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62章
沈霁不怎么了解江南政权的君臣,卢多逊对此却再是了解不过,——他这次出使前便已经做足了功课,将上至国主,下至朝臣、国主的后宫都了解透彻,当然,这大部分的信息来于李煜的弟弟李从善。
在李从善的口中,张洎是一个博学多才的人物,年少时便有“少有俊才,博通坟典”的名声,后来更是靠才学得到了同样在文学方面颇有造诣的江南国主青睐,由此平步青云,成为国主身边的红人。每回国主宴请他们这些兄弟、宗亲时,国主也只会让他参加。
李从善还说,张洎此人善于阿谀奉承,那些为国主所重用的臣子都是他热衷交往的对象,一旦对方失势,他则会立刻远离。并且他喜欢排除异己,因此在江南的名声一直都不大好。
卢多逊并未因此而厌恶张洎,因为他自己也是善于钻营的人,在他看来,为了得到权势,不择手段向上爬有什么错呢?是非曲直还不是胜者说了算?
不过他还是应该提防着点张洎,免得阴沟里翻船了。
双方碰面,互相寒暄了一番,算是正式认识彼此了。
张家的酒席也已经备好,他热情地邀请卢多逊与沈霁入席。等酒菜上桌,张洎又让家中的舞姬、乐妓上来表演助兴。
趁着卢多逊与沈霁的注意力在表演上,他肆无忌惮地打量沈霁的容貌与身形,暗暗腹诽:“这大宋枢密使的儿子怎的生得与女子一样?莫非这压根就不是本人?”
想到这里,他让人去查与沈霁一同过来的人的踪迹,试图从他们之中找出真正的“沈继宗”。
这边,他也不忘试探沈霁:“听闻昨日沈小官人卖了不少艳丽的绫罗绸缎打算带回汴梁?其实你若是喜欢,派人与驿使说一声,我们江南必然会尽地主之谊,为你安排妥当的。”
“张学士唤晚辈‘阿沈’就行。”沈霁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出他语言中的陷阱,只道,“晚辈初来乍到,对江南的一切都十分好奇,见到许多此前没见过的物件,便想买回去与家中的长辈分享,并没有考虑太多。再说,我想孝敬爹娘,总不能假手于人。”
沈霁没说是自己喜欢那些艳丽的布料,只说是为了孝敬长辈。张洎试探不成,从善如流地改变了对她的称呼,并客套地夸道:“阿沈孝心可嘉。”
卢多逊是个人精,见张洎果然都把重心放在了沈霁身上,他倒也乐得看戏。果然,赵老二让沈霁来当幌子是正确的,至少江南国主多疑,怀疑沈霁的目的,倒不去在意他了。
张洎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问沈霁:“难道是舞乐不好,让阿沈觉得无趣?”
“舞乐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沈霁道。
张洎正放宽心之时,又听见沈霁说,“但我比较喜欢看咱们大宋的宫廷舞乐。”
没有吕姐姐的舞乐不算什么好舞乐呢!
沈霁看着张家的这些舞姬、乐妓,突然想到吕念川的话,随后她再也没有了欣赏舞乐的心思。
张洎:“……”
他握着酒杯的手微微用力,明明恼沈霁的挤兑,又没有表露出一丝不满。他笑眯眯地道:“大宋地大物博、国力强盛,宫宴自然也是鸾歌凤舞、鼓乐齐鸣,我等臣子的家宴哪能与之相比呢?让二位见笑了。”
本来还以为这小子是个谦逊低调的,没想到就跟往年大宋的使节一样态度傲慢无礼,在落人面子上毫不留情!
与之相比,卢多逊倒显得低调平和好相处许多。
于是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冷落沈霁,开始跟卢多逊聊诗书、聊风月,这场宴席称得上是宾主尽欢。
直到卢多逊连连摆手说自己不胜酒力,这场宴会才结束。他在沈霁的搀扶下离开张家,待上了马车,沈霁道:“师叔,咱们走远了,不用装了。”
卢多逊立马恢复清明,看着沈霁,笑骂:“你小子还真会给我出难题!”
