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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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堂设在罗阳侯府偏西边的幽静处,挨着柳园和竹园,夏末秋来,到了落叶归根的时节,一眼望去,半黄半绿之间,隐约有红砖青瓦砌出的小院。
小院里有两棵白果树,一公一母,据说是侯府建府时栽种的,如今粗壮的树干,五人合抱才能勉强围起来。
侯府的少爷不读书的时候,就喜欢爬到树杈上玩闹。
世家宗族,多设学堂,但容得下姑娘听学的却不多。女子识字,会几句诗文,多是闺中时娘亲教的,若娘亲出身不好,是个不懂文墨的,只能认命,一辈子守着针线女红,靠着夫君垂怜过活。
沈家祖辈也从没有姑娘跟少爷一起读书的传统。早前老侯爷沈隐活着的时候,在沈湘的软磨硬泡之下,才跟着三个哥哥一起入了学堂。到了沈媛与沈湘一辈儿,沈英主事,就顺了母亲的意思,破了天楚国约定俗成的规矩,以后罗阳侯府的学堂,只要是记入族谱的孩子,无论男女,到了四岁,都要读书启蒙。
如今的侯府,大姑娘沈媛早就不来读书了,二姑娘沈姜也一年没见过人影,只剩下三房的姑娘沈芳,混在少爷堆里,日日想着像二姐姐一样长大,不用再日日听先生念叨这些催人入睡的之乎者也。
纵观屋子里五个沈氏子弟,一个走神看窗外,两个哈欠连天,只有一个坐在后排,本本分分念书的。先生背着手踱来踱去,早就在岁月蹉跎中练就了一双睁眼瞎的本能。
先生姓曹,清贫出身,少年时靠着才学考上进士,当了个九品芝麻官,又因一篇讲谈铁矿税制的策论,得先皇看重,破格调入内阁。后在与内阁世族的党争中失意,致仕还乡,因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也因此幸运的避过了伪帝谋逆篡权,血洗内阁的惨剧。
罗阳侯府最大的产业,就是铁矿。沈英当年也是偶然间读到了那篇铁矿税制的策论,深有感触,与老太君商量后,亲自驱车到了曹府,把闲赋在家的曹先生请到府上给孩子讲学。对曹先生而言,罗阳侯屈尊降贵,亲自来请,那是给他祖上添光的,当即应下邀约,做了沈氏子弟的启蒙师长。
来到侯府后,他发现侯府的孩子,虽都很尊敬他,却不怎么好学,不爱吃苦,没什么追求,纷纷躺平,等着父母百年之后继承家里的产业,老太君与各房主母似乎也是默认了。之前请的师父,好像就是被活活气走的。
难怪侯爷对他的要求特别简单质朴:认识字,书写端正,通道理,人品清白,至于经学文章,诗词歌赋,不需过分强求。
收人钱财,替人干活,十多年以来,曹先生尽着他的本分,努力扮演一个误人子弟的师长。直到半月前,沈家的七少爷入了学堂,他才觉得他半截身子快入土的人生,似乎还有那么一点点价值,有生之年竟然挖到了一块天分绝佳的良木。
大姑娘冲进三房把人家孩子抢走的事儿,他也有所耳闻,想起原来三房除了沈意与沈芳,还有个庶出的小少爷,到了年岁也没来过学堂。不久老太君身边的李嬷嬷来了一趟,加了新书桌。他本也没报多大希望,看小孩握笔写字有模有样,是练过的,就领着他读了两遍三字经,让他先试着背下来,之后再细讲。
小孩背书,十有八九要十天半个月,结果第二天,沈峦就能倒背如流,连注释都能背的一字不差。
曹先生的睁眼瞎,瞬间痊愈了,兴奋之情就如同在一盆子石头里捡了一块闪闪发光的金子。半月下来,连着布置的功课,七少爷都能背的让他屡屡惊叹,他发现沈峦虽然认得字不多,但过目不忘,但凡他教过的都能牢牢记住,还能融会贯通。
若能为罗阳侯府培养出个栋梁之材来,也算还的上沈英侯爷对他知遇一场的恩德了。
只是七少爷跟着大姑娘一起住……近墨者黑,始终有被带跑偏的风险。
六少爷沈韫正看着窗外的一对喜鹊,在白果树下打情骂俏,忽的有人戳他后背。
回头,沈意用书挡着半边脸,小声道,“等下了学,哥哥带你去看变戏法的。”
“什么戏法?”旁边沈芳听见了,也用半边书捂住脸,侧着身子,表示自己也要去看。
“女孩子不能看,”沈意又不是真看戏法,他是想去合欢楼。
沈墨轻咳,曹先生方才被沈管家喊了出去说事儿,兄弟姐妹们就坐不住了。他是侯府的嫡子,虽还没封世子,但比起三房的两个哥哥姐姐与自己的亲弟弟,还是有点儿上进心的。
“要不,你也跟着一起去吧,”沈意见沈墨的脸皮刷的红了,就不再问了,捂着嘴偷笑。
他这个二房弟弟,自小到大,别说合欢楼,就连丫鬟的小手也没摸过。他跟冯家的四姑娘早定了娃娃亲,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就等着年龄到了拜堂,加上倪氏对未来侯府世子的管教又严格,他自幼洁身自好,不敢越了半分规矩。
天色不早,曹先生回来不久,就下了课。他布置了课业,抄写几篇文章,能背最好,背不过也不强求。只有沈栾一人,除了抄写千字文,还给了几本字帖,让他好好学习临摹。
沈峦谢过先生。先生是个好人,也有学问,说话慢声细气的,可能是他基础太差了,每每对他尤其关照。
“武课虽有意思,但不能耽误了文课,”临走时,曹先生又嘱咐了一句。
侯府孩子的启蒙,除了文课,还有武课。武课在府外城郊的教场,教授骑射武功,每个月的最后三天上课。可能因为老太君出身西原府的关系,各房对子女武课的要求,都比文课严格许多。
沈峦正要把字帖收进书箱,忽的字帖被一只纤细的手按住,“沈峦,母亲让我问你,何时回去。”
沈峦还是有点怕沈芳与沈意的,小时候两人总是欺负他。他来学堂这么久,沈芳第一次与他说话。兄长与姐姐不理他,二房的哥哥们也跟说好了似的,当他不存在。好在他自小习惯,不甚在意这些,默默的读书。
“问你话呢!”
