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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狂欢夜


羲九歌听到,狠狠怔了一下:“你为什么这么相信我?”

        连她都不再相信自己,他凭什么觉得,她是正义、善良、美好的?

        黎寒光望着她,轻轻笑了:“我说了,你在我心里生如朝阳,永远光辉明亮。”

        “你认识我多久,你了解我吗?”羲九歌冷冷说,“你对我的看法无非出于天界传闻,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并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的呢?”

        “那又如何?”黎寒光说,“只要是你,我就永远选择你的选择。我其实不相信人心本善,但我却一直坚信你本性善良。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做出了有悖初衷的事,你不用怀疑自己,定是其他人误导了你。”

        羲九歌定定看着黎寒光,黎寒光同样认真回视。羲九歌其实不懂,他为什么要相信她呢?

        只是因为,他对她有好感?当爱一个人时,就会如此吗?

        羲九歌没有情感,她感受不到对别人的需要,也感受不到别人需要她。她像一叶扁舟游离于人群之外,只能靠做一个好人,来证明她的存在有价值。一旦她坚信的道义动摇,她对自己的认知也随之坍塌。

        可是黎寒光却告诉她,她生如朝阳,永远值得人相信。

        羲九歌觉得他的话很没有道理,即便是夫妻也该兼听则明,若是偏听偏信,那和昏君妖妃有什么区别?

        可是羲九歌的心却莫名安稳下来。这就是书上所说的爱吗?不需要做到最好,不需要拿到第一,总有一个人会无条件偏向你。

        羲九歌曾经对爱不屑一顾,现在,她突然有些好奇了。

        只是可惜,他不是姬少虞,她也不是常雎。

        黎寒光看羲九歌道心稳定下来,暗暗松了口气。其实按黎寒光的想法,他才不会管柯屹。他们好心去提醒,是柯屹自己说愿意留在这里,哪怕遇害也认了。如今真的遇害是他求仁得仁,与黎寒光何干?

        黎寒光问:“之前柯屹对你那么不客气,你为什么还要救他?他在选择这个以道德评判生死的地方时,就该料到今日这一幕,但他依然贪图这里的安逸。如今被他的妻子背叛,是他活该。”

        羲九歌听到这些话不知如何反驳,但是,她摇头的动作却缓慢坚定:“一码归一码。我觉得应该救他。”

        她曾经做什么事都是因为书中说这样对,或者西王母、白帝希望她这样做,这是她第一次,朦朦胧胧间生出她应该这样做的想法。

        黎寒光听到是她想做,毫不犹豫便道:“好,既然你想,那我们就去。”

        羲九歌做出这个决定后,内心忽然变得格外平静。劫狱在任何书里都不是一件好事,她也知道一旦迈出这一步,她在这个画中世界就无法生存了,他们会永无宁日,甚至可能会导致他们无法离画。

        但是,她不后悔。

        柯屹连犯好几项大罪,是永安城建城以来最恶劣的罪犯,圣使决定三日后将柯屹父女当众绞死,以儆效尤。同时,圣使还会在那天举办盛大的庆典,来鼓舞永安城民继续惩恶扬善,大义灭亲。

        全城都陷入狂欢中,处处张灯结彩。三日后,夜幕降临,城中点起璀璨华灯,全城人都汇聚在街道上,载歌载舞,欢声笑语。

        主街旁的一条暗巷里,杂物堆积,荒僻阴冷,和外面的繁华仿佛两个世界。一道侧影靠在墙上,街上的暖光照在他侧脸,勾出一道冰冷精致的折线。

        黎寒光手中拿着一柄刀,悠悠绕在指尖旋转。黎寒光问:“想好了吗,一旦跨出这一步,我们就成了大逆不道之人。我倒无所谓,但是你,以后名声就有污点了。”

        羲九歌站在不远处,正在检查身上的法器、符箓、阵法。她听闻,平淡说:“大逆不道就大逆不道。”

