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夏总是很长，第二场暑假在期末考试宣布告终而来临。绿皮火车一路向南，穿越了城市外延，跨越了山丘湖泊，沿途的风光美得如痴如醉。伴着一路熟悉的“哐哧哐哧”的声音，在一处老旧的火车站落站。
落站时已是傍晚，西下而升的晚霞染红了半边天，连同所有的景致都是橘红色的。低矮的商铺，粗壮的树木，踏晚而归的行人，都因这晚霞蒙上了一层霞光，更增添了这座古城的古色古香。
三轮车远离这座古城，往更深的村落驾驶而去。一路颠簸，石子铺的路抖得车上的人摇晃。在月挂上枝头，月色明峭之时，这阵颠簸停止。三轮车停在村落入口处，支着一根竹竿的昏黄小路灯下，聚了活跃的生物——蚊子和飞蛾，密密麻麻地盘绕在灯光四周。周围静得只有蛙声阵阵，开着迎接盛夏夜晚的演唱会。
宋井桐和俞雯等在村口，两只行李箱安安静静地相伴。俞雯赶了赶耳边嗡嗡的蚊虫，向幽暗不见底的小路望去，“那臭小子怎么还不来，办事总是那么磨蹭！”她抱歉地扭头对宋井桐，一脸愧疚之意，“真抱歉桐桐，让你跟我回来，可是却让你大晚上站在这里跟我一起喂蚊子，真的非常过意不去……”
她打断了俞雯的话，“别这么说，其实还挺有意思的。”好似安慰，她说了一句，这话让两人相似而笑。“这蛙声很好听，有这美妙的歌声相伴，或许晚上我会睡得很香。”
明媚一笑，愧疚之色一扫而空。
远处的羊肠小道射来一束刺眼的灯光，隐约透过遮挡灯光的指缝中，有车和人随着清脆的响声渐近。
骑着自行车的是一个长得高瘦而匀称的男生，五官端正，脸部轮廓清晰流畅，放在校园里是典型的风云人物。至少，从长相上看，绝对能迷倒一片人。男生轻盈地跳下车，俯低身体关掉绑在自行车头的手电筒。
光亮一暗，宋井桐彻底看清了男生。健康的麦色肌肤，一双眼睛清明透亮，微乖张又收敛，说不上的奇异气质。男生也在看着她，比她高了半个头所以他需要低下眼。对上她含笑的眼眸，男生无从适应地一躲，飞快地闪过一抹异色。
俞雯抬手一拍他脑袋，毫不客气地吼，“看什么看臭小子？你知不知道你来晚了半个钟，害得我们在这个喂蚊子。”又拍了下，微微笑换了恬静。这一变，让宋井桐惊诧，却只听俞雯介绍，“桐桐，这是我弟，俞偲竹。臭小子，这是宋井桐，我舍友兼好友。”
“你好，欢迎。”男生并不冷漠，“谢谢你假期的时候收留我姐，她这人多事又烦人，感谢你担待她。”此话有人剧烈不满，然后他挨了一个罗汉翻天印。
宋井桐微微一笑，“不客气。”不想让人觉得她过于清冷，又说，“你们的名字很有寓意，雯字通文，文采，文竹，怎么都能组合在一起。”
十个姐姐九个打弟弟，十个哥哥十个疼妹妹。宋井桐未曾料想，文静的俞雯会有那么粗鲁的一面。她一瞪俞偲竹，“怎么只骑了自行车出来？”这是宋井桐从未见过的俞雯。不得不说，人都有两面，最本真的一面永远只有展现给骨血相连的人。
他习以为常，拉过两个行李箱，把自行车留给俞雯。“爸他把车开去拉煤球了，家里只剩自行车。你们骑回去，我走在后面。”
宋井桐走在自行车的一侧，停住脚步，“我装了比较多的东西，你能拿得动么？要不给我，我自己来。”她伸手去拉行李箱，俞偲竹用力地摁住，无声表示拒绝。她抬眸清浅一笑，这男生真是有绅士风度。
“弟，这手电怎么不亮？”说话期间，俞雯弯着腰去开车前绑着的手电筒，按了几下开关没有反应。她一喊，俞偲竹走过去蹲下腰，弄了几下搞好了。他弯着腰检查手电时，俞雯把挂在车把手上的另一支手电打开，有发带绑着的那一端戴到他头上，“看路，别掉坑里了。我们先回去收拾房间，你小心回来。”
他听话地点头，抬手整理带在额头上的手电。宋井桐只觉得那造型好笑，嘴角微微上扬，他看到了她笑，沉默地回头去拉行李。
车骑在崎岖不平的泥土路上，时不时歪扭几下要撞向有积洼的地方，所幸俞雯总是能化险为夷。可是，仍旧很惊险，一路都是心惊胆战。她抱紧了俞雯，脸贴在她身体，“以往你回来，都是这么晚的么？”
风将俞雯的声音传去，风中的声音颇为欢快，“上次坐飞机例外。不过，我弟每次都出来接我，倒不要紧。他总爱骑自行车来，然后载着我，我托着行李箱，两人一起回去。但是他这人做事没条理，总爱找骂，不骂他不行。”
“真好。”她这声叹息在风中化开。曾经罗荼问她:桐桐，妈妈给你生个弟弟好不好？她真诚地笑，回答好。那时，她总问罗荼:妈妈，你不是说给我生弟弟吗，你什么时候生弟弟呀？所以她现在在想，如果她有弟弟，她会不会对他很好或者是欺负他总爱把他弄哭？他长成什么样子，遗传宋惜日多一点还是遗传罗荼多一点？不管像谁多一点，她相信，他一定是个帅气迷人的小家伙。