沈霁道:“这不是师叔要求我做的吗?”
卢多逊心里咯噔了下,寻思她莫不是发现了赵老二跟他的算盘了?
不动声色地问:“我何时要求你这么做了?”
“师叔来宴会之前还与我说,咱们是大宋的使节,代表的是大宋的脸面,堂堂大国,岂能在小国都算不上的臣子面前卑躬屈膝、唯唯诺诺?况且我方才也不算傲慢,因为我说的是实话,我就喜欢咱们大宋的宫廷舞乐怎么了?”
卢多逊松了口气,笑道:“没错,咱们是大宋的人,自然该喜欢大宋的宫廷舞乐。”
回到驿馆,卢多逊假装回房歇息,沈霁则回去找李云杳。
推门进去,便发现她倚着窗,安静地看着书。
沈霁看见她手边的诗集,心头一跳,语调都往上提了:“我回来啦!”
李云杳放下书,面色如常地应道:“嗯,宴席可热闹?”
“热闹!这江南的乐曲跟咱们大宋还真是不一样,咱们的乐曲荡气回肠,这儿的乐曲则细腻婉转、轻歌曼舞。真应了江南国主那首词: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李云杳稍感诧异:“你还读了江南国主的词?”
沈霁“嘿嘿”地笑,道:“宴席上歌姬唱的,恰好记住了。”
她的目光往旁边挪,小心翼翼地问李云杳:“隐娘将这些书都看了?”
“我可不像你,匆匆翻完就算把书看完了,这一卷书我得看上数日才算是熟读于心。这些你怎的不知道?还是说,这些书有什么特别的?”
李云杳佯装伸手去翻,沈霁抢先一步将这些书拿走:“没什么特别的。”
“没什么特别的,何以你会这么紧张?”李云杳质疑。
“额,毕竟这是咱花钱买的,得小心些,别弄破了。”
李云杳:“……”
她忍不住问:“你买这些书做甚?”
沈霁若是注意观察便会发现李云杳的耳尖已经微微泛红,不过她此刻做贼心虚,心里十分紧张,又害怕自己暴露了,所以心思都在如何蒙混过关、糊弄李云杳上面。
沈霁理直气壮:“买书自然是为了看,不然我花这冤枉钱做什么?”
“你说得对,那也给我看看吧!”李云杳伸手要拿她的书,她急忙后退,“我还没看完呢,等我看完再说!”
“这么多本呢,你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完,先借一两本给我看。”
“你也买了那么多书,你先看你买的!”沈霁不知道李云杳这是怎么了,以前她可不会这么执着的!
“行吧!”李云杳原本是想当面拆穿沈霁的,然而她忽然想到,拆穿了沈霁之后呢?除了让彼此更加尴尬之外,事情还能往好的方面发展不成?
于是她就罢休了,继续佯装不知道沈霁买了秘戏图的事情。
沈霁庆幸自己藏住了小秘密,要是让李云杳知道这是什么书,那无异于将她公开处刑,丢脸丢到这金陵来了!
不过被李云杳这一番吓唬,她也没有私藏这些书的心思,只想着赶紧毁尸灭迹,免得李云杳有朝一日想起来,会问她拿来看,那时她要如何解释?
夜里,待李云杳睡去后,沈霁才悄悄起床,鬼鬼祟祟地拿着她的秘戏图集跑去找驿馆的小吏:“帮我烧掉。”
那小吏还以为是什么通敌的密函,连忙应下,然后转头就跑去找张洎,将这些书上交。
张洎大半夜被吵醒,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听说是沈霁试图烧毁的密函,他精神一震,急忙翻开……
那驿馆的小吏发现张洎面色古怪了起来,问他:“那沈继宗回驿馆之后,可发生过什么事?”