        她被未婚夫在婚礼上抛弃过一次,名声已经有污点了。与其让别人来破坏,不如她自己来。

        黎寒光点点头,说:“好,等游街的囚车经过这里,我们就可以动手了。队伍还有好一会才到,没必要这么紧绷,休息一会吧。”

        羲九歌本来坚守着神女的仪态,身为帝女,出现在阴暗杂乱的小巷就已经很失仪了,怎么能靠在墙上?但羲九歌转念想到她都要劫狱了,还在乎仪态做什么。她也靠到墙上,和黎寒光面对面相视。

        外界喧闹,暗巷寂静,空气中仿佛都能看到飘舞的灰尘。两人沉默了一会,羲九歌低头查看自己的法器,问:“你既然喜欢常雎,为什么还说愿意追随另一个女人的选择?”

        刀刃在黎寒光指尖转动,时不时反射出外面的光,在暗巷中明明灭灭,冷白如雪。黎寒光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常雎?”

        “不是吗?”羲九歌垂着眼睫,轻飘飘道,“所有人都知道你喜欢她。”

        “所有人……”黎寒光微微叹了一声,问,“那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我当然知道。”

        “可是我觉得你不知道。”刀尖突兀地在黎寒光指尖停住,他都不需低头看,精准利落地将刀掷入鞘中,眼睛在黑暗中幽幽盯着羲九歌,“如果你知道,你问的就不是她。”

        不是她,该是谁呢?

        羲九歌没有追问,黎寒光也止住不提。这个话题突兀地开始,在刚刚滚起来时,又突兀地停住。

        安静中,仿佛都能听到时间滴答滴答走过。忽然,黎寒光站直,随意地收紧护腕:“他们来了。准备好了吗?”

        羲九歌也收回一切杂念,平静地呼了口气:“好了。一会不要伤人,救到柯屹就走。”

        他们两人并肩站在暗巷中,看着外面欢庆热闹的游行队伍从他们面前经过:“你不杀他们,将来,这群人就会不择手段追杀你。”

        羲九歌抬起手指,缓慢打出一道道繁复的法诀,玄妙明净的白光从她指尖升起,照得她的侧脸格外神圣:“我知道。”

        囚车游行到最后一段路,前面就是处刑台了。永安城民情绪越发高涨,所有人都围在车后,高声咏诵:“圣使英明,替天行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作善降祥,作恶降殃。天佑良善,千秋万代。”

        祷告声告一段落,他们正诵颂第二遍时,街上忽然弥漫起大雾,两边灯火齐刷刷熄灭。

        众人大惊,慌乱张望:“怎么了?”

        伸手不见五指中,前方突然传来扑通一声。守在囚车边的侍卫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扔下来,他们四仰八叉地摔到地上,惊慌道:“快来人,有人劫囚车!”

        柯屹坐在笼子里,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划过一丝寒风,随即手腕一松,手铐、脚铐重重摔到地上。柯屹大吃一惊,本能护住女儿。

        他甚至没看清攻击来自哪里,就被一股力道提着站起来。柯屹隐约感觉到这是一双清瘦修长的手,但上面的力道却大得惊人,单手就能把柯屹一个成年壮汉拎起来。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跟紧了,快走。”

        这个声音……柯屹又是吃了一惊,这不是前几天那个年轻男子吗?

        柯屹这些年见过不少人,但是像十来天前那对情侣般出色的人材,却是他平生仅见。

        那位女子从长相上就看得出血统高贵,她身后那位男子同样令人印象深刻,他容貌漂亮,高挑修长,总是寸步不离守在那位女子身后,而他的声线也极其特殊,清冷微哑,说话时尾音似乎都会打旋,柯屹只听一遍就记住了。

