,只有半人高,头部钝圆,额部隆起稍凸,吻部短而阔,通体灰白色。
要想唤醒她,需要找到她。
但一眼望去,平坦无际。
叶清影此刻便明白了,老板娘刻意在躲着。
她,不想醒。
主人想躲,那便很棘手了。
叶清影沿着海岸线漫无目的地走着,脚印一浅一深地落在沙滩上,然后波浪一翻便消失了。
不知走了多久,前面隐隐起了人声,似在低声交谈。
叶清影疾步前行,绕过一片礁石,入眼是更多的海豚,不远处竟有一座桥梁,向海平面无限延伸,最后隐没在茫茫天际。
而那人声似又在背后响起。
叶清影回身探查,倏地瞳孔骤缩。
她身后站着的是南禺和“自己”。
两人并肩走着,言笑晏晏。
识海由主人意识构造,但绝不会虚拟出没见过的人物形象。
如果不是她们曾见过面,那便是有不干净的东西跟进来了。
她欲一探究竟,手腕倏地被握住了。
南禺挡在她身前,“别慌。”
对面人显然也发现她们了。
就如同镜像映照一般,另一边的“南禺”也对着“叶清影”说了句,“别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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