小吏回忆了一番,答道:“他回来后便没再出过驿馆,一下午都跟他那娘子躲在房中,不过小的听见他们似乎有争吵,什么‘为何这么紧张这些书’‘借一两本给我看’‘看你自己的书’之类的话。”
张洎根据小吏的描绘已经构建出了画面:大概是沈霁买了秘戏图,然后“他”那不知情的娘子以为是正经的书,所以想要借阅,结果沈霁做贼心虚,干脆让人把书给烧毁了。
再想到他派去打听沈霁的身份的人汇报,说沈霁只带了几个随从,每一个都身强体壮、面色黝黑,一看就是长期训练或劳作的底层人员,并不像沈霁那般长得细皮嫩肉。所以他以为是女子的沈霁,实际上就是沈亿陆之子,只是因打小就被当成女子抚养,所以性子和外表都偏阴柔罢了!
也就是说,大宋此番来使,还真的没有怀揣着什么不良的目的,是他想太多了!
张洎将秘戏图集扔回给小吏:“拿去烧了!”
看了这些东西,他想去洗眼睛!
小吏不解,待他离去,翻阅了这些书后,眼睛顿时便亮了,寻思,与其烧了,还不如他拿回去自个看!
沈霁自然是不知道这些事。为了解释她的书为什么会不见了,她特意再去那书铺一趟,搜集了几本正经的文集回来。
李云杳发现后也没有过问,她只当是自己蒙混过关了。
……
沈霁与李云杳的江南之行随着卢多逊见完江南国主而宣告结束,离去时,她们带了一车又一车的书籍、土产,让相送的张洎心情十分复杂,——敢情他是真的来江南游玩来了!!!
等船到了江对岸的宣化镇渡口,卢多逊没有让官船立马出发回汴梁,而是先让人去跟江南国主讨要江东各州的资料。他当然不会直白地把自己的目的说出来,而是以朝廷要修书、整理天下的经籍,需要收集各地方志存进史馆为由,让江南国主交资料。
有沈霁四处搜集江南文集的印象在前,江南国主不疑有他,便令张洎、徐铉等人连夜誊抄各州府的资料等送去给卢多逊。
卢多逊完成任务,便启程返回汴梁。
四月中旬,一行人回到汴梁,赵老大召见了卢多逊,卢多逊将他骗取的江东各州资料上交。——别小看了这些资料,它有江东各州的人口、田地等信息,而根据这些信息就能确定各州的兵力、屯兵范围等。1
赵老大也没有料到他还有这一手,又惊又喜,本来就十分信赖他,如今更是动了要重用他的念头。
见完卢多逊,赵老大又让沈霁进宫,问她:“卢卿这番去江南,收获颇丰,你去江南,又收获了什么?”
沈霁道:“小子此番去江南发现了一件事。”
赵老大来了兴致:“哦?别卖关子了。”
“江南宫内歌舞升平,宫外民声鼎沸、怨声载道。江南将亡。”
赵老大没想到沈霁那吊儿郎当的外表下还能有如此真知灼见,不由得正色地问:“何以见得?”
沈霁道:“小子到了那金陵,觉得在驿馆里太无趣,便出门逛街。去买绫罗绸缎时与那掌柜唠嗑,得知这江南除了两税之外,还折绢输纳、额外征收盐钱与盐米。去饮酒,这酿酒有麯引钱;去买茶,茶税也得输绢纳米……总结便是,在江南,百姓的衣食住行,每一样都得交税,百姓的生活可不困苦、怨声载道?
“小子不知道那江南国主是否知晓这些事,只是从那江南国主的词作便可发现其寄情于声乐、纵情于声色,词作之间并无忧国忧民的意思。上不知民意,则自取灭亡。”
赵老大若有所思,眯了眯眼,眼神顿时变得危险:“你这是在跟我说,我若不知民意,便是自取灭亡?”
沈霁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颇显无辜:“官家怎么能这么揣度小子呢?小子只是复述古圣人的话罢了,可没有这等主见。”
“那你说说,哪个圣人说这种话了?”