        说句不好听的,柯屹第一眼望过去,还以为他是那位贵族小姐的禁脔玩伴。

        但是当双方坐下来说话时,柯屹就没有这种念头了。那个年轻男子沉默寡言,其实一直在不声不响打量四周,柯屹偶尔和那个男子对上视线,都会觉得心惊胆战。

        那样的眼神,让柯屹想到一种雪白的蛇,看着又美又仙,纯洁无害,当你稍微分神,它就会闪电一般扑上来,一口咬断你的脖颈。

        那时柯屹就意识到,这个男子不是善茬。没想到,柯屹还是太低估他了。这么近的距离,他神不知鬼不觉就逼到柯屹身侧,分毫不差削断了柯屹的手铐。如果他刚刚划的不是锁链,而是柯屹的手脚,柯屹现在已经成了一个断手断脚的废人了。

        不,柯屹苦笑,何须挑断手脚这么麻烦,以那人的身法,已足以割喉好几回。

        柯屹不敢再因为长相轻视这个男子了,他抱着女儿,闷不做声跟在黎寒光身后,随着黎寒光在人群中突围。周围的雾就像有神志一样,自动为他们引路,如果有人发现他们,地上就会长出藤蔓、土墙,挡住想要阻拦他们的人群。

        柯屹使出全部修为,才能勉强跟住黎寒光。雾像墙一样从两边分开,柯屹看到前些天那个女子站在迷雾后方,距离他们只剩下短短一截路,只要和女子会合,他们就能躲入后方暗巷,暂时算是安全了。

        柯屹刚松了口气,这时天上猛然刮来一阵大风,吹散了雾气,黎寒光和柯屹霎间暴露在众人视线中。黎寒光意识到不对,立刻拽住柯屹,冷喝道:“快走。”

        刚才还月明万里的夜空兀得降下熊熊火球,接二连三砸向人群,欢庆的城池瞬间变成炼狱。最前方的圣使发现了变故,指着黎寒光的方向道:“有人劫狱,天道震怒,降下天罚!快来人,杀死这些恶徒,要不然我们全城人都要死!”

        这话像是引燃了炸药桶,人群中有的绝望哭喊有的跪地祈祷,他们听到圣使的话,齐刷刷向黎寒光和柯屹看来。他们目光猩红,恶毒的仿佛见了杀父仇人,不管不顾扑上来:“是你们,你们都该死!”

        羲九歌心道不好,有人破了她的迷雾术,对方不愿意看到他们救走柯屹,这是要故意激化冲突。羲九歌也赶紧朝黎寒光的方向奔去,费力喊道:“快走!”

        黎寒光本来要和羲九歌回合,现在他改变了主意。永安城众人只看到他,没看到羲九歌,他要是过去,会连累她也被人群围攻。

        他硬生生改变了方向,装作不认识羲九歌,一刀劈开面前的人群,对柯屹道:“跟紧了,直接杀出去。”

        柯屹将女儿绑在自己胸前,沉着脸应是。

        羲九歌被人群挡住,实在挤不过去。她往路边看了一眼,果断放弃人潮,纵身一跃落到楼阁栏杆上。她一边从路边房屋、窗台上跳过去,一边施法为黎寒光、柯屹开路。

        羲九歌不想伤害无辜之人,没有用太阳神火,而是用了控制类的仙术,杀伤力不大,只是为了拦住人群。黎寒光身法神出鬼没,又有羲九歌助阵,他和柯屹很快就甩开人群,往城门奔去。

        羲九歌松了口气,正要从楼顶跳下来,地面忽然晃了晃。圣使被护卫团团围在中心,他用神杖在地上敲了三下,一股无形的波纹以神杖为中心散开,他的声音也随之传遍全城:“恶徒不死,天火不熄。若让那两个恶徒逃脱,天将降罪于我们!”