过了崎岖的泥路，进入狭窄的石板路。车轮在石板上碾过，车过不留痕。前面就是一道上坡，坡上有间房子亮着灯，而车就在这坡上停了下来。俞雯扛着车，沿着最旁边石头砌的阶梯向上。
听到踢脚踏的声音，昏黄的房子走出了一个女人。目测四十来岁，不高不低，身材干瘦，眼角有明显的纹路。女人跟俞雯长得七八分像，宋井桐想她应该是俞雯的母亲，“伯母您好，我是宋井桐。”出于礼貌，她先打招呼。
俞母被她这声伯母惊吓，略有局促，“好好，那我就叫你桐桐吧。我是雯雯的妈妈，吃晚饭了没有？”她唤来跟脚踏较劲的俞雯，“雯雯，快带人去吃饭，别饿着了。”
菜色简单，只有一碟炒青菜和一小份炒鸡蛋，看得出是特意留给她们的。俞雯盛了两碗饭出来，“我家没有什么大鱼大肉，希望你不要介意。”在宋井桐家里待过，她知道这条件或许对宋井桐有巨大的落差，所以她担心她不适应。
宋井桐感觉到俞雯突如其来的沮丧和愧疚，笑着递了双洗好的筷子，自己扒口饭咽下去才说，“你讲的什么话，有什么好介意的？你请我来你家，难道不是因为我们是朋友？既然是朋友，怎么反倒客气了？”
记得考试前两周，从图书馆走回寝室的路上，俞雯突然间很郑重地对她说:桐桐，这个暑假我要回家去，你要不要去我家玩？我家这个季节很多瓜果都熟了，难道你不想去看一看？而且我们又是朋友，除非你不把我当朋友，否则你就不能拒绝我。
俞雯难得的强势，当时她纳闷，怎么文雅的俞雯突然间这么强势？事出必有因，全然是训俞偲竹练造的本事。人偶尔反差，也是好事。
宋井桐挑眉轻望着俞雯笑，她红了脸。那话，确实是她自己说的。如今，宋井桐的问话只是原句奉还。“我只是怕你不习惯，那好，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就不问了，你当成自己的家就好。”
屋外行李箱车轮子轱辘地响，两人吃好饭正准备洗碗。宋井桐弯腰收拾碗筷，听到声音望了眼又继续干活。
俞偲竹把行李搬进了屋子，二话不说走到她旁边，她弯着腰而他站在她前面，一下子笼罩了她，“我姐去哪儿了，怎么让你收拾碗筷？”
宋井桐拿起抹布擦桌子，他皱眉，抢过。余光一撇，落在她那双纤细白皙的手上。
赶巧俞雯进来了，她放下挽着的袖子，“你姐去烧洗澡水了，桐桐又不会生材火，我不烧难道等你回来给我烧？”拌嘴拌惯了，俞雯话里绝无尖酸刻薄之意。“你小子怎么了，生那么大气干嘛？”
俞偲竹端起碗筷往外走，“你放着，我烧也行。人第一天来，有让干活的理？”
俞雯噗嗤一笑，不顾他嫌弃的白眼。宋井桐只站着，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去别人家，她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别瞧着她面上淡定自若，其实早就偷偷抹了几把汗。她希望能帮干点儿活，至少不能像个二世祖一样什么也不做让人伺候着是不是？
“我把碗送进碗兜里去。”俞雯去顾火了，她站着总觉得不自在。俞偲竹在往盆里压水，水从压水井里流出。偶尔在电视节目中看到过，现实中从未接触。她就问，“可以让我试一试么？”
他退开，意思是答应了。宋井桐站在铺好的大石板上，用力往下压。“别握太前面，手往后点，不然会很吃力。”说着，他上前，抓过手柄示范。眼睛装入一张白玉无暇的脸，细腻的肌肤毫无瑕疵，呼吸一滞，他急忙撒开手，“对不起！”
宋井桐微僵，却很快轻盈一笑，不予置之，“没事。”她往后抓，双手用力，学得有模有样，“是这样没错？”
“嗯。”他蹲下洗碗。半挽起衣袖，一脚向前一脚向后，姿势熟稔雅观。
夜晚，村庄一片安详，不知疲惫的蛙声绕耳。直到入睡之前不曾见到俞雯的父亲，据说他要给人送煤球，加班回不来。并躺在床上，俞雯的声音似梦呓，“总有一天我会赚很多的钱，到时候我要买一间大房子，把我父母接到城里面去住，再也不让他们那么辛苦。”
她极轻地回道，“会的，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
许多年后，她回想起今天这一幕，终是明白俞雯的选择有多么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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