沈峦摇摇头,不敢答话。他不想回去。沈媛说过,他若是喜欢,可以在瑞雪院住一辈子。
沈芳本就有气,哥哥带着二房弟弟出去玩,偏偏不带她,“不想回家是吗?大房有那么好?大姐疯子似的,你不怕她哪一天也把你也推下湖啊!”
“阿姐不是疯子,”沈峦抬起头,小鹿一般的眼睛直视沈芳,微微透着愤怒。
“你还敢跟我顶嘴了!”沈芳欺负惯了沈峦,沈峦从前哪里敢这般与她说话,扬手就是一巴掌。
“就算住在大房,就算大姐鬼迷了心窍养着你,你也是我的庶弟,是三房的人。我是嫡姐,我打你,你就得受着。”
她今一早见沈峦穿的新衣裳,丝锦做的,她自己都捞不到的料子,大姐姐肯定是疯了,竟舍得拿给这卑贱庶子做衣裳。
沈峦眼里挂了泪,捂着微红的侧脸,喃喃重复,“阿姐……不是疯子。”
等在院子外面的画眉,见曹师父踱步而过,二房三房的少爷转道出府,自家少爷却还没出来。她听见屋里的动静,沈芳的尖利嗓门恨不得整个侯府都听得见,心里着急,少爷脾气那么好,定是被欺负了。
可她只是个丫鬟,入不得学堂,只能站着干等。
沈芳一巴掌不解气,还要再打,沈峦闪身躲开,瘦小的身子板从桌子底下敏捷钻过,撒开腿就往门外跑。
“站住!”沈芳追出去,跟沈峦绕着白果树转圈,眼见要抓住了,沈峦不绕圈子,直接往门外跑。从前沈峦也跑,但跑不远就被她抓回来,就算抓不回来,他晚上也无处可去,还得乖乖回来睡觉。
沈峦跑出了院子,想着一口气跑回瑞雪院,阿姐是整个侯府谁都不敢得罪的人,沈芳也一定不敢去,结果他刚出门,一头撞上了沈管家。
画眉站在沈管家旁边,扶着少爷才没摔倒。她本急的要命,见沈管家远远经过,大着胆子拖住了沈管家。
沈峦忙整理衣冠,“沈伯伯,对不起。”
他跟着沈媛后,就再没见过侯府的大总管,从前在三房时,沈管家经常来院里送东西,倒是见过几次。
虽然不熟,但沈管家是长辈,须得敬重。
“少爷,您没事吧?”画眉瞧着少爷秀气的半边小脸红红的,很是心疼。
她本是犯了错被打发到大房做事的,却不想被沈媛点名服侍七少爷。时至今日,她怕沈媛依旧怕得要命,但七少爷却是难得的好主子,脾气好,又生的俊,眼睛跟天上的星星似的,明亮晶莹。一次她不小心选错了配饰,惹得沈媛生气,还是七少爷替她说话,才免了一顿责罚。
沈峦抬头见沈管家似乎也在等他回答,摇了摇头,“没事,姐姐跟我闹着玩呢。”
“沈伯伯,你怎么在?”沈芳追出来,立刻换了一副娇滴滴的贵族小姐模样,“您找师父吗?我们刚下学,师父已经回去了。”
“你兄长呢?”沈总管问。
沈芳细长的眼皮眨得飞快,“我不知道,大概是回去练武了吧。”
沈管家无奈摇头,小小的孩子,都已经学会说谎了。
沈峦说谎,大概是怕他追究,至于沈芳,是为她兄长打掩护。
小孩子打打闹闹,左右闹不出人命,他无意去管,问过几句就离开了。大房的小丫鬟太过担心她家少爷,却不知她家少爷的苦处。沈峦倒是难得的周全,他的出身,无论在大房,还是三房,都是寄人篱下,麻烦事一多,谁都嫌烦。且依着大姑娘的脾气,半分亏也吃不得,定是会去三房大闹一场。
沈芳狠狠瞪了沈峦一眼,见画眉在,挡在沈峦身前,想毕竟是大姐姐的丫鬟,还是不要招惹为好。但这气不能白白咽了,回到学堂,她狠狠的踹了沈峦的桌子两脚,又见沈峦桌上的砚台墨笔,连带书箱一起推到地上,稀里哗啦,一片狼藉。
沈峦直到沈芳走远,才拉着画眉进了学堂。
“少爷,四小姐也太欺负人了,”画眉帮着沈峦收拾,好好的书页上,染满了黑色的墨迹,字都被盖住,不能再用了。
“画眉姐姐,今天的事,不要告诉阿姐,”沈峦摸了摸脸,微微有点肿,不是特别明显,用鸡蛋敷一敷就好了。阿姐一早出去游山水,晚上才回来,想黑灯瞎火的,能蒙混过去。
阿姐知道了,说不准会做出什么事儿来,一次丫鬟烧水烫了,阿姐就差点把人活活打死,他不想因为这点小委屈,让三房跟阿姐本就不怎么友好的的关系,更加雪上加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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