        圣使声音苍老,在大街小巷一层层传递,回音叠加到他的声音中,听着越发悲天悯人。永安城民被这种声音鼓舞,像注了鸡血一样,再度疯狂地朝黎寒光、柯屹追去。

        羲九歌心想这个圣使实在太惹人厌了,她双手画出法诀,身前凭空现出众多金色长剑,她斥了一声去,剑阵像雨点一样冲向圣使。

        圣使敲击神杖,他身前浮现出一个白色护罩,挡住了剑雨。羲九歌双手变幻,半空中被护罩弹开的长剑换了方向,像流星一样齐齐奔往一处,最后汇聚成一柄巨大的金色降魔剑,以万钧之势向圣使冲去。

        巨剑撞到护罩上,立刻在护罩上击出细碎的裂纹。圣使嘴角渗出一缕血,周围人看到,惊慌喊着:“圣使!”

        众人二话不说将功力传给圣使,护罩变强,巨剑被慢慢推回去。羲九歌相当于要以一人之力对抗一群人,她调动起全部灵力,再度发功,驭使巨剑前进。

        柯屹在逃跑间隙,感觉到上空传来剧烈的法术波动,他抬头,看到一柄金色巨剑悬在城池上空,几乎照亮了半片夜空。他十分惊讶,问:“这是什么?”

        羲九歌不愿意杀害城中百姓,黎寒光便一手打晕一个,像镰刀一样从人群中绞出一条通路来。他一掌废掉面前人的行动能力,转身时顺势抬腿,将身后想偷袭他的人踹飞,撞倒一大片追兵。黎寒光拍掉衣袖上的灰尘,整理仪容时抽空抬头,说:“这是昆仑最出名的剑阵——万象降魔剑。”

        柯屹听到,十分震惊:“两位竟是昆仑仙山人士?”

        就算是柯屹,也听说过昆仑山赫赫威名。黎寒光听到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她是,但我目前还不是。我倒想加,可惜他们不收我。”

        柯屹想到刚才黎寒光打人时的招式,觉得昆仑仙山不收他也挺好。柯屹和黎寒光目前算是同阵营,就算如此,他见黎寒光动手时都觉得脊背生寒。

        这要是堂堂仙门教出来的,柯屹以后可不敢和昆仑仙人交朋友。

        金色巨剑和白色护罩相持,全城都忍不住抬头看这副异象。黎寒光趁机冲开封锁,眼看城门就在前方,黎寒光正要冲过去,忽然眼睛一凝,注意到圣使好像比了个小动作。

        随后,羲九歌背后出现几个人影,黎寒光瞳孔紧缩,厉声道:“九歌,小心!”

        羲九歌正全力操纵着降魔巨剑,如果此刻收手会被自己的法术反噬,圣使在这种时候安排人偷袭,真是好毒的心。眼看偷袭的人举刀朝羲九歌劈去,黎寒光心跳都停止了,幸好,羲九歌背后及时弹起一道屏障,挡住这一击。

        偷袭之人被护罩弹开,叽哇乱叫着滚下楼顶,羲九歌毫发无损,但她身上的护身玉佩也碎了。

        黎寒光这才感觉到血液重新流动,幸好,她身上带着护身法宝。随即,一股邪火从心底燃起,黎寒光回头望了眼圣使,缓缓道:“你找死。”

        他语气平静,柯屹在旁边听到,寒毛都立起来了。黎寒光铮然一声抽出刀,雪白刀片贴着他的手腕转了半圈,最后被他牢牢握在掌中:“你先去城门等我。”

        柯屹都来不及问,只觉眼前一花,一阵寒意从他面前掠过,再一定睛,黎寒光已踩着人群,飞快消失在街上。

        柯屹愕然看着这一幕,这才知道,黎寒光刚才为了照顾他,速度已然放慢很多。

        这才是他真正动杀心时的模样。

        人群将街道塞满,挤得寸步难行,黎寒光一路踩着路人的肩膀、脑袋,竟然如履平地。圣使身边早就挤满了护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最外层的侍卫发现一道黑影逼近,忙道:“快保护圣使!有人……”

        他话没说完,隐约觉得喉咙一凉,过了一会才感觉到热血涌出。原来,当出招足够快,连痛意都会滞后。

        其他护卫看到,连忙严阵以待。然而黎寒光想要一个人命,就算阎王来了都留不住,圣使还没看清刺客在哪儿,一柄刀就抵上他的喉咙,圣使甚至都能感觉到上面的温热。

        那是血的温度。他身后侍卫晃了晃,像串糖葫芦一样栽倒。

        圣使觉得心惊,这到底是谁,这么多侍卫,竟然形同虚设?