“荀子在《王制篇》中言: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唐太宗也在《论政体》中引用荀子之言,说: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赵老大沉默了一瞬,旋即哈哈大笑,道:“答得好。”
他又很是满意地打量沈霁,说,“你既然领了西头供奉官的官阶,不如领个差遣,做点职事。我给你升官,就封个散朝大夫、水部员外郎如何?”
散朝大夫是文散官二十九阶中的服,五品以上的官员穿绯色朝服,三品以上服紫。
水部员外郎全称为“尚书省工部水部司员外郎”,属阶官,也就是前头提过的定俸禄之用的。而此郎官为从六品上,每月料钱三万,春、冬还有绢各十三匹、罗一匹、冬天有绵三十两。
沈霁等同于什么都不用干,就能吃上皇粮。
沈霁眼睛发光:还有这等好事?!
不过,很快她就冷静了下来,且不说她答应了李云杳要考科举,便说赵老大如此青睐她,万一哪天头脑发昏给她赐婚呢?
而且她年纪轻轻就获得如此殊恩,只怕对她、她爹都不是什么好事。
她只能忍痛推辞:“小子没有功劳,却白得这些恩封,实在是受之有愧!况且小子已经立志参加科举,想要堂堂正正地通过科举获得官家以及臣民的认可,又岂能在自己学识尚且浅薄的时候,占据不属于我的位置呢?”
赵老大心里稍感意外,他以为沈霁上次已经接受了“西头供奉官”的荫补,这次给她升官,她会更高兴才对,没想到能如此谦逊克制。
他更加欣赏沈霁了,道:“你此番出使江南有功,我还赏不得你了?”
沈霁道:“此番小子不过是去江南游玩的,有功的应该是卢翰林。”
她又以那些寒窗苦读十数载,最后起点却远低于勋贵世家子弟为例,指出,“那些饱读诗书的进士皆通过了官家的考验,最终却不过是幕职官罢了。小子学识浅薄却占据高位,只怕也无法为官家分忧,更无法替百姓谋福祉。”
在赵老大看来,沈霁这就是谦逊了,不过也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去。他之所以对进士们如此吝啬,并非是他真的吝啬,而是他希望这些刚步入仕途的臣子能从底层干起,了解民生的疾苦,将来才能更好地辅佐他治理天下。
至于为何对勋贵世家如此大方,自然是为了稳住他们,免得动摇他的统治基础。
所有的朝臣、武将、勋贵都享受到了这个福利,所以他们没有提出异议,反而还三番五次要求提升他们的待遇,可见人心不足蛇吞象。哪有沈霁这般清醒、有大局?
赵老大按下给沈霁封官的心思,但又想补偿她,便问:“那我准你换一个奖赏,你想要什么?”
沈霁有太多想要的了,但是越是贪心,便越容易什么都得不到。于是她小心谨慎地道:“官家真的要奖励小子吗?那小子能不能提一个小小的要求?”
赵老大心情十分好,当即阔气地道:“你提,我答应你!”
“小子想要官家放良教坊司的宫奴……”
赵老大的笑容一僵:“……”
把宫奴都放良了,他以后的宴会岂不是没有舞乐欣赏了?
沈霁看到王继恩朝她挤眼色,她便知道这个要求太为难赵老大了,兴许还会惹赵老大不高兴,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宫奴中有一位叫吕念川的乐妓。”
赵老大的脸色果然阴转晴,只是一个宫奴的话,那还好。
他大手一挥:“那我便赦免了她,许她良籍,你让王继恩带你去教坊司领人吧!”
作者有话说:
吕姐姐:该把我往哪里领?
沈小鸡:……
——
修罗场是不会修罗场的,此时的沈霁对吕姐姐已经逐渐转变为朋友、姐妹的那种感情了。
二合一,把昨天的补上。
——
注释:1“骗取资料”出自《宋史·卢多逊传》
2根据《宋史·列传二十四》伦作相,授水部员外郎,加朝散大夫。沈继宗大约在沈义伦当宰相后授封,而沈义伦则是在开宝六年(文中的这一年)十月为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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