        黎寒光侧脸欺霜赛雪,眼睛却漆黑幽暗,他用刀刃抵住圣使喉咙,清清浅浅说:“你就是永安城另一个外来之人吧。是你撕掉名册,毁去所有痕迹,不想让人知道大公无私的圣使,其实是从一个自私腐朽的地方来的。我本来不想搭理你,可是你非要自己找死。”

        其他人看到圣使被劫持,慌忙想来营救。黎寒光扫过人群,不慌不忙道:“让他们退开,不然,你会身败名裂而死。”

        圣使眼睛转动,还没说话就感觉脖颈上一痛,他感觉到脖子上的血汩汩往外流,那一瞬间十分确定,身后这个怪物会杀了他。

        圣使再不敢搞小动作了,慌忙道:“好,我听你的,你不要杀我。”

        圣使狼狈地绷着脖子,大声喊道:“你们先散开。”

        圣使被劫持后人心大乱,羲九歌趁机加大灵力,巨剑接连刺穿好几层屏障,神杖不堪重负,咔嚓一声碎成粉末。

        象征永安城力量的神杖毁了,指引他们的圣使被人轻松抓走,底下的人群骚动起来,再也无法维持镇静。

        羲九歌收起法力,脚尖一点,施施然落到黎寒光身边,两人一起劫持着圣使,慢慢退向城门。永安城民完全失去了主意,不敢进攻也不敢后退,只知道像群羊一样围着他们,慢慢挪到城门。

        柯屹正在阴影里躲着,看到黎寒光和羲九歌来了,连忙加入。黎寒光用圣使做人质,冷斥道:“立刻开城门,放吊桥,要不然我就杀了他。”

        城外护城河是弱水,任何飞禽神仙都无法在上面飞行,必须通过特制的桥渡河。城民没有办法,乖乖按黎寒光的要求打开城门,降下吊桥。

        夜风呼啸而过,卷起众人衣袂。一方是黑压压的人群,一方是黎寒光、羲九歌寥寥几人,双方面对面站着,谁都没有说话,耳边只能听到吊桥降落时的吱呀声。

        圣使心惊胆战瞥着黎寒光的刀,道:“几位小友,我已如约让你们出城,你们是不是能放开我了?”

        黎寒光可不会信这种鬼话,他稍微挪动刀刃,圣使立刻吓得求饶:“好好,我送你们出城就是。”

        羲九歌一直用余光注意着吊桥,眼看吊桥已经降下一半,柯屹抱着怀中女儿,眼中迸发出亮光。这时,后方猛不丁有人喊:“放恶人出城,定会惹得上天降罪。圣使既然是天道使者,应当舍生殉道,以做表率。”

        所有人都怔了怔,城民视线齐齐看向圣使。不知道是谁打头,人群中有人喊道:“请圣使殉道。”

        最开始是稀稀落落一两声,后面加入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变成山呼海啸的浪潮:“请圣使殉道。”

        柯屹惊讶地望向圣使。无人知道圣使年纪,柯屹有印象以来,圣使就在这里。圣使没有妻儿孩子,一生奔波在城中,是永安城最稳健的象征。哪怕他连走路都不利索,但只要圣使出现在人前,永远神采奕奕,永远老当益壮。

        可是这一刻,柯屹突然觉得圣使老了,多年来的精气神一下子坍塌下去,变得老态龙钟、干枯伛偻,成了一个穿着白衣服的普通老人。柯屹莫名想起妻子给圣府的人引路时的情景,那时候的他,是不是就和圣使的表情一样?

        他在画中三十年,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他以为他已经和这里融为一体,可是有朝一日被最亲近的人背刺,他才知道不是。

        众人的呼喊声越来越高,吱呀下降的吊桥狠狠一卡,然后转换方向,又升了回去。若是吊桥关上,任他们有天大的能耐也飞不过护城河,黎寒光顾不上挟持圣使,反手将流明神刀甩出,射向吊桥绳索。

        流明神刀不愧是神兵,撞到绳索上轻轻一碰就断了。吊桥向一边剧烈倾斜,几乎同时,另一边绳索也断了。

        黎寒光和羲九歌差不多同时出手,黎寒光用刀,羲九歌用火。羲九歌掌心的神火气息还没有消散,高声喊道:“快走。”

        在羲九歌说话前,黎寒光就扼着圣使的脖子飞上桥梁,他伸手,精准接住飞回来的流明神刀,再度用刀比住圣使脖颈:“别想耍花招,走。”

        柯屹紧随其后,后面的城民像一群张牙舞爪的僵尸,蜂拥而上,羲九歌用藤条拦住这些人,且断后且撤退。

        但是走到一半时,变故突生。黎寒光感觉到一股刺痛从五脏六腑中传来,这阵疼绵长而密集,黎寒光忍受不住,噗地朝旁边吐了口血。

        羲九歌看到吓了一跳,忙问:“黎寒光,你怎么了?”

        黎寒光痛得话都说不出来,他在疼痛下手指不稳,竟然被圣使挣脱。圣使手脚并用往对面跑去,然而,桥另一边的人群中却飞出来一只利箭,正中圣使心脏。

        圣使不可思议地看着对面,明明还是熟悉的面孔,明明不久前他们还并肩维护理想,可是现在,他在他为之付出一生的城民脸上,只看到了漠然:“圣使,贪生怕死是恶,你刚才应当殉道。”

        出城这边阵脚大乱,羲九歌担心黎寒光,手中法术失去准头,不留神被那群城民冲破。桥上霎间冲上来许多人,羲九歌几人一眨眼就被人群淹没。

        羲九歌只是不想伤人,自保游刃有余,柯屹为了保护女儿只空出一只手,勉强还能支撑,但黎寒光就不行了。

        黎寒光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在他参加战斗时,常雎那边受到攻击,连累他蚀心蛊发作。尤其可怕的是,画中世界的时间是外界的十倍,常雎所受的伤,要以百倍的强度、十倍的时长,全部转移到黎寒光身上。

        桥上站了太多人,开始左右摇晃,羲九歌发现很多人都去围攻黎寒光,她想去支援,又被这群疯子缠住。

        羲九歌忍无可忍,她只是不想伤人,这群人未免蹬鼻子上脸!她手中法术猛地转了向,温柔无害的藤条长出刺,狠狠将一群人抽回桥对面。羲九歌趁着这个空档飞过去扶起黎寒光,对柯屹喊道:“带上圣使,我们走!”

        他们几人磕磕绊绊,总算跑下吊桥,他们刚刚踏上实地,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背后忽然传来水声。

        羲九歌回头,看到仅有一条河宽的弱水竟然自动涨潮,越涨越高,最后变成一堵三丈高的水墙,以黑云摧城之势向他们压来。

        羲九歌明白了,今夜频频出意外,并非他们运势不好,而是这幅画的主人在和他们斗法。无雨无风,平原上竟然凭空出现洪水,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三丈高的洪水矗立在面前,威压感惊人,那是自然之威,天道之力,即便神仙站在洪浪前,依然渺小如蝼蚁。柯屹察觉到不寻常的气息,霍得瞪大眼睛:“不好,这是弱水,快跑!”

        弱水在三界人人避之不及,和太阳神火一样,弱水一旦沾上就无法自救,只能眼睁睁等待被溺死。若他们被这阵洪水追上,恐怕今夜就要交代在此了。

        柯屹胸前绑着女儿,另一只手扶着圣使,跌跌撞撞往前跑。羲九歌也费力撑起黎寒光,往前飞去。

        她知道这是石画主人在搞鬼,可是他们在对方的画中,天然吃亏。对方相当于这方世界的造物主,只要他在平原上画出大洪水,无论合理不合理,对画里面的人来说,就是灭顶之灾。

        羲九歌没法和掌握世界法则的人硬杠,只能暂时避开。

        洪水缀在他们身后,滔滔滚来。羲九歌飞行术出众,但黎寒光毕竟是个男子,她连扶着他都吃力,飞起来更是摇摇晃晃。

        黎寒光感觉又一阵剧痛袭来,他的肺腑仿佛要穿孔一样,痛得浑身都在战栗。黎寒光吐出来一口鲜红的血,他冷漠擦去唇角血丝,心中十分痛恨。

        偏偏是这个时候常雎受伤,黎寒光不想耽误羲九歌,对她说:“我没事,你先走。”

        羲九歌看着黎寒光大口大口往外吐血,而且都是鲜红的内脏血,心里惊怕不已:“你到底怎么了?”

        “没事,以前的一些老毛病。你留在这里我们谁都走不了,我有办法面对弱水,你先离开。”

        另外一边,柯屹体力也到了极限,无法再扶着一个人跑了。羲九歌回头看着后方的大洪水,一瞬间明白了画卷主人的意图。

        洪水的速度说快不快,说慢不慢,如果没有累赘,自己可以轻松逃离,但如果带着一个人,迟早会被洪水追上。

        那个人自认是这个世界的“天道”,有权力决定任何人的命运。他就是想逼他们选择,是抛下同伴自己活,还是对受伤的同伴不离不弃,然后两人一起死。

        柯屹实在跑不动了,气喘吁吁问:“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们要怎么办?”

        羲九歌明白,柯屹想问的是这样下去谁都跑不了,要不要先保自己?

        黎寒光手指是冰凉的,他握住羲九歌的手,一把将她推开,冷冷斥道:“不要优柔寡断,走!”

        羲九歌第一次被人推开,心里也来了火,她上前一把拽住黎寒光,质问道:“你说谁优柔寡断?”

        圣使已经进气多出气少,柯屹扶着他踉跄了几步,实在没力气了。他感觉到后面冰凉沉重的威压,回头,看到洪水已逼近眼前。

        洪水墙滚滚逼近,黑沉沉的水压宛如天威从上压下。

        原来,至阴至柔的水,发威时比深渊还可怕。更骇人的是,那对年轻男女不知道为什么落在他后面,柯屹吃惊地看着那两人拉拉扯扯,生死关头,他们竟然还在吵架?

        他们两人站在滔天洪水前,渺小的宛如灰尘,柯屹都来不及提醒他们,水浪卷下,他们两人被一起吞没。

        柯屹震惊又绝望地看着这一幕,那一瞬间,疲惫突然离他而去。他手掌抚上女儿的背,他早就活累了,死就死吧,可惜,死前却没给女儿取名字。

        她还这么小,若没有名字,去黄泉可否找得到回家的路?

        柯屹平静地看着水浪汹涌,他正要闭上眼睛,忽然,一阵金光从洪水下方透出,光芒只有豆粒大小,却霎间照亮了深渊。

        柯屹惊讶地瞪大眼睛,看到遮天蔽日的水墙下,一位少女单手撑住巨浪,手心散发着浅浅金辉。刚才柯屹看到的亮光,就是这里发出的。

        羲九歌今夜受了一肚子气,刚才黎寒光竟然还敢骂她优柔寡断。她忍无可忍,太阳神火顺着她的经脉奔腾,整个平原上的火灵气都暴动起来,隔着很远就能感觉到她心情不好。

        她冷冷看着头顶骇浪,咬牙切齿道:“欺人太甚。听闻弱水沾之则死,巧了,太阳神火也是。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一个更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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